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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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怪不得这些小鳖。怪不得他们。”等当兵的走了,李仁党转过身对杨寿山他们说到:“你是盖被的不晓得我每这些光着屁眼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想烧堆火烤这荒岭上比他妈秃子脑袋还光!哪个叫我每(以前不叫“们”,而是“每”)都是些没得娘了的崽呢!不瞒你两个老兄讲,我的这些弟兄,冷得讲话牙巴骨都对不上。哪个没点怨气?没办法,有脾气也都只好让他关在肚皮里,只要一点火星子······”他两只手用力揪在一起搓了搓,“嘿!可是都晓得老子的脾气!一个字也不敢往外放!可这到底不是个久办法,当兵的帐里冰窟窿一般,哪里睡得着人!就刚才那些半湿不干的柴火,都是白天我让人去砍的树。有几个灵泛点的发现草料垛子里还收得拢二两热气,把我叫了过去,这几个时辰才叫睡得香!”

    “听得我都心酸!”潘盈九在边上一笑,伸手把李仁党头上一根稻草捏在了手:“来来来,荒村野露,慎勿迟眠。少年多情,老了反不体贴人了!”

    “你这个人讨厌!还有心思耍西厢的调调!”李仁党一激,眼圈儿都红了。他忙低头用手在脑袋胡乱拂了拂,几根长长短短的草屑纷纷掉下来。

    潘盈九一脸菩萨拈花的神情看着他。

    李仁党自己也笑了。

    自广武军成军李仁党就厕身其中,是征剿长毛发逆便与身行伍的老资格将领,四十年拿军功升到从二品副将衔,花甲之年驻守在这荒山野岭上。杨寿山自己也是吃了几十年军伍饭的老口子了,条件如此艰苦尚能与部下共患难,牢笼军心,从未多闻抱怨,这可不是上下嘴巴皮子碰几碰就能做到的。看着李仁党现在这副高兴劲儿,杨寿山觉得甚是好笑,眼眶里却晶莹一闪。

    李仁党没去管杨寿山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兀自沉浸在木炭、猪羊到来的欣喜之中。

    “哎呀!好些年没打过这样的饿头,你是不晓得!”他不停地搓着手,像一只偶然落到了好肉上兴奋不已的苍蝇。两只又黄又长的龅牙兴奋的冲出了门外:“自从搬到这荒岭脚下,既没个背风的地方,我这副肚肠也变得刁了。越想吃碗大米饭越不得到口!这么多天,硬是一粒米没碰过。天天顿顿烤洋芋、红薯搞得我的人肠子都粘到了一起,屎都屙不出了!自己的屁放完都要屏住气赶快跑远些!梦里头看到过几次白米饭配大块红烧肉,喉咙里都伸出手来!可只一伸手要不是它一下没了,要不就是自己醒了!哦,对!嘿!顾着扯淡,把正经事忘了!标下要让全福字营知道两位军门还记得俺们这些饿痨鬼部下,谢两位军门的恩赏!”

    “吹螺!所有吹得响的!”他托塔天王般把手空中一抻,喊道:“对了!去把小钟那个小杂种叫起来,妈妈的!要他们几个小鳖把那几把叫得响的洋喇叭结实吹响些!”

    “哎呀!”李仁党一只手搭在潘盈九肩上,说到:“他娘的!把老宫保的脔心(指陈士杰买的德国克虏伯炮组成的炮队。)连蒂子都挖起走了,八门崭新的炮,就换来这几个洋叫子、铜喇叭!”

    即便是螺和喇叭都没响,杨寿山带着东西来犒赏的消息和辕门外间人声和牲口的叫唤早就吸引着福字营弟兄三五成绺的凑过来了。号螺低沉的呜鸣和铜喇叭不利落的清脆高音,辕门周围一下子就成了刚投下了鱼食的湖面。

    眼尖的的看到李仁党和杨寿山在几个火把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那些哨长、什长费了老劲才把乱哄哄、只有发了横财才会发出的狂笑和打闹弹压下来。

    李仁党和杨寿山走到人群面前。

    当兵的脸上荡漾着怎么也收不拢的蠢笑,舔着枯干的唇,静静的看着他俩。在他们的眼里,眼下两位军门不过是道阻碍把那些绑着嗷嗷叫的牲口变成冒着热气的炖肉,整只喷香的猪蹄子的闸门。李仁党透过这些呆蠢的外表,几乎能看得到这些家伙脏腑里那些野兽的狰狞模样。他知道这些家伙现在从眼里到脑子到心,除了饱餐一顿,什么都没有。可他不会那么随便的由着他们。李仁党笑着用两只手指夹住一个后生的脸颊晃了晃:“怎么?做着梦就闻到肉香了?”

    “弟兄们!”他的手从那当兵的脸上松开,扬起脸,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指在刀柄上紧了紧,一手叉着腰说到:“今晚上可是热和到了脔心里面!章军门和杨军门都知道弟兄不容易!碗里没菜,肚皮里没油,营帐里没火。我早就跟你们讲,不会没人记得我尼!关外大灾,弄口吃的就很不容易了。杨大人还搜了这么些猪羊给我尼打牙祭······”

    “军门大人,要不先派人去把火升起来,把肉收拾了煮起!有点油水了你老讲的话进耳朵才快呢!”火把底下的暗处有人吆喝。

    队列里一阵杂着叽叽喳喳的窃笑。

    “支使起老子了!”李仁党笑了,“是哪个?!拈出来老子先请他吃顿板子炒肉!”

    人群哄笑起来。

    “满伢子!一定是你这个小崽子在那里装野狐狸吧!你那口双峰话还瞒得住老子?”李仁党冲人群里说话的方向喊道。

    人群像冰开了坼,裂开,涌动,挤撞。迟钝,却暗含着生气。这股力量在人群中激荡,那些个成了一层壳的嘴就“呵呵”着咧开,呲牙咧嘴哈出大团的白气,把脸上的冰霜浸在里面。

    李仁党由着当兵的乐了一阵,他手在空中一压,人群便像风刮过后的树林,窸窣了几下,安静了。李仁党环视了一回,笑着道:“我晓得!你们这帮崽子都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啃!也好!老子不讨大伙的厌,不耽误大伙打牙祭。其余的天亮再说。”

    “哦!要他们留副猪头、猪脚交我的灶上!”他侧身笑着对离他最近的亲兵低声交代了一句,扬声道:“好!老子没什么讲的了。大伙赶紧谢了赏,然后散了吧!”

    那些不时望向猪、羊和酒坛子上的眼睛在低语窃笑中陆续把目光暂时收了回来。一小阵窸窸窣窣之后,又是一下哄闹,便有人清了清喉咙,领头高声唱到:“福字营~~全体弟兄~~”声音在冷夜里的空气里显得特别清亮,他顿了顿,那一群当兵的跟着应道:“嗻!”那人继续喊:“叩谢提督军门赏!”跟着大伙儿齐声再喊了一遍,一甩袖,便把一只膝盖落在了雪地里。

    “瘦骨铜音!好生气!”潘盈九禁不住叫了声好。

    杨寿山脸上早去了阴霾,满意的颔首,手举了起来,一扬,道:“好!好!免了!免了!这么苦寒的天气,为国家事,辛苦大伙了!都起来吧!”

    李仁党便大声道:“军门大人发了话!起来,起来!都散了!”

    当兵的等的就是李仁党这句话。大伙也不避讳官长就在眼前,哄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几个哨官的调派下,跑辕门外架子车旁解绳的解绳,有的已经把成袋的木炭扛到了身上。拉爬犁的牲口被乱哄哄的人惊得烦躁不安,打响鼻,出粗气,踏蹄子。有只松了绑的猪发了蛮劲,从五六只人手里挣开,发了狂的叫着从哄笑的人群里钻出来,带着尖锐的叫声或冲或躲,人被它撞得东倒西歪,它被人赶得跌跌撞撞。只那一群一早被当兵的揪着头羊耳朵的羊,跟在人身后赶开,没加入这场乱战。临离开时稀稀拉拉“咩咩”了几声,象是对这个场面发出些久惯世故的感慨。

    “如此艰苦还能活泼,”潘盈久笑道,“恂如的兵,带得有生气!”

    “芝翁(潘盈九字芝百)笑话了!这里吵,”李仁党牢牢挽住了杨寿山的胳臂,“请大人回帐。”

    他转身喜滋滋的对跟在身后的亲兵吩咐道:“你们快跑几步,要老刘赶快搞!一是要烧得干净,喋,一是要煨得烂,给两位大人摆出锅好肉,替老子结实巴结巴结!告诉他,今晚全靠他撑这个棚啦!”

    他那溢满笑的脸再一转,对着杨寿山说到:“我的军门大人!今晚我那块床板子归你,踏实睡一觉!标下咧,去睡肉边上,守着睡。等天亮一觉醒来,肉也好了,正好孝敬你这个活弥勒!我跟你讲,我伙房里的老刘,一碗辣椒炒肉,一是用稻草煨猪头,那真是能治病!不是我老李嗲帮他吹牛,一口下去,嘴巴都会粘起!”

    杨寿山听着他讲话,看着他那副快活劲,不禁莞尔。

    哈!花甲的人了!李仁党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极大的感染了他。

    一晃自己也过了知天命,却没了李仁党身上这种潇洒。他不由得走了神,念想起跟随张曜在西北的日子。那时候他不觉得苦,反倒过得真快活。有觉就睡,有肉就吃,打仗就打,该死就死。得了恩赏恨不得把心连肠子带下水都掏出来。日子简单又直接。外人看,鄙夷其粗鲁荒唐霸道野蛮,武夫贱如狗,蔑之为“丘八”。那是太平时节。对大多数当兵的而言,都无所谓。寻常人哪里体会得到有势可仗的滋味!

    穿上这层皮,太孬的不说,不管什么原因,用不了多久自然会呆不下去,就像旅顺的那些溃兵,必然被沙汰。一旦呆下来了,也自然会滚到一个坑里,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正如俗话说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只不过你要关照你的左近,而你的左近同样也关照你。只要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适应之后,在心底里形成的踏实感是一个单个的普通人无法体会的。原因很简单:手里有刀枪。虽说“武夫如犬马”,嘿嘿,逢乱世就“耕读之家,不如手中有刀”了。你完得成分内,周围的人就拿你当兄弟,如鱼入水。如果不仅尽了本分,而且还胜于其他,毫无疑问,那上官必对你另眼相看,在现实和心理层面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军队是人类作为群体动物发明出来的外观最简单,实则最精巧又最讲实效的组织形态。越简单的关系越结实,也越容易排斥外来。因之产生一种无须明言的,相对封闭、相互依赖的情感,足以让自己觉得安全、踏实、甚至对其中大多数人产生一种被裹挟了的无所畏。虽有风寒日晒之苦,性命相搏之险,但那由老天决定,也是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代价。

    唉!武夫如犬马!以前的时候不觉得。说真的,这两年混下来,他对“驱使”两个字尤为敏感。杨寿山深悔张曜在时没能弄个文官衔,或者干脆花点气力得个实缺,哪怕降几级使用呢!不曾想张曜那么快病殁在任上,如今想什么都是一场空了。

    这是他的如意算盘,拨来拨去把轴给拨断了也没动起来。

    他的老帅是他的榜样。然而勤果公以自学而终成方面,却不是他杨寿山学得来的。这几年清闲些,本想着请先生读几句书,无奈两眼与文字天生仇雠,甚难相容。勉强记了些字句,大多终究相忘于江湖。

    勤果公(张曜殁后谥勤果)生前说他于沉着稍欠,他每每红着脸喏喏时,勤果公总是微笑着摇摇手:“人杰,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秉性岂能轻易!我之所言,不过是愿君临事稍惕罢了。”

    他不是傻瓜。若不军兴战危,他那些小九九,不过是一场地道的白日梦!

    “何厚彼薄此之甚!”潘盈九故作不忿嗔:“没有我老潘耐烦耐细跟他们讲得喉干舌燥,吹胡子瞪眼连欺带诈,今晚你这老屁股还想伴着肉睡?怕还要拱在草垛子里头哦!”

    “有你!有你!”李仁党高兴的把另一只手挽住潘盈久,伸着两只龅牙说:“哪里能少了你这个摇鹅毛扇子的踮脚孔明!”

    “你看看这老家伙嘴巴坏不坏!”潘盈九冲杨寿山大笑。

    “恂如,潘瘸子这个功,你是要给他记上!”杨寿山把跑得远了的思绪一把揪了回来,笑道:“他路子野,新民的粮台都有旧识。鬼晓得他如何是连蒙带唬让那帮鳖孙松了口!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把要的给弄回来了!章迂子和俺一时哪里凑得出这许多东西!”

    “哎呀!你看!”李仁党松开挽着杨寿山的手,笑着冲潘盈久拱手深深一揖,“怠慢了真佛!”

    “这下心里舒坦了许多!”潘盈久哈哈大笑。

    杨寿山转头对潘盈九笑道:“瘸子你也就是扯了块老虎皮把那帮鳖孙眼晃晕罢了。人家到底是买的盛杏荪(盛宣怀)那鳖孙的账。要凭你自己,你就是一口气吐出二十四朵莲花,也没哪个竖起耳朵听你念经。”

    潘盈九脸上浮出一抹得意的黠笑。

    “好!好!不管那帮王八买的谁的账,反正得了实惠的是我!只要到了我这里,”李仁党再次挽住了两人的臂膊,“都是我李老倌的活菩萨!今晚都归我一起供着!瘸子,只是急切找不到多的床板,给你这个菩萨也搭张床。怎么办?”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老潘不要你这嘴巴上的人情!今晚你还是巴结好老杨。我一个无品无衔的布衣光棍哪有那么多讲究?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只着人再抱几把干草来,我专门管你。和你这个老屁股在火边上挤一晚!”潘盈九高兴了,一手揉着那条不太灵光的腿,笑道:“你莫屎少屁多!喋,生怕你心窄肚皮宽,为了给你搞这点东西,杨军门和我到现在粒米未沾牙!哪里有耐性等到你那锅肉烂!”

    “哎呀!”杨寿山也嚷了一声,“你看看!俺起先手都抖了!饿过了身,潘瘸子不提都饿过了身,给忘了!老哥,赶紧!先给俺们寻些马上能进嘴巴的,垫下肚皮要紧!”

    “你看我!进帐!快进帐!”李仁党打着哈哈身体一侧,稍一躬身,把杨寿山和潘盈九往大帐让,自己对门边的兵嚷道:“找老刘,看看还有什么马上进得嘴巴的,麻利些赶快搞点来!喂!告诉他,提督大人可是都饿得肚皮贴肋巴骨上了!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