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魂
繁体版

第十二节 自毁长城

    郭进贤和封忠,两人出帅帐取饭菜,已有半个时辰。

    封帅在安西军时,安西军立有“大营不得饮酒,违者军法从事!”的军规,安西军南大营里不可能会有酒。

    所以,大帅要郭进贤“带两壶酒来”的交代,就是在告诉他和封忠;有要事与韦圣使长谈。

    大帅的命令肯定要执行,封忠去了中军营饭堂,提回满满两大食盒的饭菜,站在帅帐门外十步处,陪着帅帐前站岗的值守武士。

    郭进贤快马加鞭跑到龟兹城下,望着关闭的城门,大声喊城头的守夜武士去找龟兹城守,替李逸大帅讨两壶好酒招待朝廷圣使。

    郭进贤来回忙了小半个时辰,刚赶回大营不久,和封忠一起站在帅帐门外等待……

    听到大帅的招呼,封忠提着两个大食盒,郭进贤左手提着两壶酒,右手举着一张方桌,大步走入。

    郭进贤在帅帐中央,放好方桌和座椅后,封忠摊铺开食盒里的饭菜与碗筷。

    李逸招呼着韦皋,一同坐好,又示意封忠和郭进贤入座,顺手将桌上两壶好酒拿起,放在身后椅子上,朝着韦皋轻声说:“封帅立的军规;大营内不得饮酒。待明日去萧长史那里,再与韦公痛饮,无名叔的美酒,我和萧长史难得喝到,借韦公的光,明日正好解馋。”

    四人狼吞虎咽,也不讲究。足足六个军中大汉的饭菜,四人全部吃完。

    还是完全放下心思的韦皋,吃得最多。

    饭后,韦皋又摸着撑得滚圆的肚子,一边踱步消食,一边不停地大呼畅快。

    ……

    封忠和郭进贤,两人收拾好桌子,放回椅子,一人提着食盒,一个拎起方桌,就要离去。

    靠在椅背上思考问题的李逸,轻声说:“放下方桌,送回碗筷,换壶浓些的热茶,一起进来,有事商议。”

    ……

    戌时将过。

    月亮高悬,夜色渐深,南大营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封忠和郭进贤,两人又走进帅帐,封忠右手提着一大铜壶滚热的浓茶,左手端着四个大碗,放好茶碗,倒好浓茶,在李逸大帅的示意下,封忠和郭进贤分坐在两边。

    大家坐稳后,李逸望着韦皋,出言询问道:“韦公,封帅殉国后,安西北庭五万勤王将士的近况如何?”

    听闻此言,原本脸上挂着畅意微笑的韦皋,神情陡然黯淡,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压抑和一阵针扎的刺痛,面色阴沉下来,胸口淤堵住一口恶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西军大帅……

    兵部侍郎侧首望向坐在旁边的封忠,开口道:“封忠,你来回复大帅。”

    大帅的问话,又勾起了封忠心中痛事,封忠的眼珠泛红,要站起回答……

    李逸见状,心知定是又有惨事,稳了稳心神,面色如常,轻轻摆摆手,示意封忠坐下回话……

    “大帅,封帅被冤杀后,我和封信四弟,趁潼关里军卒大声痛哭鼓噪的混乱,冲上点将台,带着封帅尸首,冒雨冲出潼关,奔向长安城外泌公府。领着剩下三百七十二名突骑武士,驻扎在潼关外的七弟封廉和右肩残废的封悌二哥,率领突骑武士,跟在我和四弟的身后三里开外,负责断后,防止追兵,掩护我们逃离。到泌公府后,泌公说;如今长安已乱,人心惶惶,朝廷没有人会关注我们这几百兵马。泌公将我们安顿在离泌公府十几里处的白鹿原一个农庄里,这是太子殿下的一处农庄。封帅安葬后,我们脱下盔甲成为农户,守护封帅坟墓。”

    封忠双目噙泪,低声说着封帅的后事,嗓音哽咽,喉咙里堵着一口怨气。

    李逸点点头,伸手指向桌上的茶碗,示意封忠喝口浓茶,清理一下嗓子。

    封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浓茶,平复了心情,继续说:“六月初,潼关失守,长安城一片大乱,城里的人都在纷纷逃离。太上皇移驾离开长安后,在潼关的叛军不敢轻易进城,十二天后,才有千余胡骑率先冲进长安城的春明门。泌公陪太子殿下,护驾撤离长安前,快马来到农庄,拿出太子殿下的手令,交给我们兄弟四个,命我们率安西突骑,带领东宫十率,用太子殿下的手令,将长安城军器监的工匠和他们的家属,全部护送到兰州金城,并征用卫尉寺、太仆寺与宫中的所有马匹和马车,将长安城武库里的所有大小弓弩,弓体,弓弦,陌刀,马槊与步槊,各种槊杆,陌刀体,槊头,盔甲与横刀,尽数护送到兰州金城,看护保管起来。为了防止太上皇留下的长安城留守,就是那个狗日的太监边令诚阻挡,七弟封廉立即先乘乱混进皇宫,用骑弩射杀了狗日的太监边令诚。这样我们才能在十天内,将太子殿下的手令完成,还多装了几十辆马车的其他兵器。实在无法带走的兵器,我们全部堆放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招呼长安城里无法逃离的大唐子民自取,以保护自己。同时,还放火烧毁了军器监的工坊和武库里的所有大型器械。”

    停顿片刻,封忠又端起浓茶,仰头猛灌了几大口,接着说:“离开长安后,东宫五率将我们护送出长安城五十里后,快马去追赶随驾的太子殿下。我和四弟封信,率领突骑武士和剩下的东宫五率,护送工匠和兵器,继续撤往金城。封悌二哥领着二十六名伤残的突骑兄弟,留在白鹿原农庄,守护封帅坟墓,七弟封廉放心不下,也留下陪伴二哥封悌。我们行在半路时,太子殿下派来的东宫一众率亲卫快马追上,东宫亲卫首领拿出太子殿下的手谕,告诉我和四弟封信,太子殿下奉旨去灵武,统领所有平叛大军平叛。东宫亲卫首领要我们将一半工匠和一半兵器,交给他们,连同陪着我们的东宫五率,一起前往灵武,并拿出泌公的书信给我;要我们护送剩下的一半,转道前往沙州敦煌的安西军新兵大营。太子殿下亲卫首领说;这是泌公的意思,太子殿下同意了。我和封信四弟,两人商量了一下;我带着一百名突骑兄弟跟去灵武,听候泌公的调遣,也好保护泌公。四弟封信率领剩下突骑兄弟,护卫工匠和兵器去敦煌大营。”

    李逸点了点头,在封忠停顿换气时,接口插话,沉声询问:“封忠,高帅的尸首与家人如何?”

    “大帅,我后来从泌公处得知;我和四弟带着封帅尸首冲出潼关后,高帅亲卫营剩下的数百亲卫也抢过高帅尸首,冲出潼关。大帅,封帅带到长安勤王的沙州轻骑剩下兄弟,已归队在高帅的河西军中,驻扎在潼关里,高帅封帅被杀后,这四百多名沙州轻骑兄弟,也跟着冲出潼关回沙州,潼关里高帅麾下的河西军中,有四,五千骑军一起跟随他们冲出潼关回沙州,潼关里大乱。如果不是河西军的副将下令封住潼关大门,用军法连斩十几个逃兵,潼关的两万河西军,当天就散了,潼关的十几万人马肯定也四散了。正因为潼关的军心已乱,那狗日的太监监军边令诚再也没敢进潼关监军。大帅,我后来还打听到;哥舒翰就是在战场上,被河西军副将捆住献给叛贼的。因高帅府在长安内城的延喜门旁,靠近皇宫,冲出潼关的高帅亲卫无法回长安城里高帅府。谁知高帅死后的第二天,高帅府就被宫闱局太监强占,高帅一家老小被太上皇下旨发配岭南,在途中被一伙蒙面人劫走,高帅一家老小不知去向。”

    封忠愤愤不平地说着高帅的后事,语气有些激烈起来。

    听封忠说完高帅的一家凄惨遭遇,李逸已然大怒,胸口同样淤堵着一团恶气,但还是不动声色,喝了浓茶,轻轻点头,对封忠说:“封忠,你继续说。”

    封忠也喝了一大口浓茶,放下茶碗,恨声怒道:“大帅,到了灵武,我才知道;安西北庭的五万精兵悍将,已全部聚集在灵武城外的三十里处,设建安西北庭行营,李嗣业将军暂领行营总管职。封帅死后,安西北庭行营的五万精兵悍将,群龙无首,任人欺凌!征讨安贼叛军的各路大帅,拿着兵部公文,强行抽调走安西北庭行营的一半精兵悍将。李嗣业将军被逼急后,率领三营陌刀手,亮刀封营,武力驱逐来行营调兵的兵部官员,才保住剩下的一半。太子殿下到了灵武后,各路大帅才有所收敛,不再继续抽调安西北庭行营的安西悍卒。太子登基的当天,泌公上奏至德圣人;命李嗣业将军领安西北庭行营的二万安西悍卒,重设神策军,以神策军为新建禁军,护卫圣驾。剩下的四千多名安西悍卒,回归敦煌安西军新兵大营,操练新征募的新军,尽快恢复安西军的鼎盛战力。至德圣人准奏。至德圣人登基的第二天,韦公奉旨前来龟兹,泌公命我率领一百名突骑军和李嗣业将军派来的两百名禁军陌刀手,一起护送韦公,并将安西北庭行营剩下的四千五百多名安西精兵悍卒,带回敦煌新兵大营,交给岑判官。”

    说到这里,封忠再也难抑制胸中愤怒和心头伤痛,站起身,单膝跪在李逸面前,大声怒吼道:“大帅,我随韦公到了敦煌新兵大营,见到许多被各路大帅抽调的安西军兄弟,得知抽调走的安西军各营兄弟,遭遇不公,被各路大帅当作死士来使用;进攻时,冲杀在最凶险前方。撤退中,断后在叛军冲击之下。战死尸骨无存,战伤遗弃沙场!抽调走的安西军两万多兄弟,死伤过半,已剩下不足一万!各营兄弟实在无法忍受,纷纷伺机逃出,想回龟兹大营,任凭安西军军法处置。途经敦煌时,岑判官收留了他们,命他们在敦煌新兵大营操练新军,戴罪立功。大帅,岑判官还告诉我;偷偷逃回的安西军兄弟,在敦煌新兵大营已有两千多,并且还在增加。北庭伊吾军军使王将军实在不忍安西军就这样被消耗殆尽,领着被抽调在河南节度使崔帅帐下,只剩下两千多的伊吾军起兵,想撤回北庭,在几路平叛大帅的联手绞杀下,王将军和两千多名伊吾军兄弟,全部战死沙场。”

    封忠大声地嘶吼,愤怒痛诉着。

    因遵守大帅的军令,封忠没有哭出声来,血红的双眼里,泪珠不断滚出眼眶,滑落在脸颊上……

    封门虎将,双拳撑地,低垂着头,任由泪珠滴落在帅帐地上……

    兵部侍郎,闭紧双眼,双拳紧握,贴在小腹上,脸上的肌肉在抽动,强忍着内心的伤感与刺痛……

    行军司马,满脸泪珠,滚滚而下,双手紧紧抓住膝盖上的战袍,狠命地拧绞……

    安西军大帅,沉默静坐,双手平摊在大腿的紫色官袍上,轻轻地快速搓捻着双手手指,深井般的双眼里,闪烁出寒冰般精光……

    ……

    安西军大帅李逸已经完全明白;兵部侍郎韦皋为何不愿自己回答,而让封忠来回话。

    封帅冤死后,大唐安西军,大唐帝国最强大的平叛主力,在朝廷的昏庸中,被兵部与各路平叛大帅联手肢解!朝廷自己亲手毁掉了大唐最强悍的武力!

    纵横天下,勇冠大唐,威震西域,力压群雄的大唐无敌安西军,惨遭肢解,不复存在!

    大敌当前,大唐朝廷自毁长城,冤杀封帅高帅后,不思悔改,接二连三,再毁长城,亲手瓦解了天下无敌的大唐安西军!

    表面上是因为封帅死后,安西军群龙无首,兵部不得不如此为之,实则是冤杀封帅高帅后,朝廷理亏心虚,畏惧强悍的安西军心生不平,起兵替封帅高帅鸣冤!

    同样智慧过人的韦皋,也肯定看穿朝廷的真实意图。

    韦皋是朝廷大臣,兵部侍郎,面对朝廷兵部肢解安西军的无耻与卑鄙,虽心生愤怒,却无能为力,只能沉默……

    李逸清楚,平叛战局中,韦皋一直在外疲于奔命,未参与肢解安西军,心中或许深恶朝廷兵部的丑恶行径。但兵部侍郎韦皋的确无法,也不愿直面安西军的现任大帅,直言此事!

    ……

    大敌当前,不同仇敌忾,却同室操戈,自毁长城!

    大唐的朝廷,已是污秽不堪!

    安西军大帅,怒了!

    国难当头,不挺身而出,却挥起屠刀,杀戮袍泽!

    大唐的百官,早就肮脏卑鄙!

    安西北庭大都护,愤怒了!

    大唐的御史大夫,失去了耐心,怒不可遏!

    忍无可忍!

    大唐彭城侯李逸,深深地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