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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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到底是老潘的肠子弯多些!我尼都是猪八戒,就着半桶水把人参果囫囵就吞下了肚的!”李仁党倏地站起身,“唉!老子······”他话还没说完,“报!”帐外当兵的响亮的喊了一声,打断了李仁党的话。

    “什么事?”李仁党不耐烦的厉声呵斥道。

    “大人,”当兵的在帐外回道:“给几位大人备下的夜饭送来了!”

    “哎呀!你看看我!尽顾着打嘴巴官司!”李仁党猛一拍额,高声道:“快!快拿进来!”

    帐外当兵的应了一声,帘子被挑起一个角,两个当兵的一边一个,拎着口肉堆成了尖的带耳熟铁锅子侧着身在前,一个半老,身子有些佝偻的兵一手抱着坛酒,一手抓扣着几副碗筷跟在后面一弓身进了帐。

    两个当兵的把那口铁锅架到了火盆的架子上,挪了挪,见那锅稳当了,便低着头往门口退了几步。抱酒的老兵一脸谄笑鸡啄米一般算是打了招呼,他把酒放在火盆旁的地上,几副碗筷倒让他些许犯了些愁。他看了半天,也没个合适的搁碗筷的地方,正犹豫,“哎呀!刘嗲!你给我!”李仁党一把从他手里将碗筷夺过来。

    “使有炖肉置于眼前,甚难稳坐言他!”潘盈九搓着手,眼里闪着光,脸上带着笑:“便是紫禁城里戴东珠的那位也要先让一让!”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张嘴巴上!”杨寿山大笑。

    李仁党抱着那一摞碗筷大笑:“瘸子,跟粮台的人那么熟络,还会缺这一口!”

    “你是不晓得!”潘盈九来了劲,“讲出来一席也是参翅俱全,鸡鸭都有。”

    “那你还想怎么样?”

    “唉!”潘盈九摇了摇手,“你们不在席上,不知道这样的席有个说法:翅子‘怒发冲冠’,参是‘百折不回’还有‘年高德劭’的鸡,肘子恃强拒捕,一碗‘臣心如水’的汤······”

    “这位贵客算是把厨子骂透了!”潘盈九话还没说完,连那伙夫刘嗲都笑得叉住了腰。

    叫刘嗲的老兵好容易把口气换了回来,去大帐边昏暗处寻出两张条凳,边抹着泪把凳子落在火盆边,从李仁党手里接过碗,挨着个放在凳子上。

    “让三位大人久等!”他麻利的作了个罗圈揖,“请大人慢用。小的给大人们炒了些淮盐,碾了些辣椒面,这就去拿来!”

    “还有辣子啊!那最好了!”潘盈九高兴的嚷了起来:“这还算对得起我这样的贵客!”

    锅里满满当当一锅肉开始在牙白色的汤里咕嘟,肉香随着热气在大帐里弥漫。李仁党情不自禁抻了下脖颈,喉结在瘦脖子里咕噜了一下,他看着锅里说到:“刘嗲,这肚皮里缺油水缺的荒了,这点油水可治不了病!要你弄的猪头猪脚你可别忘了!”

    那个老兵扬着那张要开过身了的菊花一般的笑脸,回到:“不劳大人费心,几位大人先将就这顿,小的这就去收拾!一根柴一根柴的,总要烧上整晚才得入味。今晚实在搞不赢,先告个罪。几位大人今晚随便吃几口暖和下身子睡个好觉,白天保管伺候大人们好好用顿饭!”

    “好!好!”杨寿山鼻子嗅着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肚皮里不争气的发出几声响。他搓着手,眼睛却没再看其他的地方。

    李仁党看得出自己这位上司和朋友被这肉香味一激,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冲那伙夫挥了挥手:“别在这里屎少屁多了,有东西就赶快去拿来!”

    老刘识趣的打了个千,还是那一脸盛开了就绝不肯轻易凋谢的笑,“嗻”一声退了几步,转身去了。

    潘盈九等老刘出了帐篷,笑着说:“恂如,你这个伙夫嘴巴真利索!”

    “嘿!你莫淡看了他!在乡下的时候红白喜事开流水席都找他!在老家被恶人缠得呆不住,带着老婆跑湖北投了我。做的饭对我的胃口。能干得很!”李仁党哈哈一笑,“可惜是个菜刀命,捉不稳腰刀把子。见不得杀人。要不造化准比我尼大!”

    “你说的那是刘六麻子(潘盈九指的是刘铭传年轻的时候,父亲被当地恶霸欺负,他一怒之下持刀在集市上杀了仇人,割下脑袋后去投案自首。)。”潘盈九笑道。

    三个人也不用招呼,坐下各自捡了副碗筷,筷子在各自手里像螃蟹钳子一样张了张。

    “来!来!起筷!”作为地主的李仁党一手拿着空碗,一双筷子在另一只手里对着锅鸡啄米一般,“人杰兄!芝翁!不讲客气了!来,来,趁热!动筷子!”

    他瞅准一块连骨的肋肉,把筷子顺锅边插了下去,从下面把那块肉一抄,肉被抄得立了起来,冲着杨寿山:“人杰兄!来!快!”

    杨寿山放下碗,用筷子夹着肉的骨头把儿在锅里扶住了,另一只手捏住骨头把儿拎了起来,那只拿筷子的手赶紧拿碗接了,凑到嘴边。他歪着脑袋把立在碗里的肉窸嗦着呲牙试咬了好几下。肉很烫,他干脆把筷子撂到了一边,一手端着碗,两个手指跳舞般抵住立在碗里的肉,转着圈四面的舔了一遍,又吮又吹的撕咬下一块肉来。

    一声通报,那个老刘又打帘子,手里托着个托盘进了帐。

    托盘上是三只和他们喝酒用的碗盏一模一样的碗盏。只是每只碗盏里是小半碗拌了淮盐,碾碎的辣椒末。老刘把三只碗给三个人一分,潘盈九先拿起很轻的嗅了一下,一股勾人的干香直钻鼻孔。

    “香!炒得好!可以乱真!就是天津城里的傅相尝了都会当是淮安厨子的手艺!”潘盈九喊了声,“恂如,你这伙夫炒得出如此地道的淮盐,你日子必然过得不差!人杰说你俭朴,那是被你蒙混,要收回来!”

    李仁党大笑,抬起手挥了挥。

    老刘听到表扬,那副召之即来,随时处于待命的谄笑早就无声息的浮到了脸上。他轻“嗻”了一声,微一躬身退了几步,带着几分得色,转身去了。

    李仁党又让了块好肉给过潘盈九,往自己碗里也夹了一大块,然后用汤勺往碗里舀了两勺汤,也不顾忌滚烫,只管小口顺着碗边嘬饮起来。

    “恂如还是家乡的习惯,喝汤唯恐不烫!”潘盈九没急着吃肉,而是左右厢看了看,寻了寻,便拿起起先喝油茶的碗盏用自己的衣襟连碗底抹擦了几下。

    “这瘸子!”李仁党笑着说,“还是一丝不肯将就!”

    “这你就不晓得了,”潘盈九将放在身边的那坛酒打开,浅浅的倒了些在碗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浅浅的尝了一口,一咂嘴:“油水气会坏了酒味的嘛!”

    “啊呀!哈哈!妈妈的!”他呷了一小口,嘴里拖长了一咂:“厉害!啊哈!厉害得很!”

    “碗拿来!”潘盈九招了招手,李仁党和嘴里还叼着肉块的杨寿山都把自己喝油茶的碗盏递了过去。潘盈九将三只碗在条凳上一字排开,抱着酒坛子把酒缓缓的倒进碗里,只倒了小半碗,便把盏递还了俩人,招呼道:“来来!两位大人,方今旗鼓犹在眼前,干戈不得韬刃,斯乃波扬洪烈,立功垂名之秋也!先喝了它!”

    杨寿山噙着一半还在嘴巴外面的肉,慌忙端起碗盏,笑着含糊道:“来来!”

    三人的碗盏高低碰在了一起,一扬脖儿喝了个亮底。

    “大纛独当风,瑟瑟无可依。子弟行且远,遥遥失根基······”潘盈九端着空盏吟道。

    “芝翁,还是你打在点子上面了······哎!”李仁党把盏里的那几滴残酒一甩,太息了一声,“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若不是在度过苦寒,哪里知道这个’哀’字下得入骨呢!”

    “写景能使人入境,正是谢灵运高明处。”潘盈九叹道。“哎!人杰,你还记得以前那些蒙古人么!傍水而坐,杀牛羊痛饮,而后高歌,常常一人唱而众人和,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其意高古······”

    潘盈九说得兴起,昏暗中杨寿山从他的脸上都能感受到兴奋。

    “真正是饿慌了!”杨寿山年轻的时候公文读写都是个问题。更不懂诗,不知道谢灵运是何许人。那些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久在勤果公麾下,勤果公长年好学不倦多少也使他得了些沾染,以后跟湘军厮混久了,那些书生出身的湖南蛮子聊得高兴时常常会有些唱和,他在场也就跟着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要是铿锵顿挫的听着悦耳,他也细声放嘴里反复的念,花气力记脑子里。只是好记性不比烂笔头,过不久绝大多数又还了回去,好在总会留下一些存在心里。那些带着节奏和韵律的声音溜进耳朵里再由自己嘴里迸出来,滋味很奇妙,也让他愉快。

    他正听得出神,却听得潘盈九的话头往当年出征新疆的话题上转去了,他是跟随湘军从陕甘一直打到喀什噶尔的老人,当然知道潘盈九讲的感受。张曜殁后,他在淮军这个体系里呆得不自在。在山东的时候还无所谓,没什么事罗唣。出关以来,只要想起从前,心里就像块嫩肉被火星子燎了一样,“啪啪”的蜇得心烦。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不乐意潘瘸子在此时此地带出这种比较来,那时候多痛快,如今就有多难受。这个瘸子!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他把嘴里的肉和着酒吞下了肚里,带着些愧笑把手绷直了,用力张开又抓拢,说到:“看俺的手!不瞒二位老兄,起先你们说话俺都心烦意乱,听不完了,肉端上来之前,俺手一直在抖。只想着有口什么东西能吞进肚皮里。那一下面前要是有头生猪,俺也能立刻扑上去连着毛咬下它几两肉下来!”

    “哎!哎!”李仁党冲杨寿山作了个长揖,一迭声道,“都怪我!都怪我!”

    “哦?!怎么?你杨胡子还沾上了这么个气血亏的毛病?”潘盈九的脑子一转就把自己的话头勒住了。他停下来,端详着杨寿山。

    “唉!大约是随勤果公治河以后,”杨寿山眼神在潘盈九脸上飞快的停了一下,一笑,放下碗筷,“具体说不上什么时候,落下了这易饿的毛病。突然而至,便发了狂般的想吃,一吃饱饭就没事了。”

    “说了半天,”李仁党大笑,“又不是娘们!这么粗壮条汉子,什么气血亏!说到底是饿病!你莫听瘸子装神弄鬼,这方子我给你开。一碗肉,饭管够,包好!”

    “哈哈哈······恂如!你个老东西!”潘盈九笑得前仰后合,“你说的是不差!跟娘不娘们没啥关系,你不知道那滋味,发作起来人象要散了架一般,厉害的狠!”他转回头对杨寿山道:“不妨!一个单方,不敢拍脯子说药到病除,倒也及时见效。”

    “找郎中煎汤药,俺是好的时候不记得,来煞的时候又找不到。”杨寿山说到,“正是瘸子讲的那样。一犯起来······嗨!那一下就遭了大罪了!老潘,你肚皮里东西多,有好法子赶紧说,要真管用,俺可感你的大德了!”

    “好说。小技耳!”潘盈九呷了口酒,“东省的高粱饴常备上几块,来煞了赶紧放嘴里一通嚼,没有的话,只要是甜的,只管往嘴里放,包好!”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看!”杨寿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笑道:“俺还就不好口甜的,如今却偏要受甜食的治!”

    “我拍胸脯!立竿见影!无缘成良相,这样的关节处,做个良医还是绰绰有余的。”潘盈九看了看两位,脸上泛出一缕狡黠的笑。

    “哎!要不是合肥比你早一脚跟了曾侯,”李仁党也狡笑道:“说不定那个良相也给你当上了。”

    “亏我远道来看你!拿锥子戳我的脔心!”潘盈九摇头一叹,“若使为相~~哼!你这个湘南佬仍然只得虚衔,高兴了便赏你个差使,倘要实缺,嘿嘿,那就看你晓不晓事,会不会摸罗拐(拍马屁的湖南说法)!”

    “对了!”李仁党倾身在潘盈九肩上拍了一下,“见面光顾着高兴,忘了问你怎么到了人杰兄那里?人杰兄和我出关之前听说你要入岘帅的江督衙门做西席,如何又转到了关外,吓老子一跳?!”

    “哎呀!这就一两句话说不过来了!你先让我吃两口!”潘盈九说完,端起碗,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在碗里挑了块瘦肉多的肋肉,两根手指捏着一截骨头把儿,吮了吮汁,斜着浅咬了一口,撕下一小块肉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另一只手把排骨的那截一抵,啃了起来。

    “你看!哪里像个喝过墨水的斯文人!”杨寿山笑道:“亏得还没去刘坤一的江督幕府,这个鬼样子,年节宴饮哪个先生肯跟他坐在一桌!”

    潘盈九也不顾他说话,索性牙齿钳住肉一拽,边哈着气就把整块肉拖进了嘴里,他大嚼了几口,端起酒碗就口酒吞了,又把手上那根光骨头的骨髓汁儿给吮干净了,把根骨头拾掇得一点细软不见,仿佛那上面从没长过肉,这才把还沾着汁水的指头挨个吮了一遍,满意的看了看碗,停下手来。

    “不要以为只有舞刀弄枪辛苦。你以为读书不费劲?一日无一两斤肉,没两三合米,”潘盈九带着些满足后的怡然说到:“如何读得好书?”

    杨寿山、李仁党两人互看了一眼,又撞上了潘盈九那露着满意的笑面,三人相顾一笑,在各自杯中再添满,三只碗碰了碰,又喝了一个满杯。

    “在下逗留京师时,”潘盈九说:“听闻朝廷已让南皮(张之洞)去湘乡,要召毅帅进京,预备开复以赴辽东总帅前敌。我还在发梦天,高兴得得不的!做官我是不想了,”他摸了摸自己那条瘸腿,“能再跟着做番事业,足慰平生。原想倘得一见,或能再附骥尾。旋闻毅帅尚未成行便病殁于县城(刘锦棠接旨后尚未来得及动身,就病死在湘乡县城。)。唉!”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从未感受过欲哭无泪的滋味,听到这消息时,顿生大厦倾折不能复正之感,一是······唉!唉!”潘盈九在腿上又用力捶了两下,太息道:“原来有泪之哭,来去甚易,无泪之哭足让人恍惚阴阳之间!”

    “怎么?!”杨寿山夹着的筷子一跌,腿便慌得一夹,手往下一捞,既没夹住也没捞着,筷子还是掉到了地上,他伸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却看着潘盈九:“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起?!也太早了些!勤果公殁时尚未到耳顺之年,毅帅好像还要年轻几岁。”

    “年轻多了!”潘盈九把碗放到身边的条凳上一摁,手指轻轻掐了掐,道:“刚知天命咧!岂料天命如此峻酷!”

    “之前我听说法夷构衅东南时,文襄公督闽,欲率师以帆船渡海援台,”李仁党道,“他下面的人白天送他上船,晚上又把船开回来请他下船,只告诉他是风向不对,靠不得岸,这才下了船。是不是真的啊?威震内外的左嗲嗲如何会老迈昏眊到这个程度?”

    “恂如的耳朵尖!这都听说了!我也未得亲见,只是在居闽的朋友信中看到。想来大概如此,不会太出格,也不觉意外。”潘盈九一去之前的嬉笑恬然,神情逐渐肃然:“你不要急着说他老糊涂。倘依我讲,实则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以致精气俱竭了!毅帅何尝不是如此!西北苦寒,入则谋谟帷幄,出则亲率师旅,劳神费力,身心俱疲,年不过中寿而殂。不如此,回疆全境岂能如此迅速还隶职方?相处但不觉耳,总以阔别之后重逢为必然。如今想起,却不免潸然。”

    李仁党没再开口。他见到老友后一直保持的快活和兴奋被潘盈九刚才的一番话给掐住了。像突然被人捏住了两个蛋,憋得胀气却出不了声。

    “俺是同治十三年,”杨寿山抓扣着酒碗,食指在碗边弹动,“随勤果公赴哈密前在安西见过一次毅帅。光绪二年俺奉勤果公的命,在古城又见过一次。正值春寒料峭,毅帅见了俺,把他的一件狼皮大氅递给了俺。俺正惊愕,他什么也没说,笑着指了指俺身上,原来是俺那身羊皮袄的毛在雪下面都结了块。如今想起,还在昨日。”杨寿山喃喃叹到,“哎!睹物思人,恍如昨日。勤果公多骄傲的人物?他还长毅帅几岁咧!言及左侯、毅帅时,却从来不失恭敬······光绪十七年勤果公殁于任上,现在突然再听到毅帅的噩耗,哎!瘸子,当年西征巨擘一下子竟都凋零竟尽了。俺虽不直属毅帅麾下,也曾沾毅帅袍泽厚谊。回疆收复后,俺随勤果公内迁,天隔地远,未能再见,但到底在同一世间,不曾多想。未料······唉!”他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那件大氅今后就是个念想了。小闫回来时,得捡好收起来······”

    杨寿山说话的时候,潘盈九无意间看到李仁党默不作声在一旁用中指沿着酒盏的边画着圈。刘锦棠和征西湘军的话题把这个今晚的地主不知不觉冷落在一旁。何况他知道,李仁党深悔当年没有改投到左宗棠的麾下。

    “都怪我!人杰兄,”他打着哈哈,“好容易恂如请你我打回牙祭,不能把地主一并晾凉了当菜!”

    杨寿山看了李仁党一眼,应道:“哦,嗨!对,对!俺今晚本就不愿把话题扯远,突闻变故,旧日景象全都翻涌了出来,生出许多感触。自己倒掉进去了!”

    “哪里的话!”李仁党回过神来,忙道:“我没那么怪气!正在听二位说的话咧。我只是······额,瘸子最知道,我自少壮入行伍,头上那位绝不肯出两湖范围······连文正公檄调也不肯作些响应的老总······唉!听二位谈及西征故事,一时幻想出那般景象,出了神。唉!你们兄弟那才叫建功立业,不枉人世一遭。我跟着陈士杰,懵天懂地的几十年下来,回头一看,竟是混了一世的江湖,一事无成!可惜······”

    李仁党说的话像生了双脚,渐渐就走不见了。他的眼睛既没看潘盈九,也没对着杨寿山,只是直勾勾盯着前方,只像是在目送自己的话音远去。

    “建功立业?!”潘盈九大笑,“今上坐上金銮殿的第二年,毅帅离开乌鲁木齐之前(刘锦棠在光绪三年春离开乌鲁木齐,开始进行收复南疆的作战,潘盈九指的是1876年,即光绪二年)保的候补道,说是遇缺即补,小二十年了。嘁!”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摩挲了几下,看着杨寿山说到:“这位呢!一个记了十几年名的提督,连个实打实的印把子(实缺)也没摸过。恂如,你的话说对了一半。”他又看了眼杨寿山,大笑:“我们弟兄黑汗水流建功,人家才是立业!”

    “又来了!又来了!瘸子你哪里都好,······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杨寿山自顾自笑了笑,他本想说“只你这把管不住的嘴”,转念觉得不合适,改口道:“臣不密失身。要俺说,你没入仕途既是命,也是老天爷对你的爱护。”

    “唉!”等过了那么一小会儿,李仁党脸上浸出一丝带着些自嘲和无奈的苦笑,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按说端了这碗饭就要认这个听调派的命,不该有太多抱怨。我非抱怨。只是自恨生在桂阳,不生在湘乡。嗨!要是能在左、刘这样的麾下万里远征,一辈子有一次,只要一次!足慰平生,死而无憾了!看看老子!堵完长毛堵霆军,打了大半辈子仗竟然没出过两湖,当个看门狗都磨不开身子,他娘的小里小气。要不是这次来关外,差点余生要以砖石灰泥为伴,以泥瓦匠的面目在硬板床上挺尸了!”

    李仁党嘴巴里说不抱怨,但沤在肚皮里的怨气就像太阳底下的沤粪池,一旦那层晒硬了的壳不小心被踩了一脚,那股沤气那里拦得住,不冲出来才怪。

    “听说合肥年轻时有诗,我依稀记得几句: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此真大有为之意,可谓远志;隽丞中丞志在守乡保土,全因情深。人不同志,亦无可多怪!只是在位不能使枝繁叶茂,未免遗憾。”李仁党不经意间迸出的这些话,在潘盈九看来,恰是他这位比自己长了好几岁的朋友骨子里未泯的血性,他尤其喜欢那股自己少年时便熟悉的的天真气。何况李仁党的话也敲击着他自己藏在心底里,不肯轻易示人的那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