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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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

    “慢点,慢点!”李仁党打断了杨寿山的思绪,道:“我理会不得那多。我只晓得,”他手在下巴上的几根胡须一捻,捻成了一绺又松开,“从李世鸿防守的海边到我这里,这么长一条线,按照洋算法,总得翻一倍才撑得住这个墙脚。老实讲,我尼那点本钱,无论如何排布,我心里都是打着鼓。”他打算把上次军事会议上没说痛快的话捡起来说完整。听完潘盈九的话,他原本的想法在脑子里做了些改变。现在既然有一支像样的增援,那对于李仁党脑子里想象的战局来说,才真是所谓的及时雨。他由于希望的出现而有些兴奋:“恕标下讲得直,打章高元这样拉绳子张网的呆仗,本也没太多奇正好讲。他姓徐的也不是个白师傅(湖南俚语,不懂行谓之白师傅。)要真能再带来几千杆人枪,只要及时,即便都听他的又何妨!何况老潘刚才讲的标下认为很有些道理。要真是这样,盖平这条线标下可以重复老章那句话,绝垮不了!哎!只是呢,要来就要快点!这么长的战线,临时抱佛脚可不行!”

    “恂如兄到底好气度!”潘盈九打心里喜欢李仁党这种临事不计较个人利害的态度,但他一拍大腿揶揄道:“可惜做东的不是你哦!”

    “还缺一捺。”杨寿山无奈一笑。

    “等大石桥(当时宋庆驻在大石桥,正在谋划和依克唐阿南北夹攻被日军占领的海城,解除日军对龙兴之地的威胁。而宋庆又觉得自己的兵力不敷使用,因此对徐邦道拱卫军的使用举棋不定。)那边想好这一捺怎么写,”潘盈九面露讥色,“怕是要找不到地方落笔了!”

    “老头儿那里······”主帅宋庆这年已经七十六岁,尤其他辖下的军队各有渊源,他能不能指挥得动都要看是什么情况。杨寿山边考虑边说着,他还想着措辞,“要不,”李仁党抬头道:“人杰兄,这样,先把我这里的人抽一大半去。真的!打了上一仗,标下认为倭贼不大会再次对牵马岭下功夫。前次的攻击,标下认为不过是倭贼妄图用奇,趁我立足未稳未明就里,钻罅蹈隙增援海城。既然未能得手,牵马岭又不是个方便施展兵力的地方,倭贼吃了一次亏必不会再下大力气作纠缠。我看我这里的人手只需留一小部分作为疑兵就够了。”

    杨寿山没有作声。他的手指在杉木椅子的边上轻轻的抡扣着。

    早在这之前,收容旅顺溃兵之后,章高元就轻描淡写跟他说起,打算上禀帖给宋庆,请求把旅顺败逃回来的张光前和他的五营人马先不后送营口重整,暂时留下,以备防守。他看着章高元,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最要命的,还把张光前和他的人安排在他防守的这一段。第一次见到张光前,那张圆而且已经有些松垮的脸和那双保养得细嫩白净的手也足以让他对这个人心生厌恶。更何况他还蓄上了指甲!很难想象面前这样一个货色,当年竟也是淮军的一员骁将!杨寿山心里明白,老章有给机会让张仲明戴罪立功的想法。整个防线的确缺人手,也是不争的事实。张仲明手下好歹是两三千人枪,可以大大缓解人手不足。从纸面上看,这个账谁都算得明白,也是章高元可以堂而皇之,明面上无可辩驳的理由。何况章高元以征求的口吻对他道:“不放在正面,把他放在翼侧,夹在你和福字营之间,当个站在墙后面的稻草人总可以吧?”

    “唉!”杨寿山暗自叹了口气,当时不好再说什么。

    “那哪里是什么稻草人!”潘盈九对他嚷道:“那些都是旅顺防军抽走后临时征募的凑数,与市民何异?何况早成惊弓,岂能再听弦声?”

    “你看!老潘都看出来了!”李仁党的手在腿上重重一击。

    瘸子说得对。可有什么办法?

    唉!他心里想,俺宁可要稻草人,起码不会跑!这样的惊弓之鸟越多,关键时候越是添乱,是个随时会引发动摇的麻烦。哪里敢指望他们呢!只是他杨寿山要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等于把章迂子顶在了墙上。眼瞅着就要开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于公于私,他都绝开不得这个口。

    刚才李恂如的话触动了他,在椅子边上抡扣的手指渐停了下来,两只手捉住了椅子边的木条。他心里有一丝蠢动,不过那还只是一点将破未破,还没法把攥的尖芽,还不能成形成势。他对李仁党的提议没有表态。

    自他到广武军以后,杨寿山和广武军的老人都处得还有模有样,但是以当时的环境,并未认真讨论过作战的问题。这回是他差不多第一次从李仁党的嘴里听到他关于作战方面的看法,而且不多的几句话里既有站得住脚的见解,又胸襟开阔诚恳。因此杨寿山也越来越愿意开诚布公作一次深谈。

    他把手放到火上翻转了两下,烤得手背有些烫了,他把手搓了搓,然后收回来,在腿上重重一拍。

    “嗯!今晚没别人,说的话只留在此帐中,无需忌惮。有什么想法只管痛快讲。”杨寿山面色沉静而且温和,两眼注视着李仁党说到:“恂如,之前一直都在搬砖砌墙,鬼混唐朝,未曾想过还能再见疆场。这次出关,你来牵马岭之前就该找你好好聊聊战事,听听你这位老将的意见。是俺疏忽怠慢,俺不找借口。今晚上请你这个当老哥的畅言,俺也保证不藏不掖,直抒心意。”

    “嗨!哪里话!”李仁党心里一热,却显出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他笑了笑,恢复了那种下级对上级,偏裨对主将的态度:“军门久历戎行,向以能征惯战闻达于湘淮,盈九兄也是屡参机要。标下位不过偏裨,于局面本不该置喙,干扰决断,只管唯马首是瞻,附骥尾略有腾达便是造化······”

    “这老家伙不怕酸出一碗陈醋来!”正烤着火的潘盈九听到李仁党的说话,以诧异的眼神飞快的看了眼他。他一下子就嗅到了李仁党话里的味儿。是啊!广武军是他的老部队,不是陈士杰归隐,由他统带此军是板上钉钉的事。杨寿山一来,虽上下和睦,然如今到了临战,亲生子由他人使唤总不是人那样愉快。潘盈九赶忙把头低了下去,差点笑出声。

    “老潘,”好在杨寿山没在意,伸手往潘盈九的腿上一拍,“恂如老哥说的对,你不是杀猪匠,却也过屠门无数。听说从前毅帅最稀罕你那不装正经的肚皮里的花花点子。俺自然比不得大帅,可是俺也稀罕!别舍不得!有话俺们往敞亮了说。”

    “行!行!”潘盈九一扯眉毛,把刚才一直憋着的笑索性放声笑了出来:“这里我是最不怕的。大不了你二位把我老潘轰走了事!”

    “哎呀!瘸子!”杨寿山很高兴,情绪也高涨起来:“只有你!到底晓得俺们这些丘八的脾气!”他冲着李仁党说到:“恂如兄!你知道的,俺来广武军后,可没拿你当部下!是当你老大哥的!要是这回打赢了,你怎么恭维,俺也消受!今晚不成,只管多说些实在话,别尽顾着戴帽子!”

    “那好。那好。”李仁党被杨寿山这么一说,心里那些疙瘩被抚平了许多。他担心盖平的防守,但更为广武军的命运悬心。于公于私,他也觉得应该和杨寿山好生聊聊。他缓了缓,收拾了笑容,“那标下就再多说上几句。人杰兄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可不可行。不周冒昧的地方,你只当是个屁,放了算了!”

    “都说俺们弟兄今晚畅谈,不讲那些伪文!”杨寿山道,“你讲!你讲!”

    李仁党摸着下巴沉默了片刻,说:“标下以为,以当下形势,皖人不可恃,也不能寄望于皖人!迄今十余年以淮勇当经制,既拱卫京畿,又充东南壁垒。他淮勇打的,多是半吊子的仗。为什么这么说?在我尼看,一是靠着傅相舍得掏银子买洋械,一是除剿逆之外,都是前面作势要打,后面已经忙着谈。标下不是说用洋械不对,标下是说,那点玩意对付发、捻当然是富富有余,但是和洋人对阵,就还是要人靠得住。前些年跟法夷打了那一仗之后,皖人眼睛都长到天上,养尊处优而暮气渐深,骄奢情事不绝闻见。朝鲜军兴以来,牛皮哄哄的几路人马轻易而成溃师,无论原因,如今都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关外如今用一锅粥形容,绝不为过吧?标下以为,中国之兵,只要有十来年不经战阵,便暮气孳生于内。所谓精锐劲旅,好比卖到下午边子的西瓜,看着溜光滑亮,那不过是摊主多浇了几捧水。瓤子怎么样鬼才知道!合肥整军廿年,到头来呢?平壤一溃,你看!我嵩武、广武两军,虽遭裁撤,然骨干犹在;屡受排挤,反而存悲壮之气。以规模而言,攻或有不足而收拢足堪婴守。上个月与倭贼交战,足能证明。把张仲明调守凤凰山,标下隐约风闻。只是人杰兄你不说标下不敢轻易启问,毕竟那是章军门和你考虑的事。凤凰山前出在河之一侧,正面又有两军看顾,看似仰攻不易,却与我主阵地罅隙过大,倘有不测,极易疏漏而不易补救。以心悸之逃将统未经训练,权作充数的溃兵守山,倘若一试而现虚实,缺口一开,对我尼那就真所谓集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了!战场之上,岂敢心存侥幸?这正是标下刚才提出分出一部兵力撤至半截沟一带,向盖平方向靠拢的缘故。”

    “嗯嗯,恂如想得蛮周全。”大帐里片刻的沉静之后,潘盈九先开了腔:“人杰,小闫什么时候回?”

    “总在明天,不会超过后天的。”杨寿山回道,“走的时候俺与他有三日为期的约定。”

    “即便是到旅顺,也不过三几百里路······”潘盈九食指扣在下巴上,拿拇指缓缓的撩着下巴底缘的胡髭,“他们不可能去到那么远。如果消息可靠,放出百几十里应该就······”

    “这个不好说。”杨寿山说到,“老章和俺要他前出到熊岳以南,直到发现贼踪。如果旅顺贼尚未北上,俺就想跟老章商量,是否可以将防线推到熊岳这个狭窄处。一解防线疏松之困。”

    “你看!人杰兄!”李仁党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赤着脚两步跨到自己那张条案前翻出一张地图拿过来重新坐下,他把地图在自己腿上展开,指着熊岳的位置:“除了守城,标下也打算过!”

    潘盈九把身子倾着,仔细盯着地图看了看,看着看着,他翘起半个屁股,整个上半身都斜凑了过来,拿手指在地图上跨了两跨,又坐了回去,反复捋着胡髭,没出声。

    “怎么?”李仁党和杨寿山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齐声问到。

    潘盈九看了看李仁党,既像是问又像是自语到:“恂如兄这西洋手法的舆图绘得精细,在下听说去年芦台镇聂功亭军门随勘界大臣出关时,带了天津武备学堂的学生沿路测绘地图,今年春上才返回关内······嗯,不可能······即便绘图已经刊行,章、杨尚且未得,恂如,你怎么会有如此精细的舆图?”

    “你先看清楚!”李仁党脸上现出些得色,“看看抬头!”

    “东洋人的?!”潘盈九一抬眼,看了看李仁党。

    “正是!”李仁党答到,“在死尸身上翻到的。这些个王八!真不敢小瞧他们!我尼还在找向导东问西问的时候,人家别说大路小路,连沿路几个屯子几间屋子,屯子长什么样子,山包长什么样子,水长什么样子,多高,几道弯,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打家劫舍的功夫下得细致!这帮忘八肏的!”

    “先不管这图的来路,”杨寿山说到,“瘸子,你刚才心思可不像是在究这个根。”

    “嗯嗯,那是闲篇,有空再聊。”

    “在下以为,把防御推到熊岳的想法,可推敲处甚多。”他两根手指把嘴角的几根胡须搓来搓去,“愚以为万不可拿此事与章迂子商量,更不能报到大石桥那边去。”他停了一下,虚着眼摸了摸胡子,说到:“那可能不仅是正贴个冷屁股,搞不好还要被申斥······”

    “哦?!”杨寿山万没想到潘盈九会在这里浇他一瓢冷水。

    “在下先告个得罪!”潘盈九冲杨寿山一拱手,“然后试言之。”

    “你说!你说!”杨寿山摁在腿上的手暗暗地来回捏着。

    “恂如,”潘盈九抬脸望了眼李仁党。

    “怎么?”李仁党的眼珠子在火光映照下直往外凸,仿佛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挤出眼眶,他道:“你说!”

    “若只步骑北向,熊岳依山傍海,地利足资防卫,不在话下。”潘盈九两只手在火上转着,目光落在地图上,一笑:“两位老兄这样的场面见得多,必不会错的。还是那句话,能渡海奔袭京津,就不能登陆营口?怎么到了自己就成了灯下黑,倒看不清楚了?讲起来,以盖平为后路防御,这个安排无可非议啊!”

    李仁党听着潘盈九说话,眼睛也跟到地图上。

    “嗨!”他猛一拍大腿。

    杨寿山也韵过神来,半天作声不得。

    “宋庆驻防旅顺有年,对辽东形胜必是了然于胸,自不必说,铁舰不止在炮利,更在其可以将利炮、便宜士兵转运。”潘盈九看了眼李仁党,见他没啥反应,便接着说了下去:“愚以为祝帅和章高元在这方面的考虑是没有错的。以关外诸军临今日之局,犹如以宋之步兵应付辽、金快马,只有猬集,或能应对。章高元在台湾与法夷交过手,这一点相较二公,想必他是多些体会的。倘前出熊岳······断后之苦,恂如,你是湘军老麻雀了,李续宾的三河之败该听说过吧!”

    “嗨!瘸子!你看看我!”李仁党在自己已经长出半寸发茬的天灵盖拍了一巴掌,一笑,道:“人呐!省人易,难及自身!”

    杨寿山的手顺脸颊上来回蹭了几下,反着的手指插进脸颊上浓密的胡髭中缓缓揪扥了几下。

    潘盈九没再说话,在沉默中看看这他。

    “瘸子,你讲得有道理。”过了那么一小会功夫,杨寿山摸着已经长出发茬的脑门,嘟着嘴,眼睛一鼓,自嘲道:“惭愧!这两年天天的搁海边上呆着,天天的对着海,也没瞧出这么个名堂来。唉!······是······俺欠了考虑。”他本想说“一语惊醒梦中人”,却忘了几个字,凑不齐一句囫囵句子,便改了口:“真亏得你提醒!”

    “哈哈,”潘盈九把地图交回到李仁党手里,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缓缓把最后那点嘬吸干净,也拿手指在碗里一剜,把残存的那点油茶拢到一起,搜刮到了嘴里。他把碗顺手放在自己身侧的地上,冲杨寿山说到:“人杰,怪不得你和恂如!两位老兄几十年征战俱在内陆腹地,不可能稔熟海情,虑不及此实属正常。自道光朝英夷启衅以来,天朝屡为洋人所败,一日数惊。每叹船、枪、炮不如人而不穷究海道往来之利,运输之速,洋人每每师至,能胜则战而胜之,不能胜则另辟战场,钻罅蹈隙。败衄之由也。合肥效法西洋迄今,经营新式水师、陆师穷十余年之功到底也不能脱窠巢。中国之人视海洋畏途,既不能为又不屑为,合肥以骑将驭海军,加之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香港撤旗(1890年2月,北洋舰队南下避寒,琅威理、刘步蟾和林泰增率三舰开到香港做维护。三月,“定远”舰管带刘步蟾突然降下提督旗,升总兵旗。琅威理问他为何换旗?刘步蟾回答,提督不在,条例规定不能用提督旗。琅威理辩道:“丁提督不在,我是副职仍在舰上。”官司打到李鸿章处,鸿章以刘步蟾为是。琅威理提请辞职,照允。这就是当时著名的“撤旗事件”的梗概。),此种弱枝之法,平时固然能收强干之效。可是到了要见真章了,那才是真遗憾呢!水师不能控扼洋面,贼则易纵船运之便,势如宋之辽、金,前明之满洲,任意择口而入。我中国防不胜防,处处守处处落下风,不可不慎。可叹祸局再现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