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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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深谋远虑

    午时已过。

    匆匆吃完午餐,韦皋和李逸,萧长风,三人就来到北大营的长史府。

    虽过了许久,坐着长史府内休息的韦皋,内心激荡还未彻底平复。

    连喝几杯热茶,待李逸和萧长风坐定,朝廷圣使迫不及待地朝着安西军大帅问道:“李帅,给韦某一个底,这西域能不能守住?在完全没有朝廷的支持下,安西军能不能独力确保西域不失?”

    李逸没急着回答,思考片刻,冷静地沉声回答道:“守不住!”

    韦皋是性情中人,听到大帅如此回答,心猛沉到底,满脸失望,神情沮丧,略带赌气的语气,沙哑着嗓音,低声嘟囔道:“南大营万余精兵,北大营过万强军,如今的安西新军已不逊封帅带走的安西军,仅仅防御,还守不住西域?”

    李逸看着有些郁闷赌气的韦皋,轻摇了头,微微一笑,继续沉声说道:“韦公休急。事在人为,虽守不住,但还是要想方设法去守。韦公今早在南大营对李逸说过,泌公向至德圣人的进言;大唐老祖宗留下的土地,一寸不能少!韦公放心,安西军不是败家子,不会轻易丢掉大唐老祖宗用鲜血争来的西域,西域肯定要留给大唐的子孙后代。”

    说到最后几句,李逸加重语气,露出斩钉截铁的决心。

    ……

    韦皋听后,神色转霁,连忙扣住大帅的话语,脱口急出,大声说:“好!这样就好,有李帅的保证,西域必定不会失!朝廷安心!泌公安心!韦皋也跟着安心,需要韦皋之处,李帅尽可放心指派,大胆使唤,韦皋全力以赴,绝不退缩半步!”

    朝廷圣使好像担心李逸再说出西域不保,坐在椅子上,急忙抱拳拱手,赶紧谢过李逸,接着大声道:“韦皋代朝廷谢过大帅的保证!”

    李逸哑然失笑,目含笑意,望着有些孩子般率真的朝廷圣使,又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韦公,李逸一人能有多大能耐,怎敢向朝廷圣使夸口;保证西域不失!”

    说完,李逸的神情凝重起来,语气严肃地说:“如果韦公没有带来敦煌大营的好消息,现在李逸就会肯定的告诉韦公;西域不可守!不能守!安西军没有能力守!”

    顿了一下,李逸接着说道:“如今有守住西域的希望,是封帅给的机会!”

    李逸朝坐在一旁,神情萧索的萧长风看了一眼,继续说:“封帅率突骑军先行离开安西前,召我和萧长史,用军棋推演了一夜,才确定留下两营战兵给我,带走几乎全部安西北庭军的精锐,确保尽快平定安贼叛乱。封帅清楚西域当前的隐患是突骑施和葛逻禄,下军令;命我和萧长史力保西域半年不乱,守住龟兹城和庭州城一年不失!封帅说;如果顺利,朝廷在九个月内应可平定叛乱。一年内,安西军能返回西域。如今已近一年,封帅高帅走了,封帅带去的五万安西北庭大军散了,朝廷的平叛战局混沌不清,东、西两都也失陷叛军手中,西域几乎成了悬于大唐外的孤地。韦公,西域能否守住,不在安西军,不在西域,关键之处在河西和陇右,在玉门关和阳关啊!如果韦公想要个底,李逸可以给朝廷一个底;即使朝廷不管不顾,安西军也能独守西域二十年!但这样的守,还不如不守,这是用西域几十万大唐子民和安西军数万儿郎的生命与鲜血,换西域二十年不失!换一个战火四起,生灵涂炭,面目全非的动乱西域!不值!”

    李逸大帅的语气,逐渐凌厉起来,韦皋也完全冷静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帅分析。

    “终究还是封帅心中放不下西域几十万大唐子民的生死,挂念着安西军留守儿郎的安危,勤王路上,顶着僭越的罪名,在玉门关留下了岑判官,甘冒朝廷重责风险,设建了安西军敦煌大营,西域才有了一线生机。”

    想起封帅的恩德,李逸的眼眶湿润了,语气放缓下来。

    一旁的萧长风低垂着头。

    韦皋清楚,“僭越”是朝廷和圣人所忌恨的杀头重罪!如果不是封帅到长安时,大唐的平叛战局已吃紧,朝堂中的有心之人还来不及追究,封帅才得以侥幸逃过一劫。

    韦皋心生感触,暗自动容,念想起封帅的忠贞赤诚,右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左臂的白孝。

    ……

    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李逸继续冷静地说:“三月中旬,葛逻禄和突骑施,均已按捺不住,打着回纥旗号,奇兵突袭孤峰堡。如果孤峰堡失陷,如今的西域已是战火四起,韦公现在看到的恐怕将是一场混乱大战。葛逻禄必定已攻下碎叶城,兵犯庭州。突骑施也定在孤峰堡聚集重兵,开始强攻龟兹镇和龟兹城,伊丽水两岸的数万大唐子民和近十万归附各族部众,凶多吉少。”

    韦皋点点头,嘶哑着声音说:“李帅,孤峰堡守军功不可没。这五转军功,韦皋作为兵部侍郎,定会上报朝廷。大都护府应尽快给予奖赏。”

    李逸点点头,笑了笑,继续说:“孤峰堡以少胜多,杀光来犯的三千四百名突骑施精锐骑军,打醒了突骑施,也镇住了葛逻禄。他们想再起兵反叛,肯定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重新估算一下如今的安西军实力。孤峰堡大捷给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带来至少半年的喘息时间,有了更充足的准备。”

    说完,李逸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低头不语的萧长风,招呼着韦皋:“韦公,跟我来。”

    ……

    一起走过长史府的大堂,来到后面一间内室。

    两名全副武装的重甲武士,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岗值守,李逸推开房门,三人走了进去。

    走进屋内,韦皋就看到一个巨大木架上,平放着一幅巨型西域地形实景图。

    今天已见多萧长风神奇的韦皋,一看便知是萧长风的巧手所做。

    奇峻耸立的石雕高矮群山,白绸贴出的蜿蜒曲折大小河流与湖泊,粗细木条镶嵌而成的不同道路,一座座雕刻精致的木制西域城镇与军城关卡,就连荒无人烟的大漠也是铺洒着黄沙标注……

    韦皋也不多言,朝着萧长风抱拳拱手,表示敬佩,走近地形图旁,仔细看了一会儿,双手轻抚地图的红木框边缘,脸上露出爱不释手的神情。

    ……

    李逸和萧长风,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待韦皋抬头望向他们时,李逸才开口说道:“韦公请看。”

    李逸伸出右手,逐一指向地图中,放有写着回纥,葛逻禄,突骑施的三块木牌,沉声道:“西域是群狼觊觎之地,北边的回纥,西北的葛逻禄,西边的突骑施,皆是西突厥的分支。西突厥亡后,这三大部族不停吞并弱小的部族,已成气候。回纥虽亲近大唐,也是畏惧大唐强大,不敢有所造次。葛逻禄则如同饥饿孤狼,六亲不认,一有机会,就猛扑上去,撕咬一口肥肉,然后隐藏起来,慢慢养肥壮大自身。突骑施是被大唐多次打残的狼王,虽遍体鳞伤,仍念念不忘夺回狼王之位。大唐强盛时,这三大部恐惧灭族,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大唐在危局中,稍有不慎,这三大部肯定起兵,先夺西域,再攻大唐。”

    李逸见韦皋点头认同,继续说:“韦公,仅凭这三大部,大都护府只要加以分化,三大部定然不可能联合起来,一条心进攻安西军。这三大部均想继承西突厥衣钵,独霸西域,各怀鬼胎,所以不足畏!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力量能够守住西域。”

    李逸的右手又伸向地图的南边与东南边,指着写有吐蕃木牌的一大块地方,虚划半圈,目光严峻,沉声说道:“吐蕃在数十年前,彻底吞并吐谷浑后,实力大增,已是可与大唐抗衡的强国,是大唐的真正心腹之患!这是一只下山饿虎!吐蕃国山高地寒,民风强悍,吐蕃人好勇斗狠,野蛮善战,视死亡为归极乐天国,是一只真正的下山饿虎!”

    ……

    随着李逸的分析,韦皋神情凝重,目中精光闪烁,再次低头,紧紧盯看着吐蕃国范围。

    李逸伸手又指着几处,继续说:“高帅攻占小勃律国,封帅灭大勃律国和拿下播仙镇,暂时封堵住吐蕃从南边进攻西域的路线。吐蕃要从南边进攻西域,需假以时日,费一番周折。若是吐蕃一国单独从南边进攻西域,借助一些西域小国力量,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力量也可抵挡,西域不会失去!”

    李逸停顿了一会,等韦皋细看地图后,手指着地图没有完全出现的陇右道东面位置,和地图一侧顶端的玉门关和阳关,沉声道:“韦公,如果大唐平叛战局不能尽快结束,朝廷将无法回调精兵镇守陇右节度府和河西节度府。一旦吐蕃兴兵进犯陇右道,从东南方向夺取玉门关和阳关,大唐与西域就被吐蕃人隔开成两块。韦公,吐蕃在从南面进攻西域路线被堵住后,必定会集中举国军力,重兵强攻空虚的陇右节度府辖区,一举打穿陇右节度府,兵锋就可以向东威胁长安,或往西攻击玉门关和阳关。吐蕃王和吐蕃重臣有这个眼光,也有这点智慧!”

    大帅停了一下,神情凝重,目光凌厉,继续说道:“陇右道一旦陷入战火,即使玉门关和阳关还在大唐手中,西域三大部和一些西域小国,也不会再顾忌来自大唐的猛烈报复,必将联手叛乱,抢在吐蕃人之前,先分掉西域这块肥肉再说!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就成了困在绝境的猛虎,四边受攻,八方有敌,任由群狼撕咬,西域的大唐子民和安西军儿郎将流干最后一滴血!同时,玉门关和阳关,这两座镇守大唐门户的雄关,也会受到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夹击!西域三大部因恐惧大唐恢复元气后的灭族性报复,肯定会与吐蕃勾结起来,全力配合吐蕃,共同进攻玉门关和阳关,彻底将大唐与西域分割开。玉门关和阳关若失陷,西域三大部与吐蕃,将会合成一体,大唐将要腹背受敌,岌岌可危!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西域不可守!不能守!安西军也没有能力守!”

    “这是大唐的真正危险,最致命的灭顶凶险!”安西北庭大都护加重语气,补充一句。

    ……

    对吐蕃大军进攻陇右节度府的预判,兵部侍郎韦皋在灵武就知道,也认为会成事实。但朝廷和圣人却从未将西域三大部叛乱与吐蕃人进攻,联系在一起,加以通盘考虑。

    或许是大唐的圣人和朝廷,恐惧这种最坏的局面出现,怀有侥幸心理,从内心拒绝进行这种致命危险的可能性研判!

    因此,兵部侍郎韦皋也是刚意识到吐蕃人的进攻,才是大唐的最大威胁,真正的危险!

    听完安西军大帅的分析,朝廷圣使终于意识到真正的灭顶危险。

    韦皋神情沉重,死盯在玉门关和阳关,以及西域三大部和吐蕃范围,蹙着眉头,来回看了许久,闭目推断着李逸所说的忧虑和预判……

    过了许久,韦皋抬起头,望着李逸,更加嘶哑的嗓音,缓缓地说:“李帅,的确如此!如今的陇右节度府和河西节度府已无精兵可用,剩下的只是一些州府军与团练兵。若是吐蕃全力来攻,西域三大部同时参战,陇右节度府所辖诸州府,以及玉门关与阳关,非常危险!倘若大帅的预判成实,大唐危险啊!即使朝廷平定叛乱,在安贼叛军与吐蕃人的连番蹂躏下,陇右道和京兆府,终将毁于战火,大唐两都一带和关陇州府,积累百余年的财富将被洗劫一空,能工巧匠和青壮少女,被叛军中胡人与吐蕃人裹挟掠走,大唐腹心重创,伤筋动骨,很难恢复元气。朝廷再无足够的力量控制大唐全境,会更加干弱枝强,内空外实,四处割据,天下混战!”

    脑海中设想着未来可能出现的恐怖一幕,深爱大唐的兵部侍郎韦皋,神情恐惧,失去冷静,情难自禁,突然抱拳,弯下高贵的身体,一揖到地,哽咽着说:“大帅,萧公,要解开此万难之局,韦皋拜托了!韦皋代大唐朝廷,替大唐子民拜托了!”

    说到最后,韦皋的沙哑嗓音竟带有哭腔。

    李逸和萧长风,两人见状,吃了一惊……

    萧长风急忙侧身避开,不敢受此大礼。

    李逸一把抓住韦皋的双臂,双手扶起大唐圣使,语气激动,大声说道:“韦公!大唐是你我,是萧长史的大唐,是我们深爱的家园故土,为大唐,你我与萧长史皆可流尽热血,九死无悔!”

    扶起韦皋,望着双目含泪的兵部侍郎,李逸恢复了冷静,沉着地说:“韦公放心,不是万难之局!眼下的形势还未出现绝境。你我与萧长史,就一起破了这难局,去掉朝廷的后顾之忧!”

    李逸的右手紧握住韦皋右手,左手伸出,抓过萧长风右手按在一起,沉声道:“同心!共勉!”

    三人紧握右手,韦皋看了看神情坚定的李逸,与目光冷静的萧长风对视一眼,沙哑着嗓音,吼道:“共誓!齐力!”

    萧长风也郑重地点点头,右手用力一握。

    望着安西军的大帅与长史,韦皋出言询问:“两位可有谋划?”

    萧长风的双目中,露出冷冽寒光,突然接口,傲然出声道:“打残突骑施!灭掉葛逻禄!驯服回纥!让西域的三大部彻底安稳十年!”

    “啊?!”

    韦皋轻呼一声,身体一颤,松开紧握一起的右手,惊讶的眼神望着李逸和萧长风,看到李逸一脸平静,正缓缓地点点头。

    韦皋急声追问了李逸一句:“大帅与萧长史已有定计?!”

    李逸挺直身体,神情平静,坚定幽深的目光中,露出自信,直视着韦皋,沉声道:“韦公未到安西之前,我和萧长史已做了时局最坏的准备,有了朝廷可能会长期无力顾及西域的预判,全力训练新军以应对局势崩塌。同时,也开始破局的谋划。眼下南大营新军已可战,北大营也编练出七营战车营,原本即使朝廷的旨意还无法传到龟兹,我和萧长史也要动手破局。韦公的到来,不仅带来朝廷的旨意,更是雪中送炭,带来敦煌大营的佳音,消除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后顾之忧,破局之战势在必行!”

    “好!韦皋愿闻其详。”韦皋露出坚定的神情,双目炯炯地看着李逸和萧长风。

    “大帅,韦公,进我书房详谈。”萧长风在一旁接口插话,轻声说道。

    “好!”李逸和韦皋,同时点头答应。

    李逸和萧长风,亲若一人,这里和自己的家中一样,熟悉得很。李逸也不客气,领着韦皋先向房间后面的萧长风书房走去。

    萧长风快步走到门口,轻声向站岗的武士吩咐:“提一壶热茶送到书房,再派人告知南大营的郭司马;大帅和圣使,今天不回南大营。晚餐时送一些饭菜进书房。”

    值守武士应诺后,萧长风转身,向书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