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三月，春意盎然。

    原本绿草成茵，花香鸟语，牛羊遍山，客商往来的乌孙古道中，却因西域的动荡，牧民远避，客商绝迹，变成了人烟稀少的猛禽翱翔巡猎场。

    连绵不绝的天山群山中，烈日当空，春风鼓荡。

    乌孙古道的清水河畔，孤峰堡竟成两军的厮杀场。

    ……

    孤峰堡，城头上。

    浴血百战的大唐安西军，沉默，寂静，只有滔天的肃杀之气，无形地笼罩着城墙……

    旷野中，战阵中。

    久经沙场的突骑施武士，冷静，肃然，唯有冲天的猛士战意，饱含愤怒压向城头……

    战场上，两军的儿郎，训练有素，没有喧杂叫嚣，更没有狂呼大喊……

    身经百战的两军将士，除了挥刀拼杀，从不会在战场上，无谓地消耗自己力量……

    ……

    孤峰堡，城门楼里。

    站在高处，罗六目光如电，注视着盾车前进。

    距离城墙三百处，盾车停住，调整队形的忙乱中，罗六的专注眼神，敏锐地捕捉到巨盾后，射雕手一闪即逝的身影。

    嘴角露出了少许冷笑，罗六心中断定；盾车阵中，隐匿着大量射雕手。

    盾车整顿好队形，继续前进。罗六更加小心谨慎，不再站直身体，紧贴原木掩体，从原木掩体上故意留下的防箭缝隙里，冷眼观察着缓缓靠近盾车阵。又借助粗大的原木立柱掩护，眺望了一下突骑施人大阵中，抬着云梯，准备冲来登城的突骑施战队。

    罗六沉声下令：“床弩准备碎盾车。十五名弩手取伏远弩准备，盾车碎后，五弩一组，连续速射，十名弩手上弦上箭，全力猎杀射雕手！十名弩手以大木单弩猎杀射雕手。注意防护，活着才能杀敌！”

    城门楼与箭楼的里面，两侧和后面，各有一排弩架，备放着三十具满弦装箭的大唐伏远弩和九百支二尺三寸长的精钢三棱破甲箭，以及备用的三十具大木单弩和十个装满大木单弩矢箱。

    ……

    “用器械换敌命！”

    这是罗六最为推崇的李逸副帅口头禅，也是最得安西军军心的一句名言。

    罗六从军后，先后跟随过三位安西军大帅。

    高帅酷爱近战厮杀，强弩破阵，陌刀碎敌，铁骑追杀，喜欢用战场的铁血，铸就成安西军军魂。

    封帅善用远程奔袭，趁敌不备，猛攻其虚，猛虎掏心，以敌酋尸体与头颅。练就出安西军悍卒。

    如今的李副帅，虽没有赫赫战功，却在训练安西军精兵时，常说：“安西军虽不惧死，但大唐人的命贵，要用器械换敌命！不取百颗贼头，莫自诩大唐安西悍卒！”

    罗六深以为然。

    ……

    看清了敌情，罗六再次回身从弩架上，拿起一面黑色的旗帜，走到左右出口处，向左右箭楼，用力挥舞几下。

    左箭楼的秦四海，右箭楼的陈天赐，他们定能看到，并明白罗六的指挥号令。

    黄旗，劲弩射杀！

    黑旗，启用伏远弩！

    红旗，迎敌近战厮杀！

    启用伏远弩，就是在警示两位队正；射雕手现身！

    ……

    秦四海和陈天赐，久经战阵，精通安西军的弩阵战法。没有罗六的指挥旗号，他们也能下达正确有效的弩手攻击命令。

    但作为孤峰堡镇守主将，罗六的指挥，就是安西军的军规铁律。

    主将的泰然自若和合理命令，就是守城军卒的军心倚仗！

    主将如山，战阵不乱！

    更是安西军横行西域万里的关键！

    ……

    孤峰堡外，盾车在缓缓靠近。

    城门楼里，两台床弩，十名床弩操作手，五人一组，紧张有序地行动起来。两人一组，各自卸下卡嵌在凹型原木垛墙上的木板，迅速举起塔盾，继续封堵住原木垛墙凹型口。

    凹型垛口是床弩封锁对敌迎面旷野的射击口，用木板遮住凹口，一是防护，二是不让攻城敌人提前发现八牛床弩。

    ……

    安西军的八牛弩有两种。

    野战八牛弩车，弩身安置的一个四轮战车上，马拉或牛拖，均可随大军行动，射程可达八百步。

    五百步内，无论攻击敌阵或轰杀冲阵的马队，绝对是致命杀器。

    ……

    守城八牛弩，又名：床弩，相比八牛弩车，大出许多。

    原本是沉重的檀木床架，铁木制成弩身。

    一弩三弓，三个粗大的弓体，用黄铜包裹的粗大柘木和野牛角制成，拇指粗的弓弦。

    整体异常笨重，八个军汉用力方能抬起。

    够沉够重，巨大的弩矢射出时，才能稳定弩身，保证弩矢前冲的方向不变。

    因此，沉重的床弩，只能固定摆放好，对着一个预定的角度轰击。攻城者只要从床弩的射击死角，快速进攻，守城的床弩将如同摆设，一无是处。

    在李逸义弟，大都护府长史萧长风的师门绝学改进下，床弩有了根本性改变。

    胡杨木制作床架，床架上打出许多孔洞，减轻床架了一大半重量。床架的关键受力处，用制式黄铜勾连，巧妙地将榫头与榫眼连接成一个完整体。并将床架四个底脚连成一体，床架安置好后，用硬木销将床架固定在地上，确保稳定。

    柳木做成弩身，凹型黄铜板槽镶嵌在弩身里为矢道，弩身与弓体的受力结合处，同样是用制式黄铜件相连。

    铜铸的制式发射机括。

    弩身各处的制式铜件，保证床弩的坚实与耐用。

    弩身与床架，被巧妙分开，成为两个独立的主体，连接处装一个四寸粗铜柱为轴的铁木大转盘，使得床架上面的弩身可以半圆转动，再无射击死角。确定射击角度后，即用铜销将弩身锁扣在床架预留的洞眼里，保证射出箭矢时的稳定。

    三个粗大的弓体未变。

    经过改进，如今的床弩轻了一半有余。

    弩矢激发时，床弩的稳定性提高许多。并且卸开连接床架与弩身的铜轴铁木转盘，床架与弩身，分别能让一个军汉扛起奔跑。

    即便床弩被毁，所有的制式铜配件不损，弓体仍在，随军的一个工匠辅兵，一日即可制作出一台新床弩。如有成品制式铜件与木件，配套的弓体，一个工匠辅兵一夜可以组装出三台新床弩。

    改进的床弩，千步射程未减！

    八百步内，威力无比，中者，人马俱亡！

    五百步内，攻城器械，命中，一轰即散！

    以铜片为羽，约有一寸粗、五尺六寸长的铁木为矢杆，镶上精铁打造的八寸宽月牙铲矢头，在三人全力用绞盘才能拉起的强大弓力激射下，绝非人力可挡。

    力胜数牛，暴吼如龙！

    故名：八牛弩！

    ……

    这样的床弩，孤峰堡的军械库备藏着整整二十台，还有可以组装三十台八牛弩车的制式铜件与制式成品木件。

    这就是罗六能够豪言；五百名孤峰堡守军出战，尽可杀光城外突骑施人精锐的底气！

    更是罗六以百名战兵，可保孤峰堡不失的依仗！

    ……

    一炷香后。

    盾车已近孤峰堡城墙，百步开外，站稳立阵。

    持盾的武士举盾掩护，遮掩住盾车间的空隙。

    推车的武士卸下车轮，放稳巨盾，将巨大的车轮横顶在巨盾后，加强巨盾的抗击能力，再将支撑巨盾的两根原木三角支杆放稳，用大锤将支杆底端夯实入地。

    巨盾底部厚实木板的突出处，事先留好六个孔洞，立盾武士将备好的六根两寸粗，一尺五寸长的坚硬木榫，插在洞里，用大锤夯实入土。

    巨盾立好，推车的武士分工，或扶稳巨盾支杆；或用肩膀抵撑巨盾；或用身体靠压住巨大的车轮。

    ……

    城墙下，突骑施武士紧张有序地忙碌了一刻，十个坚固的巨盾防护墙，立起树好在距孤峰堡的百步左右……

    城门迎面，立着四个盾墙，每个盾墙之间留下约一丈的通道，是射雕手狙杀城头唐人战兵的游猎空间。

    左右箭楼迎面，各有三个盾墙，盾墙之间留出约有三丈左右的通道，既是射雕手射击的活动空间，也是登城武士的冲锋通道。

    三个独立的巨盾墙阵之间，两条可供突骑施本阵马队冲击城门的宽阔通道。

    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三才巨盾墙阵，呈现在孤峰堡前。

    ……

    盾阵立好，护阵的突骑施大盾武士立即变换阵型，分立在巨盾墙两边，大盾立地，护住盾阵里的箭阵射手。

    箭阵中，弓箭手站好战位，弓匣插放在左手旁，箭囊中的三十支破甲箭矢，有序地插入靠近身前地上，以便速取疾射。

    准备就绪，突骑施弓箭手，摘弓搭箭，沉稳站立，静候号令。

    分散在各个巨盾后的射雕手，将背后箭匣插入地，取出一支粗大的狼牙巨矢，猫着腰，蹲立在盾墙边缘，一双鹰眼死死地紧盯在孤峰堡城头上，逮住机会，挺身而起，百步开外，一击必杀！

    他们才是城头上罗六最清楚，最关注的突骑施人夺城利器；天下的所有武士，无一人敢自夸轻身能挡射雕手一箭，一击必中的致命一箭！

    ……

    突骑施射雕手的狼牙巨矢，雕翎为羽，铁木制成箭干，箭干有二尺五寸长，四寸长的铁制狼牙箭头，狼牙巨矢共二尺九寸长。

    箭出啸起，无不命中！

    射中任何部位，人马皆倒地不起，非死即伤！

    射空，是奇耻大辱！

    倘若失手，高傲的射雕手必将毁弓退隐，不愿成为部族的耻辱，更甚者当即毁弓自刎！

    这是射雕手的骄傲，更是射雕手的荣耀！

    三天来，一箭未出，二十六名射雕手却被孤峰堡军卒用伏远弩猎杀。突骑施射雕手憋屈的恨意足以将孤峰堡淹没！

    蛰伏在盾墙边缘，射雕手们绷紧着神经，将身体和战姿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们自信，只要能够射出两箭，城头将空无一人，孤峰堡便是囊中之物。

    盾阵中央，两个大盾武士的左右护卫下，达骨也莫千户将战旗狠狠插在地上，左手按着战刀，右手握紧指挥的牛角号，怒目圆瞪，望向孤峰堡城头，示威邀战……

    ……

    孤峰堡，城门楼里。

    罗六冷眼看着，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安。

    城头上，大唐战兵们藏好身躯，小心翼翼地偷看，没有半分紧张。

    他们不止一次亲眼见识过床弩试射或演练的威力，也曾见识过城墙内投石机的怒吼……

    战兵们辛苦数日搭建的原木巨盾，比城下刚立的更大，更厚，更坚实。

    两百步内，床弩一击，盾散木飞！

    三百步内，一击三矢，巨大的月牙箭铲头，保证盾毁人亡！

    百步立盾！

    除了找死，罗六和城头战兵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夸赞一下突骑施人辛苦立起的三才盾阵。

    同样，城墙内的投石机下，箭阵的突骑施武士除了逃窜，只有等死。

    ……

    多年的征战，罗六从不轻敌，突骑施人的箭阵刚立成，罗六就转身走到城门楼另一端，向下沉声发令：“投石机准备，标识二，碎石，三轮，听号令，破箭阵！”

    突骑施人攻城三日以来，城门楼里的旅帅稳如泰山。

    今日，罗六却两次对城门楼下发令。

    虽然，旅帅的声音沉稳镇定。

    城门楼下，整装待命的数百名大唐辅兵，也是心中一凛，握紧兵器。

    营房内，值夜休息的辅兵和轻伤战兵，在队正的默许下，悄然起身，穿戴整齐，靠躺在营房内的木板大炕上，闭目假寐，养精蓄锐。

    今日或将一决生死！

    虽看不到城外敌情，但这是孤峰堡内所有安西军军卒的心中所想……

    ……

    盾阵立起，箭阵立好，达骨也莫的战旗竖起。

    昆咄达干松开握紧的拳头，轻吐一口气，绷着的铁青面孔，渐有血色。

    盾车前行时的伏远弩阻挡，立阵时的城头强弩干扰，未现一击。

    城门楼里，凹型垛墙卸下挡板，挡起塔盾的瞬间，昆咄达干的心，猛然一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

    依旧安静的孤峰堡城门楼和左右箭楼，有些诡异莫测，三才盾阵还是立好。

    昆咄达干心定了；厚实盾墙的掩护下，七十四名射雕手定能让孤峰堡城头上，不会再有人影出现！

    进军孤峰堡前，昆咄达干和族弟塔咄尼抹干，两人仔细询问过几个突骑施探子，他们藏在粟特人商队里，在半年内不止一次去过龟兹城，并在孤峰堡前的这块旷野上宿营过。

    “孤峰堡守军很少！”是突骑施探子的众口一辞。

    塔咄尼抹干甚至用十匹骏马，收买了去年底还能够进入孤峰堡，去补充给养的大唐商队中党项人护卫，得知；孤峰堡守军只有百余人。

    定夺孤峰堡的战略决心，突骑施大可汗同意昆咄达干带上一百名射雕手。这不仅仅为了用最小的伤亡拿下孤峰堡，更是为了拿下孤峰堡后，防止龟兹安西军的前来攻打夺城。

    三日不停攻城，孤峰堡城头的守城安西军战兵，的确只有百余人……

    所以，城墙上的百余名安西军战兵，绝对挡不住盾墙后七十四名突骑施射雕手，在百步之距的两次开弓！

    ……

    凝神观察了盾阵后面的箭阵，昆咄达干又踩蹬立起，眺望了巨盾后全神贯注的射雕手，大声下令：“屈玛夫先，夺城！”

    “扎！”矮壮结实的屈玛夫先，粗声应诺，拍马掉头，朝着后阵的攻城战队驰去。

    屈玛夫先千户率领六百名突骑施武士，将分成四队，抬起云梯，向盾阵小跑而去。

    他们将在盾阵后面，整顿好队形，在箭阵的掩护下，一鼓作气，冲到城墙下，搭好云梯，登城，杀敌，开城门，夺军堡。

    ……

    孤峰堡的城门楼里。

    每台床弩的五名操作手，熟练地配合着。

    射击中的床弩射手无法保护自己。

    前面的两个辅兵披挂双层半身锁甲，分立在弩身前端左右，架扶着巨型厚木塔盾，遮挡住凹型射击口的空隙，掩护好床弩后端的三名射手。弩矢激射而出后，他们将负责装上新的弩矢。

    床弩后端的三个射手，承担绞盘上弦、对准方位与稳定击发。

    两名射手，一左一右，脚踩床架的底角踏板，稳定弩身。

    一名射手，手持硬木击锤，对准床弩的铜铸击发机栝，等候旅帅罗六的号令……

    五人一队，三组安西军弩手，双手举持伏远大弩，矮身贴紧城门楼的原木立柱，透过缝隙，紧张地盯住城下盾墙。

    伏远弩是大唐军中的远程强击弩，上弦必须双脚双手并用，如同踏张弩一样，双脚踩住弩头，全身发力，双手才能拉满弦。因此，伏远弩手的后面，十名弩手全神贯注，随时准备上前，递上装好箭矢的伏远弩，并取回射空的伏远弩，上弦装箭，保证伏远弩手的连贯射击。

    城门楼里，坚实的原木掩体上，靠放着几十具满弦的大木单弩和五个弩矢箱，十名弩手持大弩，贴靠在掩体后，等候号令。

    ……

    城门楼，原木掩体后，隐藏好身体的罗六，瞪起双眼，森冷的目光，紧盯突骑施本阵，攻城战队抬着云梯，从千步外向三才盾阵，小跑冲来……

    罗六举起右臂，沉声下令：“准备！”

    床弩前面的两个辅兵，慢慢移开塔盾，露出凹型射击口……

    突骑施冲城战队，跑近距箭阵约有两百步时，罗六的嘴角，抽动几下，顺手抄起一具上好箭矢的大木单弩，大喝：“射！”

    “轰”的一声！

    两台床弩，几乎在同一时间击发，弓体巨响，弓弦齐鸣，汇成一声，震耳欲聋。

    强大的激射作用力，往后带动床弩，震得城门楼微微一晃，六支巨大的月牙箭铲，咆哮如雷，疾射冲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