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玻璃依然无法隔绝外面海浪沉重的拍击声，浪花的飞沫时不时会溅上这离海面十几米的舷窗上，接着滑落流走。阴沉的天空上大片乌云层叠纠缠在一起，仿佛贴身肉搏的巨大怪物，身形扭曲在彼此间快速变幻，不时还能看到内里粗壮的闪电一闪而过。高处平流层里漂浮了了几百年都没有消散的尘埃带仿佛将天空覆上了一层粗粝的磨砂玻璃，将下方的一切笼罩在森然的穹顶下。

    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切的一言，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舷窗，颓然的低下了脑袋。此时从背后看去，他像一个被提线的木偶，数十条输液管，导线，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延伸至后方半封闭的医疗仓内。

    “恢复的还挺快，这次又梦到什么了？”随着气压门滑动，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长途跋涉的后遗症消退后，新蕾又回复成了那个看起来温柔娴静的医疗官。尤其是当发现拓海也在舰上时，新蕾打定主意恶人还需恶人磨，所以暂时放下了对一言的报复，转而专心完成指派工作，随时监测着一言的身体情况。而在某一次监测对象无意识的描述里，新蕾也终于知道一言的身体里出现了某些严重的异常情况。

    融合过程中那些隧道外奇怪的生物，依然出现在一言每天的梦境里，他们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对一言诉说着什么，作为一个被动的倾听者，一言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能极其真实的感受到对方传递的不同情绪。一开始一言以为这可能是融合后留下的副作用，不久就会好转，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一样，这些生物不仅没有从他梦境里消失，甚至开始在自己清醒的时候，频繁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除了耳边喃喃低语，纷杂的情绪也会一并冲入一言的心底。而在最近，一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幻境出现在了他和海兽的一次战斗中。

    人类与海兽间的侦查与反侦察，渗透与反渗透从未停止过。远洋舰和零星海兽的交战如同家常便饭时有发生。与BENS5系统的高度融合加上一言独特的水下作战技巧，在最初的几次战斗中，一言的表现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强大的力量，迅捷的动作，以及最后“温柔”的获取海兽的核心能源。一言就像一名战斗多年的老练战士，让一向苛刻的赵宏中校都想不出任何负面的评语。而作为一言直属作战队长的马航上尉，更是笑的如春花般灿烂，坚决的拒绝了赵宏对一言的调岗命令。但在二周前的那次战斗后，马航也有些怀疑，拒绝自己直属上司的举动是否值得，或者说对这名战士的判断是不是过早了些。

    那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清晨，当收到外围监测器发出的预警信号后，马航命令一言等人下海搜寻敌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小群甲壳类近战海兽，在确认没有隐藏的敌人后，作为临时队长的一言下达了作战命令，如同前几次战斗一样，一言单独迎向了其中体型最庞大的一只。只见他轻巧的躲过海兽的攻击，在恐怖的甲钳交叉挥舞中，利用因为巨力的的搅拌而旋转混杂的水流，像灵活的海豚般迅速冲到了一半隐藏在甲壳下的海兽头颅附近，反手抽出了已经开始蒸腾的白焰。

    此时监视器前的赵弘中校，马航上尉，崔流上尉以及还在打捞队不能参与下海作战的拓海等人看到这一幕都不自觉紧张起来，500联邦军币打赌这个新人能否在一分钟内成功获得蓝莹液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当大家屏住呼吸看着屏幕上的时间，等待一言最后一击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战斗状态中的一言突然放开了身体，伸手按在了海兽正在因为恐惧而左右乱晃的额头上，吊诡的是刚刚还在剧烈挣扎的海兽在接触到一言手掌的一刻，瞬间平静了下来，扬起的甲钳缓缓的收回了身边，一人一兽就这样在海水中静静悬浮着，彷佛刚刚的生死相搏从未出现，反倒像是两位熟识的好友在海洋深处相遇，正默然的寒暄着。监视器前众人一片哗然，实在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这一幕，赵弘仔细思索着联邦的格斗体系，崔流想着之前网络流传的精神控制，而拓海则开始调动着体内的系统感知着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功能自己没有开发到，短短的十几秒钟，站在人群后方的新蕾都能感到屋内众人飞速转动的大脑让整个舱房都升温了两度。

    动了，随着全身一阵痉挛，海兽突然苏醒过来，头颅后仰，口中分叉的长舌射向一言的面部，身侧下垂的两个铁锤般的巨钳猛的仰起向面前的敌人砸了下去。而在手掌脱离接触后的一瞬间，一言也迅速回复了清醒，斩断穿过自己肩部的舌头，但却没能及时躲过挥来巨钳，连人带刀被砸飞了出去，被斩断舌头的海兽此时也没有选择继续追杀，反而晃了晃脑袋，罕见的选择了撤离，很快就消失在了海水中。

    “卧槽”，“阿珂马克”，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在舱室响了起来，大跌眼睛的结局让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恼火，在大声的争吵中新蕾早已离开，下水查看生死未卜的一言。不知道是因为赌气还是赌品，三人将1500联邦军币当场转入了拓海的存储器。因为开始前，嘴欠的拓海嘟囔了一句“我赌他啥也不是”而被强行拉入了赌局。当然，快摘掉“甲藻”头衔的拓海因为这从几位上司手中收获的横财，又给自己的代号续费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让他有些忧喜参半。

    当迅速下潜的新蕾找到随着洋流缓缓漂浮的一言后，发现刚刚海兽的的重击除了造成不多的肌肉撕裂外居然没有其他严重伤势，被刺穿的肩膀对于具有强大恢复能力的新战士反而不值一提。但面罩下一言僵硬的表情，迟钝的反应，浑浑噩噩的状态，让新蕾觉得有些古怪。

    倔强的一言不顾新蕾的劝阻，恢复几天后又一次投入了战斗，虽然没有再次出现手贴海兽额头的神棍行为，但在轻松突入到海兽身边时，在完成致命一击的一刻如同宕机一般，整个人再一次僵立在海水中，要不是一旁随时戒备的马航及时出手，这位新鲜出炉的融合战士可能就被利爪一分两半，连回收的价值都没有了，重伤的一言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直接退出战斗送往医疗舱。

    至此，看似威猛却诡异的失去了战斗能力的“鲸鲨战士”成为了一言新的称号，和拓海的“甲藻1号”并列成为舰上新战士队伍里唯二还顶着绰号的两人。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一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着头努力不看舷窗玻璃上正向他呐喊的面孔，转身缓步走向新蕾。自记事后，一言就被告知了战斗将是他一生的使命，但自小加注于身的重任以及族中前辈的耳传身教，让一言对与生俱来的命运感到即沉重又厌恶，但却无法摆脱。在接受了家族中某位长者“既然无法反抗就躺平享受”的论调后，年纪轻轻的一言已然坦然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因此十几岁的一言表现的和训练营中的同龄人格格不入。但在与BENS5系统高度成功融合后，悲观的一言却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可命运好像和他开了个玩笑，当他看到前方的曙光时，黑暗的阴影却降临到他手上，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围绕在他身边的无数面孔好像都在无情得嘲笑着他，一言甚至一度希望在战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知道新蕾的任务，了解到这位年轻的女医官是山麓大学生化装备系毕业后主动申请入伍的高材生后，一言把她当做了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终于选择将自己的症状向她和盘托出，一心期盼着她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等待舱门关闭后。一言靠着墙颓然的一屁股坐下，双手抱头使劲揉搓着头顶粗硬的头发，看到这一幕的新蕾默默走上前也盘腿坐在了地上，一边打量着这个倍受煎熬的年轻战士，一边从身后摸出一个钢瓶放到了一言的面前。

    本来修直浓密的眉毛因为不断的揉搓变得倒竖杂乱，深陷的眼窝里略显细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浑浊的眼球下偶尔泛出淡淡的蓝光。挺而尖直的鼻梁让人不禁想到那把名叫白焰的军刀，宽厚坚挺一往无前，但此刻上方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一把蒙尘的武器失去了力量。紧紧抿住的薄薄双唇上满布微微卷起的白色表皮，中间参杂着隐隐的牙印。紧绷的双颊上被拉出了数条竖直的皱纹，顶端的两个酒窝像两个失去了活力的橡胶圈扁塌下来。异常瘦削的细长脸颊上，明显的骨节快要从皮肤下刺了出来。本来就不大的头颅好像缩水了一圈的枣核，无力的歪在宽厚的肩膀上。

    当一言向她描述身体发生的异常时，新蕾大吃一惊。蓝荧液合成的生化产品直接值于人体，在联邦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其间出现过各种情况，但从未听说过如同描述里的副作用。而在一言的讲述中，这些幻觉如此逼真，而且其中出现的众多神秘生物，很有可能和BENS5系统的生物内核有直接关系。由于这次任务获得了梁兴东少将的特别授权，新蕾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向身处遥远首都的导师发出了邮件。囿于远洋舰越发稀少的通讯窗口，在前天刚刚收到回复。但信中的内容一度让新蕾迷惑不解。山麓大学的终身教授道姆森博士参与了第三代和第四代BENS的研发工作，并成为了第五代BENS系统的核心评审人员之一，但面对新蕾这一次提出的问题，博士的态度却和上一次在解决融合进度的回答上截然不同，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那是两天前的夜晚，新蕾习惯性的端着咖啡，绕着医疗舱中沉睡的一言缓缓踱步，收件箱清脆的声音让新蕾兴奋不已，快速的坐回桌前浏览完信件后，却失望的发现导师只是模糊的提到了在实验阶段处理蓝莹液时，在新的共生系统机制里，蓝荧液对细胞内蛋白质分选产生了某些细微的异常干扰，理论上有可能导致极小概率出现细胞通讯外溢和共振。这些有机体主动散发的通讯会收集一些未可知的信息进入到脑电波中，但却无从得知具体内容和其中的深层原理。整篇回信中，有关BENS系统的直接回答只有寥寥数语，相反，一贯严谨的道姆森却一反常态的花了大篇幅询问了新蕾的生活情况，以及念念不忘他自己年轻时在新蕾故乡经历的点点滴滴。

    在新蕾的记忆中导师虽然和蔼可亲，但在讨论学术问题时一向严谨，身处万里外海域中的新蕾通讯机会非常宝贵，一向对新蕾青眼有加严格要求的道姆森即便没有太多BENS系统的问题可供透露，但按常理会给新蕾提供更多学术上的资料和联邦前沿科学进展资讯，而不是自述自话的写下在平日的聚餐里早已听过数遍的内容。

    看完信件的新蕾有些失望，出于礼貌决定给导师回信时，提不起精神，刚写了两句就写不下去了，一把端起桌边的咖啡大口喝下，重重的叹了口气躺倒在椅背上。思绪随着信中内容的牵引，飘向了自己多年未回的家乡。处在联邦中南部为数不多的中央行省之一，泰罗行省首府多特昂市，又称为东部联邦的迷幻之都。城市里独有的紫栗花树夹杂着其他缤纷花草的味道彷佛又回到了她的鼻尖。

    在回忆中，正当新蕾困意上涌时，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啊”的叫了出来，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顾不得捡起心爱的咖啡杯，新蕾放大屏幕，盯着眼前导师发来的信件。

    “我还记得几十年前和让娜偷偷潜进哥特昂市最著名的馥幻大道，夜晚那些植物分子分泌的更加浓郁，我的眼睛里甚至能够看到空中大量不同颜色，雨雾一般的分子团满布在大道上空。随着我的走近，那些云雾彷佛通灵一般轻轻的主动飘向我，融入到我的身体，我感觉体内多出了一个无形的复制体，替换了我的肉体，而我的灵魂却从上往下俯瞰着崭新的自己。直到今天，这一切都栩栩如生的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哥特昂市，再一次感受这大道的神秘，听说哥特昂市正在做市区改建，不知道馥幻大道里的植物都会被迁移到哪里去了？”

    馥幻大道曾经是一片最古老的紫栗树生长的地方，围绕着神秘的紫栗树，夹杂生长着一片不同种类具备极强攻击性的树木，好像士兵拱卫着中间的主人。这些卫兵般的植物有的粗壮坚实，有的柔韧细小，有的开着硕大绚丽的花朵时刻准备将靠近的生物吞噬，有的浑身布满轻盈柔弱的苞蕾，随风而起后崩裂出致命的花粉。同时这些卫兵般的植物都有各自独特的味道，达到数十种之多，但都统一继承了紫栗树气味分子中的最大特性：致幻。当生物接触到这些致幻分子后，接下来就会神志不清的被各种手段绞杀在这片不大的丛林中，成为养料。奇特的是这些致幻分子到了夜间功效也随着成倍增长。

    当紫栗叶的生物功效被联邦大量开发后，这片森林中的紫栗树原株被联邦移植到护卫森严的军事园区中，但这一片方圆5公里拥有自己独特生态环境的森林却被哥特昂市保留了下来，并被开辟成了自然保护公园，每天吸引着大陆上慕名而来的大量游客。因为除了这片森林里各种可供观赏新奇美丽的花卉植物外，更奇妙的是随着原株的离开，作为护卫的植物散发出的致幻分子含量大大降低，当人类接触到的时候往往能产生时间不长但却异常美妙的幻觉，而且事后没有任何已知的后遗症，这就像天然的无毒致幻剂，为每一个到来的人量身打造出了不同的奇幻梦境。而到了夜晚，致幻分子浓度提升，为了安全起见园区一般禁止游客进入。但当时还年轻的道姆森教授，因为浪漫和猎奇的驱使而进行的夜游之举，也成为了他一辈子津津乐道的话题。

    道姆森曾经不止一次和新蕾聊起过这件事，但更多的是从学术层面上去探讨。紫栗叶，蓝莹液是自新纪元以来许多对人类社会有着巨大帮助但却依旧神秘的“新物种”之一。人类学会了使用他们的方法，但内里的运作机制，却还有很多没有研究明白。对于紫栗叶气味分子致幻的最新研究发现，与通常的致幻剂不同，紫栗叶散发到空气里的细微分子本身其实并不具备致幻功能，进入人体后它们迅速依附到人体的神经系统里，促使神经系统异常放电并在未知的情况下产生了与外界同质生物系统的通讯。简单来讲，这些分子更像是架设了人类和其他生物间的通讯线缆，人脑里产生的幻觉可能更多来自于外界内容的传递而不是自身自发的想象。新蕾记得当时每次谈到这里时，道姆森都会乐呵呵的说有机会能剖开那株还在存活繁衍的紫栗树原株就好了，看看它内里的构造有没有什么造影投影设备。

    再次读完这段话后的新蕾，觉察出了道姆森特意描述的这段内容其实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