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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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是浪得虚名!嗤!这瘸子只晓得把泥巴和成一团浆!

    离开盖平之前的军事会议上他开口还没把第一句话说撑抖(湖南土话,字面意思是“展开”,在这里是指完整讲完一句话。),“老兄······”章高元的手就摆得像只被没塞进笼子的鸡翅膀:“俺这碗饭也吃了几十年,你要说的那些还能不明白吗!你老兄没看见?这里的地方州县,防客军甚于防贼,哪里把俺们当自己人?你话还没讲完——军伍不得入城——一句话,已经把门都堵死了!再讲多两句弹章都已经誊好,只等着拜发了!天天跟这帮鸟官地方绅董打嘴巴官司······那个王八肏的愿意天天守在冰天雪地里?”章高元原本想说说自己的想法,都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却变成了一通恼骚。

    章高元对李仁党想说什么,当然能猜得出个大概。

    不过,淡水之战以后,章高元心里那双眼睛在淮军里都很少平视同僚,何况是在淮军眼里土得掉渣的湘系队伍;作为嵩武、广武两军的统带,是他实际担负宋庆侧背的安全。这个“侧”他把它理解为营口。以他在台湾和法国人作战的经验,他对舟船海道之便是有见识的。他要沿河布防,更是为了监视东洋人在海上的动向。

    开战以来淮军水陆两师的状况让人下巴都掉到地上。淮军里像章高元这类还未参战,心气又一直很高,自认为打得的将领如芒刺在背,看所有人都是一副等着楼塌的表情。

    这就对自尊心造成了强烈的刺激。

    连宋庆也要给我三分面子!

    他本没打算这样跟李仁党说话。怎么说人家也是老资格,何况眼下又是用人的时候。只是那点邪火苗子一窜就炸,章高元一通发作之后自己脑子里也一片“嗡嗡”。

    把骨子都浸透了的骄傲使章高元根本没打算将一场打好了腹稿,分派任务的会议变成一场战术讨论甚至是争论。加之来关外后屡屡被各方掣肘得烦不胜烦,这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就像硝和炭混到了一起,稍失把握便到了脸上——章高元心里一股恶气狠狠的冲撞着他——他章高元才是拍板的人。

    “嵩武擅野战,广武能坚守,章某还在省帅麾下时就闻听两军大名。此次奉命防守盖平,大伙儿地图都看过,实地也磨勘过了。正面不劳诸位费心,”章高元又细又僵的两条眉毛从两只眼窝边上往上一抻——李仁党觉着那两只细眼睛在自己身上扫了过去——语气不重却斩钉截铁:“诸位只要管好自己那一段,老子把话撂这儿!那些东洋猛滋就别想打这条路过身!”

    大帐里连想打嗝放屁的都临时夹住,没了声音。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杨寿山看在眼里,啥话也没说。

    章高元的做法深深挫伤了李仁党的自尊心。李仁党气得手在袖子里抽筋一般,绷得指头发白了又攥成了拳头。他干脆脑袋一低一歪,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没再让一个字落进耳朵里。会一散他就带着人去了牵马岭。

    既然章高元拍了板,主要的防线便设在城外的大清河北滨。杨寿山一画出那几条道道,李仁党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看得出章高元动了脑筋。李世鸿占据右翼翼侧前出的山地,既可侧击又能从龙王庙抄袭东洋人后路。正面这个一连串的鱼鳞形阵垒组成的长蛇阵看着没什么稀奇,只要是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一看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以眼下的情况看,好处是有的。

    他没表现出会意后的那种兴奋。

    一想起上次的军事会议他心里就不痛快。一方面以他的经验,这些未经实践的筹算,都只能算作一厢情愿的账面。而他现在还觉着这个账面后靠不住的地方——那就是这个阵型只有单层!眼见得天越来越冷,地面也结了冰,对于进攻方来说,是会困难重重。但要应付一支从没打过交道,又是仗着屡胜之势而来的军队,他始终认为拿这样的一字长蛇阵要扛住有梯次的冲击,不是有把握的搞法。

    何况这些年来他从没听说过哪支淮军擅长野战。如果对方战意坚定,以必取之势攻击,只要一两处吃不住劲,全线必垮。那个时候侧翼不但帮不上忙还使本就不多的兵力更加分散。他章高元这样的狠角色自己药袋里是柴胡还是萝菔没点数吗?到时候怎么对付?

    章高元统带嵩武、广武两军后,他只以部属身份参见,隔靴搔痒般寒暄过两次,双方好像都感应不到对方的气场。东一耳朵西一句的知道他之前在台湾和法夷交过手,还是红旗报过捷的,刘铭传手下的骁将。这是什么时候?还能被“军伍不得入城”这样的条条框住?把握几千人枪,却被个七品的盖平县拿捏!李仁党对此不以为然,心里怪他没气魄,不大肯高看他。既然他章高元连话都没让他说完,他妈妈的也好!仗跟谁打,在哪里打,怎么打,都是上面的大脑壳说了算。两位上司定下了决心,他就反复说服自己不去操那份闲心,生那个鸟气。只听吩咐,把自己那点不透彻的问题和因之而起的躁动一并按捺回肚皮里,守牵马岭。

    “嗯嗯,这本钱没扔倒水里!”杨寿山抢过火筷子往火盆边的炭灰里一插,把李仁党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杨寿山直起身叉腰笑道:“只是呢,他章迂子嘴里头还搁了块吞着难受,吐又不舍的生肉。祝帅(宋庆,关外清军名义上的统帅)那里讲到时派徐邦道徐军门增援,这样的承诺,可不见得靠得住。他担心老徐那里本就是惊弓之鸟,起不得什么用。即便徐见农能来,大家连面都没见过,论资格徐见农还是前辈,职衔在老章之上,又是自己独领的一军,到时能不能听调派招呼,老章心里都没底。”

    “哈哈,”潘盈九重新把屁股放到了马扎上,手在膝盖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到:“果然在吾彀中!到底是刘省三带出来的人,我就晓得!一肚皮小气劲!当年刘省三排挤鲍春霆,最后把鲍春霆挤走,结果霆军也哗变了!这事李嗲清楚(弹压霆军哗变的正是李仁党所属的广武军,所以潘盈九说李仁党最清楚。)!”

    “诶诶,瘸子,”杨寿山瞥了眼潘盈九,“扯远了!扯远了啊!”

    潘盈九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飞快地吐了下舌头,挤眼一笑,赶紧把话转圜回来:“才讲他聪明,马上蠢给你看!早把这闷屁放出来,在下立刻就能递给他一碗解愁的汤!徐邦道那里,这心操得着实的多余。倘是别人尚不好说,在下以为徐见农绝不会计较这些。时机也不允许。章迂子太重权操在手,反把他那点安徽人的小家子气都漏出来了!”

    “看重权操在手,无非是期望打起来时可以如臂使指。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杨寿山站在火旁边伸手烤火。但他脑子却又想着主将临战心存争权,或者说到时候真的发生了不听调派这样的事,那对这本就捉襟见肘的战局可就麻烦了。于是他又以探询的眼神盯着潘盈九,把话一转:“要不把你那鹅毛扇子后面那碗汤端出来让俺也闻闻味,看看里面都放的啥?”

    潘盈九全当没看见,两只趿拉在靴子里的脚相互一蹭,靴子蹭了下来,两只雪白的脚重又支到了火笼架上。他捡起火筷子夹了一小块冒出呛烟的烟炭埋到旁边的冷灰里,说到:“听说他金州失守以后,他徐邦道在撤往旅顺的途中凑合了两支队伍,转身就在土城子打了次伏击。有这事吧?”

    “徐邦道,徐邦道······”李仁党起先只是在听他们说,听到“徐邦道”这个名字,他在嘴里念了好几遍,恍然道:“同治六年有个斩杀了几个捻贼伪王,围堵赖文光的徐邦道。是这个徐邦道吗?”

    “正是他。”潘盈九略略笑着颔首道:“跟你一样。咸丰年发贼军兴就投了行伍的老麻雀。”

    “娘卖屄的!”李仁党往地上呲了口口水,“他的命比我好得多!跟了左爹爹,几仗下来连蹦带跳就混了个正一品和一个总兵的实缺!只老子该死!卖了一辈子命,还要大冷天沤一肚皮气在这荒山头上吹野风!老子吃亏就吃亏在······”

    这老家伙竟然在这里踢翻了醋坛子!武人善嫉。果然!

    潘盈九很诧异,但只是冲杨寿山默然一笑,并没有打断李仁党突如其来的情绪——憋了好久的屁,这下崩出来了。他和杨寿山都故意不看李仁党,也不打断他,由着他发泄。

    坝溃得突然,水势消得也快。李仁党及时觉察到自己把话说岔了,打乱了谈话。他闭了嘴,尴尬的冲两人笑了笑,两只因刚才的亢奋臌胀而出的眼睛重新跌回了眼窝里,有些不可措置的,直直的盯着炭盆里的炭火。他捡起根枝枝,插进炭灰里,又挑起来。

    火笼周匝一小阵沉默。

    只有炭火在火钳的撩拨挑动下偶尔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杨寿山极少,可以说到广武军后几乎没有听到李仁党抱怨过。正因为有他这样的广武军老人能够把控住自己的情绪,广武军上下才在被大肆肢解、裁撤之后按捺住了愤懑,保持了这支队伍基干生存不顺时必须要保持的平静。今天这老头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一开始也吓了杨寿山一跳,但这种因李广不封而突然迸发出的嫉妒心马上又得到他完全的同情。尤其是杨寿山心里很清楚,李仁党发这通牢骚绝大部分的缘由并非是嫉妒徐邦道,而是将郁积在他,或者干脆说是郁积在绝大多数广武军那一拨老人心底,对老上司陈士杰的怨气的宣泄。作为广武军的招募人和首任统领,陈士杰是他手下跟着他出来的老弟兄最大,最安心的靠山和希望。像李仁党这样差不多一辈子就在行伍里,老实巴脚,就干打仗这一件事的老军人,跟作田人插秧浇水除虫,天天盯着侍弄然后盼有个好收成一样,只盼追随骥尾,凭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出身,能光宗耀祖,最好再能换个封妻荫子给后人留些实惠。陈士杰一撂挑子,他自己忧谗畏讥全身而退,悠游林泉去了,这帮老朋友再抡勺子不要说舀不到干饭,弄口稀的也要看人脸色了。

    “阿弥陀佛!哪个都知道,”杨寿山诡笑着飞快的看了潘盈九一眼,说:“你老兄是六月天给猪打扇,要杀猪的时候碰上了猪瘟。对着俺这样的活菩萨倒几口苦水,当菩萨的不怪你。”杨寿山故意把“阿”用湖南口音发成去声的“啊”,他稍停了一下,又看了看潘盈九,笑道:“只是施主早就答应的供奉最好快些上桌才好!”

    李仁党没料到杨寿山会说这么些话,冲着火嘴一咧,笑了。

    “你看看我!”他脸一扬,与杨寿山的目光正对上。李仁党心里五味杂陈,马上又低回去,嘴角躲在胡髭下偷偷抽搐了两下。他舔了舔嘴角,长叹了一口气,再次把脸昂起,露出笑容来:“人杰兄,你······嗨!”

    “来人!”李仁党一转脸,使劲儿把眼睛眨了眨,冲外面扯着嗓子喊道:“碰你娘的鬼!搞口吃的搞了这么久!都死到哪里去了?!”

    “嗨!这有什么!”杨寿山哈哈一笑,说到:“开口便是公心,那才是哄鬼的鬼话。俺们之间,能说上几句心窝子里的话才见交情嘛!”

    “就是!就是!”潘盈九在旁边用带着赞赏和欣慰的神情看着杨寿山,他接茬打了个圆场,大笑道:“惭愧什么?这说明阳气充沛,裤裆里的卵还硬得起!回去还能再续根香烟!可喜可贺!欸,我老潘突然拈得一首,送给你吧!”

    “酸不酸?酸的可不要!”

    “老家伙!”潘盈九一笑,稍一敛容:“听着!丈夫花甲气甚豪······”

    “欸!听着还可以哦!”

    潘盈九笑眯眯看着李仁党,示意他别说话:“侥幸泥刀换战刀。”

    “要得!要得!腿脚不行,脑壳倒还好用!”李仁党大笑了起来:”是这么回事!“

    潘盈九黠笑了一下,“未必能同郭与李······”

    他以一种挑逗的眼神看了看李仁党,见那老家伙还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便续道:“田舍翁里摆功劳。”

    他念完最后一句便自顾自大笑起来。

    “你看看!”过了一会李仁党回过味来,忍不住噗嗤笑了,冲杨寿山道:“这瘸子!前面那三句好话都是诱老子张嘴的钩子!只等老子吞了,这死瘸子才最后作贱老子!”

    杨寿山跟着笑了一回。

    “盈九这话说得明白!盈九,”杨寿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坐了下来对潘盈九说:“你刚才说到徐邦道在土城子······”

    “哦!说回正题,说回正题。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哉!”潘盈九看了他一眼,头稍稍一扬,眼一虚,好像刚才还没过足瘾,吟咏一般开了个场白,说:“在下并未曾与徐见农谋过面,不过以在下所知,将此人勾勒一二,却自信在范围之中。愿试言之:徐见农原先便是在湘军麾下作战,没有左嗲嗲的知遇拔擢,安能有今日?这是旧恩。是其一;能以川人在湘军中出人头地,绝不能是斤斤计较之辈。此其二;嵩武军在张勤果统带时也隶左侯麾下,算是渊源,是其三。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在下以为他竟能以新败之兵联合姜桂题、程允和这样的粗蠢莽夫在土城子设伏,反身与乘胜者恶斗且能有斩获这件事为据。此人行事谙进退,其人必有心胸,既不会拘泥苟苟,大概也不会如章迂子那般桀骜不群。以当下局势,鄙人料老徐不会做以援师争主次这样既无功可争,也失了气度的蠢事。”潘盈九边在火上搓手,也不看杨寿山,说,“只有一点,他手下那些毕竟是经历了溃师的败兵。惊弓之鸟,倒不得不留神啊!”

    潘瘸子的话是言之成理的。虽然心里头最不得劲的应该是章高元,毕竟自己也存着这个担心。经潘盈九这么一说,杨寿山在脑子里才换了个角度,发现这些能影响判断,本该纳入考虑的事自己竟然完全没去过筛。潘瘸子话说得不客气,有些连敲带打,但是有道理。但愿是自己和章高元多虑,甚至太小家子气了。杨寿山没吱声,只是自己在不停地噘嘴努下巴,像条把嘴巴露出水面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