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繁体版

第四十四章 屠刀下迎春,大雪中断魂(中)

    卫毓静坐在车中,熏香袅袅,且朝窗外瞥了瞥,眼里的一瓣雪若明月高悬。

    银装素裹的世界分外沉默,人世间不能说的欲望刺激着大家有声有色的活下去。

    久在法曹做事的人用其余不问的话术销毁了一位母亲求生的本能,杨氏把两个孩子推入乔仪怀中就跟着王英山走了,甚至没有问一句凭什么。

    两个孩子要去追母亲,可乔仪的双臂就像世道的棘鞭将弱小的身体捆得死死的,所有伤口都在心口涌出血。

    积雪沾上了妇人坚强的外表,她没有回头,她朝卫毓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

    卫毓害怕了,这位女人至美至柔的零落姿态就像那满山岗的坟墓上长出的一片花。

    “嘶。”他决定推门下车,一时间许多人都簇拥过来,无不弯腰挥袖替他扫一扫路上的雪。

    由于乔仪算不得什么大官,屋舍简单,过堂即可见草棚之下有一副棺材大敞着,祭品都堆在一起,每一杆白幡都似一束深沉的目光向上穿过簌簌飞雪,穿过漫天灰白。

    这对于卫毓而言,就是能够穿越几万里而送达的审判。

    突然发觉的愧悔像极了恐惧的无限叠加。他犹豫着看了侄儿们一眼,得到的是触目惊心的痛恨。

    只不过优美的气质并没有因此而被破坏,卫毓摒弃掉感情的糟粕,挽袖近灵台拾取适数的香烛,方才移步到牌位之前,就听卫琏幽幽念道:“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彊御多怼。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

    “什么,”卫毓并指捏着香烛,斜眼看着卫琏笑里藏刀,“琏儿小小年纪得闻大雅?”

    “我……”卫琏刚出声就被卫毓险恶而有预谋的抢断了。

    “莫非是乃父近日常诵此诗,致于尔等熟记?”

    乔仪悚然理解到卫毓灵机一动便能将一个孩童的话变成杀人的利器,他想要利用讽政刺君的词句去污蔑卫满意图诅咒燕朝覆灭在满朝小人之手。

    “是我,我让他们听去的。”乔仪抓紧两个孩子的手挺身而出道。

    卫毓眼神捎过乔仪多了几分厌恶,在点燃香烛的时候说道:“乔吏倒也在廷尉府读过诗呢。”

    话落,他遵守礼制向卫纪跪叩揖拜,诚信的举动引来了旁观人虚伪的眼泪,口呼卫公而哀哉痛哉的嚎叫此起彼伏。

    殊不知,这是卫毓在最后才想起来报答一下卫纪的养育之恩罢了。随后,卫毓摇熄明火将烛插入香土,不料头个烛灰就掉下来烫着了手背。

    他下意识不敢声张,整个人莫名其妙的呆在那里,绝不敢抬眼看牌位上的名字。

    “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卫琏目睹着一个人亏心后无可自欺欺人的悲痛,凭借诗句激怒的不仅是卫毓,还有大燕的丑恶。

    卫毓狠狠闭上眼还是没有逃掉卫纪劝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场景,让自己变得这么畏首畏尾的除了内心的感受,更多的是祭品里藏着的人心。

    “家弟儿童之言,望小叔万勿追究。”卫琬在卫毓再度看过来之前从乔仪的臂弯下钻出去,赶忙抱住卫毓的腿乞求。

    “子不教,父之过。”卫毓提裳抽腿奈何不得卫琬抱得太紧,低头见着卫琬的眉目倏而恍惚从前卫满长兄如父般的照顾,瞬间于柔软细腻的目光中斑驳着另类的剑拔弩张。

    卫琏假以时日不得良医宝药凭着卫满一身寒酸怎么养得活?届时卫琬就是他唯一的挂念。

    “啊……琬儿不如就留在京城吧,兄长这一脉总得剩个明事理的。”

    卫琬愣了愣被头顶尖锐的审视所逼迫道:“小叔想要,要侄儿做什么?”

    卫毓捏了捏卫琬的鼻梁,道:“我会视你如己出。”

    “坏人!害了翁翁,伤了耶耶,抢了亲亲,还要来绑我的哥哥!”卫琏越说越流泪,放声责怪他的小叔。

    乔仪自觉自己的职责就是替杨氏保护这两个孩子,无法容忍卫毓居心不轨的企图,大手把卫琏捞上背,空出双拳就箭步前冲趁卫毓不备窝心就直塞进三五个铁坨子。

    卫毓刹那呛不上气儿硬挺挺跌在雪里,每一次胆战心惊的呼吸都带着疼痛的血腥味,还在眼冒金星之际,脆弱的咽喉被谁用胳膊夹住,连带着整个人都软软的拉了起来。

    “给孩子们一匹马,让他们走!”乔仪挟持住卫毓逼退包围过来的官兵,而圈抱着乔仪脖子的卫琏还机不可失的在卫毓脸上打了几巴掌。

    “冰天雪地的,他们走得出京城么。”卫毓顾不上哪处火辣辣的疼,难受的吐着字。他一边被迫朝后院门去一边道:“汝不是我家人,何必为我家做鬼?”

    “江湖何澄净,做鬼也逍遥。”

    “怎么不杀了我?”

    乔仪咬了咬牙,道:“我不杀卫家人。”

    “啧!咳咳……”卫毓距离后院门越来越近,似是知道门后边有什么结局在等着。“一人显善则百人显恶,汝不命丧阿谁命丧?”

    “呸。时无英雄,使汝猖狂。”乔仪料到门外不少冷箭暗枪提前把卫毓作人盾挡在身前,一脚把门闩踢断,却不料金刚擦着电光将暴风一同灌进喉咙。

    卫毓半个身子顷刻就被染透了,尽管在一片血雾中看不清表情的细微,但是拂袖脱身的动作坦然而高雅。

    “你还晓得歪脑袋呢。”

    “我不躲难道任由马氏连带着把大恩人杀了么。”卫毓拍了拍马清瑶胯下坐骑的鬃毛,扭头见乔仪为了枪头不在贯穿自己脖子之后伤到卫琏竟然有劲把枪锁在掌心。

    “难为他死之前终于不是个结巴了。”

    马清瑶压臂顺着腰力熟练的运枪挑断乔仪的头,鲜血喷上门梁,生命的粒子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卫琏受了巨大的惊吓摔落在地,在卫琬扑到身上呼喊他时已经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炽热的红液把周围的雪都融化了,两个孩子就像两头即将淹死在血泊里的小鹿。

    “他们也要杀么。”马清瑶没有露出关于敌人的怜悯。

    卫毓凝视着卫琬痛不欲生的脸,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想留他在身边,大抵是因为他实在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原来自己只是想不断折磨兄长以至让他再没有往日的傲然,再没有往日情怀,再没有想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他一定不能死,不能独自去到另一个没有自己的地方,不能结束这场娱乐自己的劫难。

    “不能救和救不活,自是两种疯魔。”卫毓擦掉凝固在脸颊的冰渣子,指头肚搓一搓还看得见血色。“走吧,我要看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