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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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下)

    冈本画得很清晰,讲解得也很细致。桂太郎脸上渐渐显现出对这个年轻下属满意的神情。

    “你这个家伙!”大迫在冈本背上猛拍了一巴掌:“你这家伙,心很细嘛!了解得这样清楚!”

    “大岛阁下攻下海城的当天,”冈本得到长官的表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和小野认为主要的敌人会在西面和南面。所以,所以一起带了一个中队进行了侦察。”

    “嗯!”桂太郎看着地图的脸上这回总算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嘴里只说了三个字:“做得好。”

    “和清国军队作战,你们觉得怎么样?”他突然仰起脸,眼光把围在他身边的军官扫了一遍,眼睛又回到雪地上的简图上。

    几个军官相互觑了觑,没明白师团长的用意。

    桂太郎见半天没反应,又抬起头看了看他们,看着大迫、大岛和几个年轻军官都不出声,“我是问,”他的眼睛再次从大家脸上扫过:“你们觉得清国军队作战有什么特点?”

    “啊!这个么!”大迫把帽子取下来,一只巴掌在变得有些灰白色的后脑勺上摸了半天,一拍:“哎呀!一路都打到海城了,师团长阁下不提起,的确没太想过这个问题呢!”他冲大岛久直做了个鬼脸,突然打雷般狂笑道:“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比开战前想象的容易得多吧!”

    “喂!大迫!真不愧是员猛将啊!”桂太郎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为了培养自己威严的气度,多年来他养成了慢速说话的习惯。不过他喜欢大迫是个爽直粗豪的军人,又深得陛下垂爱,便想着逗逗他,于是仍然以缓慢的语速说道:“以前中国有个山上的神仙种了一种人参果,味道好,吃了能长寿,很珍贵。”他看了眼大迫,大迫正认真的听他说,“有个家伙一口气偷吃了好几个,却没尝出味道来······”

    “嘿!嘿嘿······”大迫尚敏听到这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师团长阁下是把我比作猪八戒了!”

    大岛和另外两个军官也笑起来。

    “大岛,”桂太郎脸上因为想强忍住笑而展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看了眼大岛久直,“你怎么看······”

    “阁下,”这时冈本忠能那张清鼻涕在胡髭上结了冰花的脸涨得通红。他倏的站起身,眼睛着急忙慌、不停望向大岛久直,直到看到大岛看自己的眼神温和,似乎还有些鼓励。他眼眶都潮湿了,绷得在微微发颤的身体对大岛一倾身,“那么······对不住了!”然后笔挺的对桂太郎的背影行了个军礼,大声道:“可以让我先说说看法吗?”

    桂太郎望了眼大岛,又盯着这个热血充盈的年轻人看了那么一会儿,一点头:“嗯!”

    “我以为,”冈本快速的瞟了一下大岛,继续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大声说着:“大多数清国人作战意志出奇的差,除了躲在事先修筑好的掩体后放枪,不肯做任何主动的侧击和包抄。即便有一些作战意志坚强的人,也会被这大多数拖累。所以跟他们作战,翼侧一般都不必过于担心。或者讲我军可以通过包抄翼侧的方式迅速击溃清国人。倘若只能作正面的攻击,那就顽强攻击其一点,全力逼迫清国军,那么整个清国军的战线马上就会动摇,然后崩溃······”

    冈本把话说完的时候,桂看了大迫尚敏和大岛久直。

    “喂!冈本!”大迫先大声说道:“你结婚了吗?没有的话,可不可以考虑做我的女婿?”

    桂太郎和大岛一愣。

    “阁下······”冈本一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他才喃喃说道:“阁下······您······我的孩子都能走路了。”

    “哎!”大迫再次把帽子摘下来,拍了拍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

    桂再也忍不住,和大岛一起大笑起来。

    大迫看了看他俩,自己也笑了。

    “冈本!”桂太郎收了笑容,绷着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愿意在陆军干下去吗?”

    “是的。”冈本把身子又是一挺。

    “好样的!”桂走近他,在他肩窝捶了一拳,“打完这一仗,我会推荐你去陆军大学校。”

    “是!”冈本忠能热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把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对桂太郎行了个鞠躬礼:“谢谢师团长阁下!”

    “嗯。”桂太郎不会在这类事情上纠缠,他迅速展开了另一个话题,也是他今早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大迫他们回馈的情况促使他在思考之后下定了决心:“我准备明天早上开始,进行一场彻底的扫荡战。”

    坐在马扎上的军官们一时都没出声。

    桂太郎看了看他们,嘴巴噘了噘,道:“我知道,士兵们挨冻受饿,又连续行军作战······”

    他话还没说完,大迫先站了起来:“师团长阁下,您不用说了。我坚决支持您的想法,并且执行您的任何命令!”

    “是啊!”大岛握着两拳撑着大腿站起身来,笑了笑:“虽然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晚就请参谋们辛苦下,把命令准备出来吧。喂!”他笑着对大迫嚷了声:“你这个老家伙!只想着招个好女婿,城外设置的警戒线可要多安排些人轮换!”

    “当然!”大迫故意冲他瞪了一眼,笑了笑。

    “晚上分给每个士兵一合烧酒吧。”桂太郎道:“能弄到吗?”

    “海城虽然不大,这些酒总该能弄到的!”一个年轻的尉官挺身答到。

    海城对于眼下的清军来说,就像嵌在牙缝里的骨头渣子。忒难受,还剔不出。

    “大帅!”来人未及通报,一把掀开夹板大尼帘子,领着一股冷风卷进大帐。

    “怎么样?”伏在烛火下查看地图的宋庆抬起他那颗皓首白头,循声朝大帐门帘的位置望去,等他看清来人时,急切的问到。

    “铭军已经在缸瓦寨(感王寨也叫缸瓦寨)。姜军门(姜桂题。刘盛休称自己腿伤复发,不能乘骑,请求休假。铭军由姜桂题接替统领。)一带凿墙准备工事了。”说话的人边说边走到火塘边,从吊钩上取下烧水壶,寻了只碗,给自己倒了碗热水捧在手里,凑在嘴边哈着气。

    “刘盛休这王八他倒脚快,已经在回天津的路上了!敢情他吃的不是大清的饭!”他喝干了水,把碗重重放回到火塘边。

    宋庆把手里的放大镜往案子上一扔,直起身摇了摇手:“哼!还是刘省三(刘铭传)面子大。他走了好,我还放心一些。不说那些了。铭军这回在老姜手里若能至而不逃,便要真正念回佛菩萨保佑了!”

    他刚把话说完,却觉得嗓子里涌上一股甜腥味,一溜暗红的血由他的嘴角流出,从枯白有些带黄的胡髭上淌成一线,滴滴答答的落在袍褂上。

    他身子一摇。

    “大帅!”进帐禀报的副将快速冲到他身旁,一把握住了他。宋庆感到那只握着自己胳臂的手铁钳一般正落在他手肘的位置,他酸痛得差点叫出声。

    宋庆皱了皱眉,用另一只手在副将的手上做了个拂拭的动作,哎呀!那只大钳子总算松开了。

    “璞华,你好大的手劲!”宋庆握着刚才被捏住的地方摇了摇,“也不怕一下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捏碎了!”

    “大帅!”成璞华垂手而立,打着哭腔:“你······”

    “好了!好了!都是副将了,见两滴血还打哭腔!孬样!”宋庆无力的摇了摇他那手背皴得如同龟壳般的手,勉强一笑,道:“朝廷和李中堂当看家犬养,到头来却是只叭儿狗。跟这样的狗杂种与大敌对阵,不吐血才不是人呢!肏他的婶娘(铭军是刘铭传的基本部队,也是当时淮军的精锐。刘铭传以病重不能前敌,但是他跟李鸿章又早有约定:铭军统领必须是他刘家的人。李鸿章守约,甲午战争期间铭军交由刘铭传的侄儿刘盛休统带。本来作为拱卫京畿的精锐成为首镇,甲午陆战清军在朝鲜吃紧,紧急将铭军调赴朝鲜,可是刘盛休每战都是出工不出力。宋庆骂“婶娘”,有影射刘铭传之意。)!没事的!”

    他的副将被老头儿几句话逗得笑起来,重新轻轻搀扶住宋庆,把他带到屏风后的睡榻前,扶宋庆躺下了。

    宋庆摸出怀表就着屏风缝里透过的那点微光看了半天,眯着眼看着表道:“现在戌时未过······”他把表合起来揣进怀里,“传我的令,要他们不得喧哗吵闹,抓紧睡觉,明天一早动身,向铭军靠拢。”他抹了抹嘴角,把干了的血沫子在手里搓了搓,手在衣襟上随便抹了抹。成璞华给他倒了碗热水,宋庆漱了漱口,把嘴一抹,和衣躺下了。

    成璞华取了件宋庆的毛皮大氅给他盖了,又把火盆子挪了过来,自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西边天上的铅色云层里显出些古怪的红色。

    “娘的!这可不是好兆头!”姜桂题没骑马,他让伙房烧了些姜汤,带着自己的亲兵,打算在天黑之前再看一下铭军修筑的工事和枪眼。刘子徵(刘盛休,字子徵)狗日的脚底抹油,借伤而遁。这正是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老姜却是临危受命,脑袋别在裤腰上来趟了这淌浑水。哎!这些自视精锐的丘八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开战的时候提不起,自己这条老命搭上事小,可就对不住老长官宋庆了。他捂了捂肿了的腮帮子,皱了皱眉,牙疼的让他时不时有些火星烦躁。

    趁士兵们围着桶舀姜汤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亲兵营营官顺着寨子北面遛了一遭。

    铭军士兵在墙上开的枪眼明显高出了人的头顶。

    姜桂题的牙突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痛。“该死的混账!”他心里恨恨骂道。可他手里没有尚方宝剑,自己调派得动的,就只有自己带来的亲兵营。现在挤破这脓包搞不好还要泚自己一脸。跟在他身后的营官一脸煞白,喘着粗气刚要开口。

    “不是时候。”姜桂题就拦住了他。他把嘴里痛出来的一泡清口水泚在了雪地里。

    “军门!”他的亲兵营营官手把刀把子都快捏细了。

    “罗嗦什么!”姜桂题的脚重重在雪地里蹂躏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走到正喝着热姜汤,粗言秽语取乐的铭军中间,尽他肚皮里有的词,忍着牙疼把这帮丘八着实夸了一遍,说了许多“仰仗”之类甜得往外翻的话。直到士兵们起哄多谢他送了姜汤来,气氛变得热络了,他才作着罗圈揖,满脸挂着笑,带着亲兵走了。

    “就这么······?”直到进了征用的民房,他的营官用脚一勾,把门带上后急切地追问道。

    姜桂题捂着腮,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低头沉思了片刻,用一种这个营官几乎没见过的寒酷眼光扫了营官一眼,那只既粗又短的手扳在椅背一角,冷冷道:“走着瞧。”

    感王寨里的村民都清空了。

    夜里冷得沁人。

    姜桂题没有进屋睡到床上,而是坐在一处院子里升起的火堆旁坐着,把自己紧紧裹在一身大氅里面。他身旁近火的杌子上放着壶酒和很小一碟花生米。在灾后到处都游荡着饥民,随时都能见到饿殍的辽西平原上,这两样可是稀罕物。他手头粮食不多,可看着那些饿得和鬼差不多的灾民,他也实在不忍心。于是从人和马的口粮里分了一批苞谷和黑豆出来,一边架锅叫人熬粥赈济,一边支灶弄了些热汤,大伙儿也就着饼胡乱吃了些,权当了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