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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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龟兹大营

    连绵数千里的天山冰川,是西域河流的起源。

    每年融化的天山冰雪,顺着山势往东流下,进入龟兹国所在盆地平原,聚集成一条河流,从龟兹城中穿过,再分为一细一粗的子母河,最终汇入塔里木河,向着塔里木盆地流去。

    数千年以来,子母河两岸的平原绿洲中,孕育出灿烂多彩的西域文明。

    龟兹城外是辽阔肥沃的子母河绿洲,安西大都护府的屯田之地。

    ……

    天宝年间,高帅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就任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专管安西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事宜。深谋远虑的封帅,想要彻底解决西域戍边军的军粮军需供应,克服军需物资自数千里外的大唐本土,长途运到西域的困难。

    因此,封帅多次报请高帅,上奏朝廷同意;在大唐剑南道征募四万名屯田辅兵,驻扎在龟兹城外的子母河绿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大规模开发子母河绿洲。

    四万安西辅兵用五年时间,开垦出一百五十多万亩良田,解决了龟兹大营三万安西军和各军镇戍堡的军粮供应,保证了龟兹城中军仓粮库的储备。

    天宝十年,高帅调任河西节度使,封帅接掌重新恢复的安西大都护府,又上奏朝廷批准,征募京兆府地区失去永业田,无地可耕的万余户大唐农户,连同每年的大唐各州府中罪囚,一起迁移安居在子母河绿洲。

    安西大都护府将子母河绿洲的大量荒地,以永业田的旧制,分给这些迁移或发配而来,愿意在西域立户的大唐子民。同时,安西大都护府按各新立户家庭的人口数,配发给牛马羊等各类牲畜与各种农具,建立农庄,开荒屯田,耕种粮棉,种植果树。

    现在,龟兹城外的子母河绿洲中,已有近两万户大唐农户和三万多户大唐军户,有良田三百多万亩,各种果林无数,成了美丽富饶的塞外江南,鱼米之乡。

    自天宝十一年,封帅接任安西北庭大都护后,大规模的子母河绿洲开荒垦田,一直没有停止过,子母河绿洲的良田,已成为安西军将士最为欢迎的军功奖赏,凝聚着安西儿郎的血汗,是安西悍卒誓死捍卫的家园。

    ……

    安西军龟兹南大营,设立在龟兹城南十五里处,不远处就是两河绿洲的军垦屯田。

    大营背靠天山,毗邻子母河,扼守在疏勒通往龟兹的驰道旁。

    朝廷圣使韦皋率军赶到南大营时,已是卯时两刻。

    大营东门口迎接朝廷圣使的安西军行军司马郭进贤,向韦皋禀告到;卯时,副帅李逸领军去进行晨跑训练。

    安西北庭大都府留守使李逸未亲自迎接朝廷圣使,韦皋略感诧异,问清楚这样的晨跑训练,每天一次,风雨无阻,冰雪依旧,是李逸操练安西军的首要科目。李逸只要在大营,必定是亲率操练,从不间断。

    清楚了原因,韦皋没有因李逸未迎接朝廷圣使而不满气,反而对李逸的练兵之法更感兴趣;李逸是坐镇一方的军镇大帅,大唐的正三品高官,每天坚持率军晨跑训练,在太宗皇帝以后的大唐军中,已是凤毛麟角。如今的浮华盛世中,更是独一无二的仅存异类。

    “大善!同甘共苦,以身作则,兵圣吴子的魏武卒练兵之术。”

    饱读诗书,精通历史的韦皋,由衷地称赞一句,依照“外来兵马不得驰马冲营”的大唐军规,率军牵马,由行军司马郭进贤引领着进入大营……

    安西军龟兹南大营,占地约一千亩,分为军寨与演武场。

    军寨有三百亩大小,用一丈高的粗大原木栅栏,围建成一个长方形军营,足够驻军五万左右。

    军寨留有南、北各四个,东、西各两个,共十二个两丈宽的寨门。每个寨门的两端,搭建着两座箭楼,共二十四座箭楼,每座箭楼里驻守五名伏远弩手警戒,守护寨门。

    ……

    军寨内,距原木栅栏五十步处,按大唐军中常用的六花大阵,用原木搭建成军舍和马厩。六花军阵中央是原木搭建的中军帅帐。同样是原木搭建成的军库与粮仓,对称的设建在中军帅帐两侧。

    六花军阵的六花状军舍,在四周拱卫着中军帅帐,军库与粮仓。

    简明,整洁,肃然生威的六花大阵军寨,让沿途仔细观察的韦皋,再次感叹不已……

    一路看到的巡营军卒,顶盔贯甲,持槊握盾,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站岗的武士,更是披挂重甲,全副武装,魁梧挺拔,昂首挺胸,双目平视,如同立桩般守卫着军营各处的要害重地。

    ……

    兵部侍郎韦皋见过许多大唐军营,看过无数大唐军卒,深知强军的营寨,必具严正肃杀之威,定有整洁易守之严。

    韦皋一边观察,一边暗自在对比,心中暗忖;这眼见一切,如果不是李逸的刻意安排,如此的军寨,这样的军卒,已是大唐精兵。安西军南北大营若有如此的大唐精兵三万,安西无忧,北庭无忧,西域可保。朝廷的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交给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去解决。

    ……

    率军刚过军舍与马厩,韦皋停住脚步,侧过身子,抬起右臂,指着军库大门前值守的四名重甲武士,扭头直视着身后的郭进贤双眼,沉声发问:“郭司马,这几个军卒可是李帅新练的?”

    “禀韦公,是新练安西军战兵。”

    行军司马郭进贤的目光坦然,抱拳回答到。

    “一路走来,大营里所遇的巡营军卒和值守武士,尽是新练的军卒?”

    双目炯炯的兵部侍郎韦皋,掉转身体,犀利的目光,紧盯郭进贤双眼,似乎要看透安西军行军司马是否在说谎。

    “禀韦侍郎,尽是李副帅新练的安西军战兵。”

    安西军行军司马听出朝廷圣使、兵部侍郎在考校安西军军情。

    郭进贤站正身体,抱拳拱手,沉稳地用向上官回禀的语气,郑重应答。

    韦皋轻轻颔首,低沉着嗓音,继续追问:“好!安西军南大营现有多少新练军卒,皆是如此精锐战兵吗?”

    “禀韦侍郎,安西军南大营现有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七名新练战兵,暂编成步军四营,计六千二百九十二名,正随李副帅出营晨练。暂编成骑军三营,计四千七百一十九名,一营骑军正在护卫四营步军晨练,两营骑军在演武场操练。护帐中军一营,计六百三十六名,留守大营。八营军卒皆是新练战兵。另有文职官员与新兵教习,计一千七百三十九人。新编安西军斥候营,计一千八百二十五人,在指挥使尉迟明远率领下,由无名府的斥候教习领队,在天山中日夜训练,不在南大营已近七个月,现正在归营的途中。”

    执掌安西军大营军符号令、军籍、兵械、粮廪的行军司马郭进贤,再次抱拳,冷静地向兵部侍郎韦皋回禀南大营详情。

    安西军行军司马的准确回禀,兵部侍郎十分满意,轻轻地点点头,以示赞许,放缓了语气,接着又问:“封帅留下的两营战兵何在?天宝十一年,李帅自剑南道兵马经略使调任安西副都护,随来的松州府两营三千六百二十八名山地藤甲战兵何在?”

    熟知大唐各地兵马去处的兵部侍郎韦皋,还有些不放心,担心在安西军南大营里看到的是经历过大战,久经训练的大唐战兵。

    “禀韦侍郎,封帅率军东去勤王后,留守李副帅重新调整大都护府所辖各军镇的防守。原本西域的十个守捉城中,共有两千名战兵留守,李副帅抽调回其中的一半,并根据每个守捉城的防守重点,派去三百到五百不等的辅兵。同时下达军令;要求各守捉城守住军城即可,不再承担巡护各条西域商道安全的军责。将十个守捉城撤回的一千精锐战兵,全部提升军职,混编在屯田辅兵中,编成三营重甲战兵营,一营派往于阗,一营派往疏勒,一营派往播仙镇,加强对吐蕃的防御。封帅留下的两营重甲战兵,也被李副帅拆散分开,两营战兵同样提升军职,一千战兵混编在屯田辅兵中,编成两营重甲战兵营,和三千龟兹精骑一起派往碎叶城外,设建碎叶军大营,加强碎叶城防御,威慑住突骑施人与葛逻禄人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不到两千战兵,充当旅帅以下的各级军官,混编在从西域各地新征募的军卒中,进入南大营操练,以便迅速形成战力。大都护府只完整保留一团玄甲骑军和一团重甲战兵,驻守在龟兹城。天宝十一年,李副帅带到龟兹大营的松州府两营山地藤甲战兵,驻守庭州大营,警戒回纥部,以防万一。”

    还不知封帅殉国的行军司马郭进贤,依旧用副帅称呼着李逸,沉着地向韦皋禀告;封帅带走安西北庭军主力后,大都护府在缺兵短将困境下,李逸所做的一切。

    ……

    安贼叛乱后,朝廷下旨征调了大唐西域的戍防边军主力,在封帅率领下东去勤王平叛。

    因大唐朝廷的昏聩,造成接二连三的平叛战役大败,平叛战局逐渐糜烂,大唐存亡岌岌可危,朝廷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顾及西域的安危。

    甚至,天宝圣人在奸相与权宦的蛊惑下,要出卖并牺牲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以换取垂涎西域的异族兵力进入大唐平叛。

    奸相杨国忠和权宦高力士,天宝圣人宠信的两位权臣,更是唆使天宝圣人;派使臣去吐蕃,主动将西域割让给大唐的死敌吐蕃,换取吐蕃国出兵帮助大唐平叛……

    兵部侍郎韦皋深知朝廷中所发生的一切,也为此多次上奏直谏,结果被不耐烦的天宝圣人下旨打发到江南道督办粮饷,疲以奔命在江南道各州府之间……

    ……

    出卖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用西域换取异族援军,进入大唐心腹之地。是极度昏聩的饮鸩之谋,稍有不慎,大唐将会面临亡国之险。

    兵部侍郎韦皋深恶之!

    韦皋知道;宰相杨国忠只是一个不学无术、只知揽权敛财的酒囊饭袋。这种名为大唐,实则资敌的谋略与决策,杨国忠这种废物绝想不出来的,他网罗的门客谋士更没有胆量献如此的绝户计,绝大唐万户之计给杨国忠。

    如果这样的谋略与决策,出自从小被武后圣人誉为聪慧机敏,长大后极富权谋,心机深沉的骠骑大将军,齐国公高力士……

    想起这些,韦皋冷汗涔涔,不寒而栗……

    再联想起高仙芝和封常清被天宝圣人下旨斩首,中风瘫痪的哥舒翰奉旨镇守潼关,天宝圣人又屡次下旨逼迫瘫痪的哥舒翰放弃潼关天险,率军出关攻击叛军,结果惨遭埋伏,全军覆没,瘫痪残废的哥舒翰被俘投敌。潼关失守,天宝圣人又突然弃绝不可能被攻陷的长安而去……

    韦皋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安贼乱起后,天宝圣人所下圣旨,几乎都是在葬送大唐帝国!

    兵部侍郎韦皋不相信如此昏聩至极,直接断送大唐国运的一道又一道旨意,会是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曾被世人推崇为天纵之才的开元圣人所拟。但,的确是天宝圣人,如今的太上皇亲笔所书……

    种种恐惧,令韦皋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

    ……

    灵武接旨出使西域时,韦皋敏锐地察觉到当今的至德圣人,竟也有“弃西域换援军”之意……

    因此,朝廷圣使心急如焚,马不停蹄,人不卸甲,日夜兼程,不惜累废战马,快马加鞭,每日急行军近四百里,从灵武赶来龟兹。

    一路上,兵部侍郎在担心,日夜里在恐惧。

    担心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对朝廷所做的一切,有所风闻,自暴自弃。

    恐惧留守的安西军将士,军心涣散,失去斗志,西域岌岌可危。

    今天,在龟兹城外,朝廷圣使亲眼所见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律法严谨,军令森严!亲眼看到赤胆忠心,侠义无双的龟兹城守安西无名公!

    韦圣使,心略安!

    ……

    眼前,在安西军大营,兵部侍郎韦皋亲眼目睹新练安西精兵的整肃军容和昂扬斗志!亲耳得闻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留守使李逸的不动如山!

    韦侍郎,心大定!

    “好!好!好!”

    连赞三声,落下心头巨石,朝廷圣使韦皋放声大笑……

    牵马紧随其后的封忠,看着忠肝义胆的大唐重臣韦皋,心中暗叹;这是自灵武出发后,一路忧心忡忡的韦公,第一次开怀大笑。

    长笑良久,驱散了心中憋堵已久的担心和恐惧,韦皋目含笑意,轻声问郭进贤:“郭司马,李帅的如此应对和所编的新兵战营,可有成效?”

    郭进贤挺起胸膛,昂首抱拳,双眼露出自豪目光,大声回禀道:“禀韦侍郎,三月,安西军上镇将罗六率战兵一旅,辅兵五百在孤峰堡激战四日,大破突骑施汗国三千名王庭披甲武士,三百名金甲附离,一百名射雕手,共三千四百名最精锐突骑施武士的突袭攻城。击杀九十五名射雕手,一千三百七十一名突骑施武士!安西军骑都尉吴剑率新编虎翼营驰援,在孤峰堡外十里处的戈壁荒野上,大战半日,击杀并追杀其余的两千多名突骑施武士!进攻大唐军镇孤峰堡的三千四百名最精锐突骑施武士,全军覆没!两役,历时五日,安西军共战死七十六名勇士。四月,安西军骑都尉吴剑率新编虎翼营在突骑施汗国王庭弓月城下的伊丽水两岸,十一天,连续屠灭九个冒充马贼袭掠大唐商队的突骑施小部落!突骑施人畏惧胆寒,遣使来龟兹城解释,被李副帅下令武力驱逐!葛逻禄人送来天宝十四年,天宝十五年,两年应向大唐朝廷进贡的马匹,牛羊和财物!”

    ……

    “哈!哈哈……!”

    听到如此美妙的大捷战报,兵部侍郎韦皋的内心激荡,情不自禁地再次纵情畅笑……

    “万胜!大唐万胜!安西军万胜!”

    熟知兵事的兵部侍郎韦皋,十分清楚配有一百名射雕手,由三千四百名王庭披甲武士组成的突骑施战队是一种何等精锐,何等强悍的战力存在。

    心忧国事的兵部侍郎韦皋,更清楚孤峰堡大战对西域局势的重要性,扼守乌孙古道的孤峰堡,是西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战略节点。

    听到新编的安西军竟然以如此微小的代价,取得如此巨大的战果,朝廷圣使韦皋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振臂连声高呼:“万胜!”

    韦皋率领而来的一千八百多名大唐武士,一起振臂高呼“万胜!”

    安西军行军司马郭进贤和安西军南大营武士,一同振臂高呼“万胜!”

    ……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朝廷圣使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含愤吐出自安贼叛乱以来,压抑在心头已久的怒火。

    望着肃然生威的安西军大营,韦皋继续大声说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安西军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就化解了西域的万难危局,功不可没!孤峰堡大捷扬我大唐军威!韦某贺!韦皋代朝廷向安西军贺!”

    说完,朝廷圣使韦皋抬起双手,端正了官帽,整理好官袍,肃装正容,朝着安西军的中军帅帐,对着帅帐上飘扬的安西军战旗,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安西军行军司马郭进贤和安西军南大营里所有大唐武士,尽数昂首挺胸,右拳击在左胸,军礼回应……

    ……

    放下积压在胸中已久的忧惧,兵部侍郎的心情大好。

    韦皋自安贼叛乱以来,四处奔波,疲于奔命,近一年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的身体疲惫,一驱而散。

    安顿好带来的近两千人马,韦皋匆匆吃点早餐,顾不得休息,在封忠和郭进贤的陪伴下,策马向演武场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