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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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桂太郎(日军第三师团师团长,也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的弟子。)和几个军官站在晾甲山上的雪地里。这些人头上那顶高帽墙的军帽和身高让他们整体看上去像一截截捶进地面,烧成了焦黑色的木头桩子。

    “喂!大岛,辛苦了!”桂太郎嘴里迸出几个字,嘴唇又绷紧了。

    “是!师团长阁下。”站在桂太郎身侧靠后一点的大岛久直(第六旅团旅团长,第三师团攻击析木、海城时的前卫司令官)脚后跟一并,马靴后跟并没发出平时那种清脆的声音。他那被硝烟熏得花脸猫般的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堂堂第一军的气势可不能输给第二军啊(大岛指的是第二军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陷旅顺。)!那样的话,老爷子(他指的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觐见陛下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吧!”

    桂太郎应付般笑了笑。

    他一手托着另一只手肘,虚握成拳的手揉擦着唇髭。是的,大岛当然不知道,桂太郎对他老师冬季作战的计划,心情极其复杂。大本营负责作战的参谋次长川上操六是最反对山县有朋作战计划的人之一,桂太郎本人无论公私,在相当的程度上是站在川上那一边的。也正是川上操六的有效活动,最终使得天皇陛下先后以“优诏”和“优待元勋”的名义下达了召回山县有朋的敕令。这在日本历史上也只此一次。若不是陛下敕书,老爷子非切腹不可。他临启程回国前下达了第三师团攻击岫岩,进而驱逐海城清军的作战令一开始让桂太郎深感忧虑,但又不愿让老师过于失望。

    好在虽然天气奇冷,进攻却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

    岫岩很快得手。

    于是他的胆子渐渐壮了,胃口变得大起来。等析木城外二道河子高地这样的要隘攻了下来后,桂太郎就决定一鼓作气,不顾大本营对第三师团作战步骤的约束冒回险,毕竟海城已经成了个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来的柿子。

    不过占领海城的那一天开始,他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当面的清国军队如此轻易的放弃自己的阵地,将海城这样重要的地理节点拱手相让,会不会是故意的诱敌之举?想到这里桂太郎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对于帝国政府来说,征服至关重要的,是征服的结果;对于不过把“武道”当作一件暂时收进箱笼的和服的军人而言,在征服的过程中寻求武勇带来的荣耀却是极难遏控的本能。进展顺利的时候他甚至忘了,陆军除了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在爱知半岛参加那场海陆联合大演习,并没有真正实战的经验。而且那次演习所暴露的问题——只要看看那些驮马——在这次作战中几乎完全重现了一次。这样看来,自己的确有些鲁莽啊!

    南面是掌握淮军精锐的宋庆,北面是依克唐阿、长顺,啊!第三师团还没被蛰,满耳朵都是蜂群的“嗡嗡”声了。

    “如何天子召还急,临别阵头泪满衣。(山县有朋临行前写的诗中一联。)”虽说是老爷子临走下达的攻击命令,攻占海城的可是自己!严格讲都是抗命。何况现在第三师团面临孤军被围的困窘处境,搞不好真要“泪满衣”呢!桂太郎为眼前的形势暗暗揪着心。

    “蜂虿入怀······”他知道这句中国谚语后半截的意思,到了嘴边却硬是一下想不起用中文是怎么讲的。

    “唔~要是司令官在的话,大概会催促我们攻击辽阳、奉天,完成他‘入奉天度岁’的愿望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大岛说话。

    “阁下,您说什么?”

    “哦!”桂太郎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失了大将的气度!他脸上似乎是用指甲尖剔出般剔出点笑的样子道:“我是说,离老爷子‘入奉天度岁’的愿望又进了一步。啊,喂!木神原他们(第三师团参谋木神原忠诚,少佐。在攻击二道河子高地时阵亡。)的遗体什么时候火化?”

    “阁下,”大岛看了看他,“和这次殉国的士兵一起,雇了当地人在收拾遗体,在举行祭奠式后一起火化。”

    “哦!”桂摘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掏了掏,掏出包香烟,往自己嘴里放了一支,递了一支给大岛久直。

    大岛从裤兜里摸出个西洋火柴,划着了,凑到桂嘴角的烟卷上。他发现师团长的嘴角极细微的颤抖着。

    “一个有前途的好小伙子······”桂狠狠吸了两口烟。

    大岛正笼着火给自己的烟卷点上,没听清桂太郎说的话,只是靠猜测,嘴巴吸着烟,边含含糊糊道:“是的···是的···阁下。”

    “祭奠式前通知我。”

    “报告!”

    大岛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一个士兵斜肩着枪,从一匹马背上跳下来,腿一绷,上身挺得笔直,对二人行了一个姿势标准的军礼后一躬身,双手给桂太郎递上一份公笺,说到:“报告师团长阁下,村木中佐(日军占领海城后设立善后公署,村木雅美中佐为署长。)拟好了善后条款,请师团长阁下过目。”

    桂太郎把抽了两口的烟扔在了地上,脚尖蹂踩了几下。他摘了手套,两只手的手指夹住纸的两头,快速扫了一遍。这个善后条款内容不多,一共四条,简直可以一目了然,不过是规定了清国人的四种死法:一、间谍处死;二、妨碍执行军务者处死;三、毁坏军用电线及其他军用物资者处死;四、杀人放火者处死。

    “哦!严厉又有效!你看!”桂太郎很快看完,把这张纸递给大岛,一张冰霜封住的脸上眉毛扬了扬:“村木的口气和当年入关中的刘邦很像啊!”

    “真是有当总督的气魄呀!”大岛看了一遍也说到。

    “很好!马上找一些本地的读书人誊抄后用印,和司令官阁下(桂太郎指的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这个时候已经奉天皇敕令回国了。)之前出的告示一起,尽快张贴出去,而且要让那些识字的清国人到处大声读!”

    “村木这个家伙!”桂太郎脑袋稍微往大岛站的位置歪了下。“大岛,你看清国人这些天还会进攻吗?”

    “阁下,孙子云:勿恃敌之不攻我,而恃我之不可攻。(《孙子·九变》的原文是: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大岛久直慢条斯理的回道:“我担心的不是正面,而是海城到岫岩到土门子兵站这条线。只要供应不被切断,虽然比较困难些,击溃清国军的攻击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嗯。”第三师团师团长努着嘴用力的点了下头。自己这个以头脑冷静著称的旅团长能有这样的把握,桂太郎心里稍稍松了些。

    “师团长阁下,”大岛说到:“从沿路他们的民团对我军的袭扰看,村木对这些清国老百姓严厉些是完全应该的。听说第二军在旅顺······”

    “大岛,”桂太郎看了眼大岛久直,他当然知道第二军在旅顺的屠城施暴,大本营因为这件事被那些西洋报纸报道出来正焦头烂额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大岛久直身后那些年轻军官,像个遭遇突袭的武士下意识出刀,劈斩般打断了他:“我们只讲我们的问题。旅顺的事就不要议论了。”

    “是的。师团长阁下。”大岛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确实不该聊这些,自己稍稍有些尴尬。他从桂太郎手里接过那张公笺,转身交到一名少尉手里,吩咐他去善后公署转达师团长的意见。

    四条善后条款只要张贴出去,就是卡住当地所有清国人脑袋的木枷,不知道这些清国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村木这个傻瓜大概正洋洋得意的以为吞下了一块肥肉吧!桂太郎并不喜欢村木中佐拟定的告示。道理很简单,它跟司令官告示里展示的怀柔精神是冲突的。但他既不想多管,更不想在这个时候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去苛责自己的部下。何况这样显得威风凛凛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也许真可以威慑住清国人,对士气也是一种鼓励吧。第三师团表面上看进展顺利,可是孤军客悬,虽然连续打退两次清国军队的进攻,但眼下面对的宋庆,无论士兵还是统帅,作战意志绝非丰升阿和聂桂林的那支部队可比。之前他故意暴露出自己的左翼,希望引诱对面的骑兵来攻,然后利用新雪既厚又松软,马跑不起来,用埋伏的步兵打兔子一般全歼他的机动兵力,想得很好。可对面那个将领也不是傻瓜,没上他的当。也不是那么差啊!桂在心里感叹到。

    桂太郎知道第三师团的官兵身体状况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这么冷的天,有的大队的士兵还穿着夏服裙。那些军夫一个个就像刚从野坟地里爬出来的怨鬼。进占海城后各个联队陆续上报的冻伤、冻死的人数让习惯把伤亡当做必要代价的桂太郎也如鲠在喉。

    海城的确重要。

    越重要,争夺得也就越激烈。

    清国人决然不肯坐视海城陷落的。

    他把拳头放在嘴边啃。

    来一个快速的决战,这不正是自己一直的愿望吗?明治十二年(1879年,清光绪五年)自己潜入华北考察后提出《斗清策案》(明治十二年,时任参谋本部管西局局长的桂太郎考察华北后提出《斗清策案》的构想,大概是海军进攻福州,陆军三个师团在直隶登陆,进攻北京。1887年,参谋本部负责制定作战计划的第二局局长,参谋次长川上操六的心腹小川又次依据中国兵站地志调查的结果提出更具体的构想,即《对清征讨策案》,提出五年内将海军发展到可与清国海军抗衡的程度,然后派出八个师团的远征军,六个在山海关附近登陆对北京实施攻击,两个沿长江进攻,牵制清军北上。),构想不就是与清国在短期内,在直隶地区决一雌雄吗?对峙成为对决,暗流奔腾而出,漩涡一旦形成,就非人力所能控了。当他现在真的站在了由对峙到对决的当场,很容易让他这个对中国有些了解的人想到三国时候的荆州。

    当年曹操的大将于禁,刘备的大将关羽,大概也跟自己一样,都因为对时机产生的幻觉掉进了漩涡吧!

    桂太郎深知,大批清国军队很快也会卷进来。

    大岛说得对,孤山到岫岩,再到析木城,是海城第三师团赖以生存却不可靠的脐带。目前这一路上虽然也受到些民团骚扰,毕竟还在把握之中。可是这条脆弱的补给线能维持多久?要知道第一军进军以来,沿途扫荡并不彻底,那些打散、逃跑的清国军队只要在这条线上任意一个点上卡那么几天,就能轻易把这条脐带捏得失血,那第三师团这个瓮中鳖不用打,直接就能困死在瓮里。可是这么冷的天真要进行决战的话,靠只有又冷又硬的饭团和梅干果腹的这几千士兵······啊!八嘎!

    桂太郎有一种在悬崖边伸脚时的胆颤心惊。他心里长叹了一声,暗骂了一句。

    这个时候可要拿出咬牙坚持的觉悟!他告诫自己。

    桂太郎那双似乎永远藏在浓雾后面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他的嘴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噘起来,身子似乎也绷紧了。

    “师团长阁下!”一个军官两条腿不停的夹马,一边喊着,把桂太郎从思虑中拽回到现实里。

    “哦!冈本!”桂太郎回头一看,上来的是步兵第六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冈本忠能少佐。他胯下的那匹羸马喘着粗气在踢打下蹦蹭着总算上到了小山顶。桂太郎看到冈本额上帽檐下露出些白色纱布,皱了皱眉,问到:“怎么?受伤了?”

    “师团长阁下!”冈本跳下马,行了个军礼,“擦伤点皮,不要紧。”他敬礼的手没放下,转向大岛久直,大岛回了个礼。冈本忠能继续对桂太郎道:“师团长阁下,城外的盖家屯里藏着清国军,人不少。我们吃了亏。”

    “盖家屯!出城南边的那个村子!哦!这么说······伤亡大不大?”桂太郎没想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还藏着敢于挑衅的清国军,他有些吃惊的同时又庆幸自己安排了大迫尚敏(第五旅团旅团长)派人往西南方向侦察:“大迫呢?”

    “包括我,伤了六七个。旅团长还在城外接应断后的部队。”冈本回到,“他马上就会来。”

    “喂!这样可不行!”冈本的话音还没落全,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嚷了,那人朝大岛也点了下头:“马圈子、上下夹河都有清国军在活动!感王寨的清国军像是在构筑阵地了!看来这些家伙打算把我们围困在这里了!”

    “哦!”桂太郎再次回转身,似乎是他那双藏在浓雾里的眸子施展了魔力,把旅团长吸到面前。桂太郎话却说得慢条斯理:“大迫,这肯定不是海城逃出去的那些。有没有抓一些俘虏?”

    “没有。搜索队的人太少了。阁下,您的判断完全正确。感王寨那边像是南边新来的部队。”

    “嗯~”桂两只手抱在胸前,“宋庆······”

    “阁下······”大岛刚想说什么,他看到桂的左手握成了拳又放到了嘴边。他知道桂太郎在思考的时候不喜欢旁边的人插嘴,于是没把话说下去。

    “有这一带测绘完成的地图吗?”桂太郎问到。

    “没有。但我可以画一幅简图。”冈本忠能少佐回答到。

    “很好!”桂阴云不散的脸上似乎渗出一缕阳光。

    忠能寻了根树枝,要卫兵拿来几张马扎,几个人大衣一裹,坐了下来,看着冈本一边画一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