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便宜行事
安西军帅帐中。
李逸起身,端起一碗凉透浓茶,喝了一口,平复着心中怒火,伸手拍拍跪着的封忠肩头,示意封忠回座坐好。
韦皋愤恨的神情,也平静下来,注目看着李逸……
朝廷圣使原以为安西军大帅听完封忠的哭诉后,雷霆大怒,起身怒斥,斥责朝廷兵部的无耻,怒骂各路平叛大帅的卑鄙……
来回踱走几步,安西军大帅宣泄了一下心中怒火,回到靠椅坐好,沉声问韦皋:“韦公,出使龟兹后,朝廷将如何安排你?”
李逸的平静,韦皋微微一诧,旋即稳住心神,坐正身体,沉声回答道:“至德圣人任命我为安西军监察使,留在西域助李帅。”
“好!韦公的兵部侍郎职仍在?”李逸接着沉声再问。
“仍在。至德圣人赐还‘天子信宝’,赏金鱼袋,授我可在西域代行兵部尚书权。”
兵部侍郎朝着安西北庭大都护抱拳,拱拱手,希望李逸理解;朝廷在西域的如此权力分配安排,无非是要制衡李逸的便宜行事权。
韦皋知道李逸肯定清楚。
安西军大帅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又问:“韦公,现设在河西沙州敦煌的安西军新兵大营,按朝廷法度,兵部规定,可归安西北庭大都护府节制?!”
心有灵犀,安西军监察使完全明白了安西军大帅的目的,清楚李逸为何如此连续追问的用意。
韦皋会心一笑,轻咳一声,润了润干燥的喉咙,提高沙哑的嗓音,沉声道:“李帅,依照大唐律法,兵部军规,安西军新兵大营虽设建在河西沙州敦煌,乃方便募兵之用。因此,依大唐律法,兵部军规,敦煌安西军新兵大营归安西北庭大都护府节制。”
吞了口唾液,缓解了一下有些刺痛的喉咙,韦皋继续沉声道:“出使龟兹的途中,我在敦煌大营休整了一日,岑判官因伤痛封帅和高帅的死去,已病许久,强撑着病体在主持敦煌大营。平叛的各路大帅仍派官员,拿着兵部行文,向岑判官抽调大营新军。岑判官权小位卑,难以强行回绝,只能以新军刚开始操训,无法成军为由,苦苦推脱,恐怕也难支撑太久。”
机敏的兵部侍郎,既然了解安西军大帅的用意。久在官场厮混,熟知官场规矩的韦皋,也就最知道,最清楚,在最需要的时候,说出最恰当的话。
说完,韦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离座递给李逸,说:“这是岑判官写给大帅的,托我转交给大帅。”
李逸接过,拆开,看完后,朝着韦皋轻轻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冷静的目光,望向郭进贤,沉声下令:“郭司马,起草一份军令。”
“诺!”
安西军行军司马接令站起,快步走到帅案后,拿出公文纸,提笔等待大帅下令……
“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令:升任安西大都护府判官岑参为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副都护,领安西军敦煌大营留守使职。升任安西军突骑营昭武副尉封信为安西军敦煌大营兵马使,加轻车都尉武官勋。着令安西军敦煌大营留守使和安西军敦煌大营兵马使;凡安西军敦煌大营的兵马编成与兵力调动,必须报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知,经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准。违者,军法从事!”
帅帐中,安西军大帅站起身,冷静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轻扫而过,沉稳地下达军令。
安西北庭大都护的平静声音中,露出愤怒的压抑寒意……
(注:“天子信宝”;古时,皇帝赐给边关大帅在突发事件中,能够直接用兵征讨异族的皇帝印信。原本安西军的“天子信宝”在封常清手里。封帅死后,至德圣人没有直接赐还给安西军现任大帅李逸,而交给安西军监察使韦皋,就是在变相控制李逸的开战用兵权。金鱼袋;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身份象征,韦皋是兵部侍郎,正四品上的官职,至德圣人特赐韦皋挂金鱼袋,意图保证韦皋有足够制衡李逸的地位和资格。兵马使;军中负责操练军卒的军官,需要时也可领军出征。)
大唐的官制。
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大都护,正二品。
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副大都护,正三品。
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副都护是大唐的正四品官职。
安西军敦煌大营兵马使,加轻车都尉武官勋是大唐的从四品官职。
三品以下官职的任免,在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便宜行事权内。
所以,安西北庭大都护李逸打破军中晋升惯例,连升岑参和封信的官职三、四级!
如此,岑参有了拒绝大唐兵部不当军令的资格!
这样,封信多了怒斥各路平叛大帅肆意强求的底气!
安西军敦煌大营更有了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强力支持!
安西军大帅用便宜行事权,愤怒反击大唐朝廷与各路平叛大帅对安西军的进一步肢解!
韦皋看着平静下令的李逸,脸上露出会心微笑,安西军大帅这是在告诫朝廷兵部和各路平叛大帅:继续抽调安西精兵,就来龟兹,找李逸要!
……
李逸接过郭进贤写好递来的军令和告身文书,看过递给韦皋。
李逸整理一下官袍,迈着四方正步,走到帅案前,解开朝廷圣使带来的黄色锦缎包裹,取出安西北庭大都护的大印和关防,双手捧起,恭敬地放进帅案上的紫檀木印匣里,抱拳稽首,拜谢皇恩,正式接印,出任安西北庭大都护。
然后,李逸转身朝着看过军令的韦皋,平静地说:“韦公,用过安西北庭大都护印后,再用韦公的安西军监察使印,明日派人快马送到敦煌大营。”
“好!”韦皋欣然而诺,朝李逸竖了一下右手大拇指。
“郭司马,再拟写份公文。派人送达各路平叛大帅。”
李逸的语气平和,继续对郭进贤沉声下令:“安西军李逸顿首,烦请各位诸公,务必念安西军行军万里勤王平叛之辛劳,收敛安西军战死英烈的尸骨,送至安西军敦煌大营,以待安西军接回,送入‘安西忠魂堂’,得享安西军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李逸顿首再拜,烦请各位诸公,务必将安西军伤残不能再战者,送至安西军敦煌大营,以便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终身供养。安西军李逸再拜,顿首!”
这才是安西军大帅,真正的安西军大帅!
安西军行军司马内心激荡,神情肃穆,眼含热泪,挥笔而就,双手托举,弓腰垂首,递给大帅……
李逸看过,朝着郭进贤,轻声说:“按各路平叛大帅数抄写,用安西北庭大都护印后,派人快马送达每个平叛大帅。”
朝廷圣使看着神色自若的李逸,在平静地下令,心知安西军大帅的胸中怒火,难以遏制……
安西军监察使虽感到愤怒至极的大帅会反击,却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李逸,反击得如此激烈。
兵部侍郎清楚;这样的公文就是狠抽朝廷兵部与各路平叛大帅的耳光!
但李逸不在乎,安西军大帅更不会在乎!
既然各路平叛大帅,在大唐最危急的用兵平叛紧要关头,还竭力迎奉配合昏庸的朝廷兵部,全力肢解并消耗大唐最强悍的战力,安西军大帅就已经不在乎他们,甚至有些鄙视这些只适合在官场厮混,不应该成为领兵统军大帅的精明“商人”。
……
李逸还在下令:“韦公,李逸烦请韦公代拟一份奏章,同附上刚才的公文,奏请至德圣人准李逸所请,下旨要各路平叛大帅务必完成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请求。奏章署李逸之名,由韦公代为上奏陛下。”
“好!韦皋定当遵从!”
韦皋完全被李逸的胆量所惊服!
沉静似冰水,暴烈如雷霆!
朝廷圣使在演武场,亲眼所见的不动如山李逸,突然侵略似火!
先用军令支持敦煌大营!
再以公文警告大唐兵部和各路平叛大帅!
接着上奏圣人,探究一下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便宜行事权的真正分量,看看朝廷是不是就只给个虚幻的“便宜行事”权。
如今的西域困局中,若想破局,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便宜行事权非常重要!
倘若,事事请旨朝廷,件件遵旨而行,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将自捆手脚,安西军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虽然愤怒反击的李逸,仍在冷静地向大唐朝廷确定圣人口谕的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便宜行事权!
纵然胆大包天,却是有章有法。
军令任命:有勇有谋,冷静刚烈!
公文警告:有情有义,尊法守规!
上奏朝廷:张弛有度,机智敏锐!
韦皋代奏:进退有据,攻守自如!
如此大帅,才是真正的大帅,安西军大帅!
这样大帅,方能统领战功彪炳的无敌安西军,驾驭安西悍卒,号令安西悍将,再创辉煌,重铸荣耀!
安西军监察使清楚;李逸要他代拟奏章,再同附发给各路平叛大帅的公文,就是告诉朝廷和圣人: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便宜行事权,将会在朝廷监察使的监督下行使。
韦皋完全被李逸的智慧所折服!
从封忠痛诉勤王安西军的惨状,到李逸下令反击。
短短的片刻之内,安西军大帅就决断出最犀利,最正确,最完美的一击。
如此的大智慧,迅速应变能力,西域肯定无忧,大唐定然无忧!
大唐兵部侍郎由衷叹服,敬重李逸。
安西军监察使的神情庄重,肃整衣冠,恭恭敬敬,弯腰一揖,向安西军大帅表示敬意。
……
听说,灵武的至德圣人看完李逸奏章,眼神阴冷,面带怒意,沉默不语,将李逸奏章递给坐着一旁议政参事的帝师白衣李泌。
李泌看完,连忙起身离座,整理衣冠,抱拳弓腰,大声向至德圣人道贺道:“陛下,大贺!安西军仍在,安西军军魂未失!安西北庭大都护的奏请,定能让陛下尽收安西军的赤胆忠诚之军心,尽收天下大唐军人的忠君报国之军心!收复两都,指日可待!至德盛世,指日可期!贫道贺!大贺!”
至德圣人听到帝师的道贺,略作沉吟,又细看三遍李逸的奏章和公文,明白了安西军大帅的良苦用意和忠心赤胆,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准!”
据传,灵武的新任禁军大统领,神策大将军李嗣业,也是一路平叛大帅,收到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公文后,虎目中,热泪盈眶,却是一言不发。
晚上,神策大将军回府后,闭门谢客,独自一人,朝着龟兹的方向,抱拳拱手,深深一揖,喝酒舞刀,大醉一场……
又闻,各路平叛大帅收到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公文和朝廷准请圣旨后,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沉默无语,有的当即下令照办……
……
龟兹大营,安西军帅帐里,李逸大帅仍在下令:“郭司马,再拟一道军令。”
“诺!”郭进贤挺直腰杆,大声应诺。
“升任安西军突骑营昭武校尉封忠为安西军龟兹大营兵马使,加明威将军武官勋。”
郭进贤挥笔疾书,写好军令,填写好封忠的告身文书,递给李逸过目后,盖上大印,再递给大帅。
李逸接过军令和封忠的告身文书,转身,朝着满脸热泪的封忠,沉声下令:“明日,你从龟兹南大营新练战兵中,挑选你中意的军卒,整编出一营骑军,编成后,再加上你带回的一旅突骑军,护送孤峰堡大战后,葛逻禄部于六月份进贡朝廷的一万五千匹战马和龟兹军马场的五千匹战马,同时,带上龟兹军库中一百车封帅缴获的财物,一起送往敦煌大营。安贼叛乱,朝廷失去河北和河东的两处军马场,平叛大军定缺战马。这两万匹战马,你就告诉敦煌大营留守;留一万匹自用,一万匹战马移交朝廷,由敦煌大营发公文给灵武禁军,让李嗣业将军派人来取。一百辆马车留给敦煌大营。并告诉敦煌大营留守;年底,龟兹大营还将送两万匹战马到敦煌大营,要敦煌大营兵马使加紧整编并训练骑军。另外,命岑副都护;将所有从平叛大军中回到敦煌大营的安西军军卒,按军法重打十鞭!处罚后,重归安西军,留在敦煌大营,听从安西军敦煌大营兵马使封信指挥!封忠,你快去快回,送至速回,另有重任。”
听到大帅如此轻描淡写,仅用“回到敦煌大营”一辞,开脱掉敦煌大营中,临阵脱逃安西军军卒的应斩重罪,封忠再也控制不住,抬起头,望着大帅,哭出声来,抱拳拱手,单膝跪地,哽咽着大声回应:“封忠领命!”
李逸将告身文书和军令拍在封忠手中,示意封忠站起。再次转身,朝着郭进贤说:“按刚才的意思,拟写一份公文给敦煌大营留守使。再写一份龟兹军库拨出财物,马车与战马的军令和清单,一起交给封忠。明日,我与韦圣使去北大营,南大营军务由你和封忠,两人共同处理。”
……
“韦公,你的安西军监察使一职,也请即时就任。安西军的军务军法,烦请韦公费心。如今的西域,看似风平浪静,暗里波涛汹涌。危局之中,你我当齐心合力,共渡难关,同保大唐!”
神情严峻的安西军大帅,朝着整装肃容的安西军监察使,冷静地沉声说道。
……
夜深了,龟兹的天空中,皎洁的月色突然明亮起来,柔和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值夜站岗的大唐武士盔甲,挂满耀眼的银光,闪烁着明媚,欢快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