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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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屠刀下迎春,大雪中断魂(下)

    小孩子落在竹简上的一笔一画每每像狼毫尖儿在追逐着年兽毛茸茸的尾巴,墨汁漶得很自由。

    前文的字迹则不然,点似腊梅,钩如瘦柳,通篇娑娑若竹影。

    一忽儿轻缓的足音伴着珠帘几声脆响由远而近,欢喜自己模仿父亲字迹的小孩儿辨出了是谁,且故意让父亲撞见自己在努力的习字。

    晋衎最初没有注意书案一手揉着左侧太阳穴一手为晋初拉了拉后腰的衣服,随后旁倚仆人们及时送来的软垫坐在床上,慢慢的才发现自己草拟的公文被晋初添了后续。

    “阿石,”晋衎捉住晋初的手,凑近仔细瞧了瞧道,“上边的字识得全么。”

    晋初犯错般慌张张丢开笔倒身进父亲的怀里,眼睛水灵灵的。“识不全,阿耶教儿。”

    晋衎隐隐蹙眉忍下头痛,笑着取下笔架的朱笔圈出一个左偏右歪的毓字道:“阿石果然天赋异禀,识不得也画得。”

    “儿想画个字跟耶耶个一样。”晋初口舌清晰了许多,牙缝儿里总会漏出江州的调子。

    “来,”晋衎让晋初在怀里坐好,抖袖带他的手一块握住笔,拆字解释道:“每,艸盛上出也。头撇锋圆积势,回转流畅…..”

    父亲精巧到能在竹片上雕琢艺术的力道宛如流淌在体内的一股阳光把心田的花骨朵滋养,晋初爱上了写字,爱上了可以模仿父亲的感觉。

    “ㄊ,不顺子也。”晋衎无意出口后知些许深意,怔然激冷了目色。想来卫毓的亲生父亲被疾病困扰不容易得了他这个儿子,无论他日后是否忤逆都愿意倾尽养育,教化他向善而行。

    哈哈,联系卫毓近日所作所为,还是他养父为他命定的字义更为旁人欷歔。

    晋衎不自觉把晋初搂得紧了些,内心思虑得愈远,头疾发作得愈重。

    “唉。”他轻轻痛叹了一声方才把毓字写完,搁笔就被晋初摸住了额头。

    “阿耶出门受寒了吧?”

    “无事,耶耶是出神了。”晋衎对付不了晋初怀疑的眼神,扭头对守在一旁的慎乙道:“来把这文书收起来。”

    慎乙寻思着主君寻常的习惯以为作废的文书都是要当场销毁的,于是取走竹卷到了火盆前,听晋衎额外吩咐道:“阿石写的那段拆下来,别的就烧了吧。”

    “诺。”他照办道。

    晋衎挥挥手递眼给其他仆人将床上的书案抬走以便自己躺一会儿,正闭眼减缓全身的难受,那边慎乙突然骂起人来:“死厮冲冲撞撞的该去那地府,去到这跟前还想死一回?”

    凶恶的话语显然惹怒了一心求个顺遂的晋氏主君,当即呵斥道:“都不是好东西!”

    慎乙赶忙和那冲进来的门仆一道跪下磕头,晋衎用拳头砸了砸额面,姑且轻饶道:“你,什么事,报来。”

    门仆膝走两步叉手道:“奴请主君耳听。”

    “嗯。”晋衎在门仆近身细语时稍稍弯下腰,素来不动声色的台官之首于眉目之间有着好一番风云。

    “敬候主君吩咐。”门仆退后又跪了下去。

    慎乙归究是知道点什么底,忍不住猜测主君遇上了什么麻烦,觑主君真像那么个泥像,是一张捏塑出来的悲悯脸。

    “轰了去吧。”晋衎拂袖背身,猛吸一口气如同吸进了一根针,旋即扎在了心头无良的患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说罢他看见了就坐在床上一直在观察自己的晋初,自己竟然在从前无比轻易地收留了这个无辜的孩子,如今却是任凭更多无辜被血海淹没。

    “唉,难不成真由着他把他儿子扔过姑苏门吗?”

    “主君的意思是?”

    晋衎虽然在犹豫之际,但那一幕幕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不在催迫他自打门前伞,独行于雪里。

    姑苏门是小南国东南角的偏门,常是走货囤物之用,哪怕通门的道路两旁种着江州特有的棠树,除去家仆之外,也没有宾客进出。

    此时的棠树没有叶子,却有着红黄交接的果子,比许多种花儿还能炫耀着冬季的美丽,只不过这对于门外一位抱着自己肺痨发作的儿子的父亲而言,满枝头挂着的都是他破碎的梦。

    卫满重孝在身依然整齐仪表,沧桑沉郁的面容显得这个男人尝过世间不少辛苦。他的小儿子时不时在他的臂弯里抽搐两下,他兴许还有些庆幸,就像自己心脏偶尔还能用力跳动来证实这个人还活着。

    “若再拦我,就杀了我们父子一了百了吧!”

    惊似明雷的一句话短暂镇住了围堵在姑苏门的一众仆人,他们不敢杀人也不敢放人,却能体会到卫满已经和他们一样都是命苦的人。

    “这怕是前些天哪哪儿都求着打副棺材的阿谁?”远近瞧热闹的百姓恍然发觉这个可怜人指定可恨。

    百姓们议论纷纷:“卖棺材的都怕他家,绝对是姓卫的。”

    “哟,那不是前阵子头个掉脑袋的!”

    “有权有势的,怎么被自家人给抄了底?”

    “哼,甭说大燕,前朝都是他卫家立的法!咱瞧瞧是个什么世道,他们立法执法若不是枉杀错杀人,岂会有这个下场。”

    卫满承受着轻飘飘的雪跟刀片似的切割进血肉里,密密麻麻的伤口怎么会不痛?可是他站在那没有颜色的血泊里顶天又立地。

    奈何卫琏不能像他父亲一样被这个世界尽情摧残,新呛出的口沫子带有血。

    “耶……我们回家吧。”卫琏虚弱地靠着父亲的胸膛,稚嫩的小脸因为窒息的幻觉而笑得很幸福。“这次的炒货很好吃,回家分给娘和哥哥。”

    男人的身体猛地颤抖了,没有任何一种执念能够掩盖过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的绝望。

    “晋安玉!大将军!我卫满愿除名免姓,当牛做马!便请…便请把我儿当个小畜生救了吧!”卫满失力的跪在雪地里,以往所有的尊严都变成泪,泪水闪着光从眼角坠落。

    卫琬原本守候在父亲身后,闻言和父亲哭在一处。

    “阿弥陀佛。”百姓百相中脱离出一位手持念珠,身系法衣的胡僧。他闭着双眼定直了澄净的道路来到卫满身边,梵声飘渺而祈颂无穷。

    卫满曾也在山庙上见过胡僧,却不信那千万里之外的佛能救他于危难,哽咽道:“僧速速离开吧,此间有我国事,切忌丧命。”

    胡僧闻言双手合十看向阙楼,平静道:“小僧法号寂雨,从毒罗国而来,愿为施主颂经。”

    “僧人眼识我?”声音从阙楼上传来。

    “小僧且识善缘。”

    晋衎拨开身前护卫凭栏而望,他的衣衫沉香色,袖襟描着丝箔,颀身若金日照雪山。

    “僧人诵经消我苦厄,又要向我化得什么?”

    “小僧请愿化得十味药。”

    卫满蓦然朝着晋衎在的方向磕头,身上沾满了雪,而他的头发是真的白了。

    “缘分既到,应汝所求。”晋衎全当这一场善行因佛法而起,这小僧聪明,给了自己转圜之地。

    “阿弥陀佛。”

    卫满不可置信地望着胡僧,转眼见晋衎这就要走,百感交集之下,泪满衣襟。

    他别有用意的高亢唱到:“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晋衎背对青天听着卫满唱他们小时候同在学舍读书时最爱唱的诗歌。那时的他们向往着快活无忧的日子,而现在,他还决定着天下百姓的一生太平。

    那个离世遁上的高傲少年啊,自己从小都想许为至交的卫满啊,方才是怎么说出自除姓名,认作畜生的话来的啊……

    “什么万寿无疆,何等万寿无疆啊!”

    奔乱的马蹄突然降临在悲惨的命运之前,蓄势而待发,更不想卫毓提缰立马,再大的雪也遮不住他半边血红的衣服。

    他蔑视着意料之中的人与事,擎起马鞭灌了满袖的疾风,对晋衎高呼道:“大将军——头疾若是好些了,不妨与卫毓煮酒论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