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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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帐内不仅一丝热气没觉着,那些夹杂了没干透的树枝不能充分燃烧时冒出的烟反倒把眼泪给呛了出来。

    杨寿山赶忙掀起那重得要死的夹板大尼帘子逃了出来,边抹泪边对站在外面的卫兵没好气的喊到:“去!撤了里面的火盆!见他娘的鬼!”

    自从调防到盖平,日子越久,他越恼火。

    在胶澳混的日子,表面上清闲,舒适,无聊,以至髀肉复生。让人生出被遗忘时没着没落的感觉。他曾为自己盘算过,在安徽人把持的这个系统里,自己算是混到头了。再往上或者得个合适的一镇总兵的实缺跟发梦没什么不同。大概也就如此吧。熬混到休致,虽不能一逞心志,作为一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农家子,这辈子也算得是个上上的签了。虽不见得多么得意,比起那些光腚的朋友,总还算是跃了龙门。没想到退志萌生之际,竟受命赴关外增援旅顺!这可是正张嘴一块冰镇西瓜就不偏不倚跌在了嘴里!让他一下子就从浑浑噩噩里蹦出来。看完天津督署发来的电报,他生出老骥的感怀,溢出白驹之叹。一想到是去那座大清国,哦,不是,是闻名整个东亚,最新式的堡垒!杨寿山的内心再次泵出几近年轻,奔放的热血。他甚至来不及想一下,驻守这类防区,通常只有淮军的近支精锐才有可能。

    然而在登州并没坐上洋船,船也没过海。只是被艘洋船拖着沿海岸线往北溜,在营口上了岸。

    宋庆的戈什带着宋庆的名刺找到章高元和他。

    “老弟,形势不好。唉!到处是洞眼,哪里都漏风,”那个身材魁梧,头发胡髭差不多白透了的老头把手里的放大镜丢在地图上,用他那只皱巴巴的手摸了摸渐秃的脑门,冲章高元叹道:“接探报,倭贼由岫岩间道袭占海城,丰升阿他们没顶住。娘的!这么冷的天,这些杂种也真厉害!你们知道,要是倭贼真如他们的愿‘到奉天度岁’,哼!······”

    “我们爷们儿就得缇骑槛车,走卫达三、叶曙卿的旧路了。”宋庆站起身,背着捏成拳的手看着屋外的天空,一口山东官话说道:“俺是过了古稀的人,死没什么好怕,可是卖了一辈子命最后却死在菜市口,”那颗皓首低了一下,背后的两只手捏得发白,“那可就······”

    “旅顺救不回已是大罪。辽东局面颇难收拾······”

    章、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俩都知道,这白头发老头之前已经反攻过两次,黑汗水流连片瓦也没抢回来。

    哎!怎么会孬成这样!

    东洋人一天功夫竟然把大清国有点脸面的人都知道的脸面当尿脬踩瘪了,蹂躏在脚下。

    就像一个怎么看都龙精虎猛的汉子,还没开始就泄了。

    “老弟,眼下扯那些没用了。海城一失,攸关皇清龙兴圣地,能把眼前这一面敷衍住,便是万幸了。”宋庆摆了摆手,身子一转,用那双疲惫、却养威几十年的浅棕色眸子盯着章高元道:“关外能堪一战之兵所剩不多,野战之师尤缺。老夫禀请节署,调你们去盖平。倘倭贼转兵北犯,响应海城······这是很有可能的。盖平为北犯必经之道,务要请二位用心防守,你们到防后要抓紧时间查勘地形,”他拿起放大镜,在地图上稍看了下,指着一个位置用手指频频点着,“尤其要注意东面的牵马岭。无使贼再钻罅蹈隙,拊我侧背。至于海城,老夫已经派人和长顺、依克唐阿他们联络,总要把它夺回来。”老头看着章高元,“六麻子(刘铭传的外号。)麾下像个样子的······怕也没剩几个了。唉!俺知道你。”

    宋庆叹口气的时候手在章高元的肩膀拍了下。

    宋庆的话,明显带有敲打的意味。进到章高元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他也听说了铭军和刘盛休在关外的表现,没奈何,只好把口气又咽了回去。

    宋庆把大概情况跟他们交待完,也没其他官场客套,带着人马就往北去了。

    怎么回事?盖平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俩心里头犯了嘀咕。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当兵的不知道下一脚落在哪里不是很正常吗!

    既然节署有令,两个人吃风喝雪带队去了盖平。

    后来才听到些消息,之前水师在海上吃了大亏的风闻是真的。尽管这些消息进到耳朵里的时候怎么着都觉得不真。水师别的不好说,那两艘巨舰章、杨远远的见过,远远的浮在海上如同两座山。这么大的铁舰也不抵用吗?

    冷晴的夜空里罡风一过便把旗杆上的大纛抖搂起来,“砰砰”的打得人心烦。

    章高元还是决定把张光前调来驻守东边的那个小山丘。

    杨寿山觉得真别扭,感觉哪哪都不舒服,哪哪都堵得慌,气也喘不匀净!可就是摸不到准地方,没个下手处。

    第一眼看到那个眼皮湿润,细皮嫩肉的家伙他就不舒服。他娘的!还蓄了指甲!真拿自己当大人了!这样的婆娘也曾是淮军里有名头的骁将——哎!真他娘想一脚踹他个跟斗——如何打得仗!怎么信他不会再跑一次!但是无论如何不痛快,章高元毕竟总统两军,是摆在桌面上的上司,杨寿山压抑住自己的不满,沤了一肚皮的窝囊气。

    眼下天都黑透了,一天下来粒米没落肚,早就哼哼唧唧好几回了的肚皮让他背毛都在一个个的炸开。

    “你们平时都是让旗纛这样挂上面吹整夜的吗?”杨寿山气不顺,瞟了守卫大帐那个当兵的一眼,呵斥道:“折了旗谁担罪,你吗?”

    正在杨寿山身后撩托着帘子,好让大帐里的烟气尽快消散些的卫兵一听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这位大人正气不顺。他暗自庆幸自己没站在这位大人的当面。这位大人说的事儿也不是他的份内,再看这位大人一脸严霜,嘿!别看当兵的一脸木讷,这样的冷屁他可不会捧着往嘴里送。少张嘴,多磕头的智慧到关键时候就完全出自本能——心头的鼓打得再急,他也眼观鼻,鼻观心,泥菩萨一般站在杨寿山身后。杨寿山见自己甩出的话落了泥潭半天没个动静,他瞟了眼那当兵的,见那家伙正两只手托着那副笨重的大尼夹板门帘,眼睛在四处的寻,像在找什么东西来替下自己。

    “唉!”杨寿山又想笑,他轻叹了口气,没再为难当兵的。自己背着手在帐外踱了起来。

    才站了片刻的功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冻脆了,那双套在靴底浸湿了的靴子里,冻麻了的脚只要跺一下仿佛能把他整个人都震成一地碎片。

    寒气透过身上的旧羊皮大氅渗进棉袍子,刺得皮肤针扎般一阵阵发痛。要不是死死攥紧了拳头,克制自己。真的,有那么一阵一定会嚎出声来!这样的冷他是有记忆的,当年在天山脚下不比这暖和。可那时候还敢打着赤膊拿雪擦······啊呀!他心底里惊叹了一声。生出这种比较之前,他杨寿山可从来没有留恋过时光,也没在意光阴的去而不返。当他脑子里出现“老”了的那一刹那,他心里一颤。

    他的一只手缩在马蹄袖里只露出几个指头揪着大氅的边,紧紧的和另一只揪着大氅的手扣在一起。仿佛把另一个自己死死攥在手心。可是攥得越用力,裹在大氅里的身体绷得越紧,就越发不住的抖,从心底里直到牙关,熬不住,抖得厉害。哎!竟然会对寒冷生出怯意,对温暖有近乎投火的欲望。他身上的旧伤用不能言明的隐痛折磨他,让他变得容易焦躁。

    风偶尔窜过来,把营帐边火笼架里那点蓝火苗子逼得抬不起头。火星子卷得呼啦乱跑。杨寿山的脚不自觉地往火笼架挪了挪。

    “人杰!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哪里擒了这老屁股!”

    听说话的口气和声调,杨寿山便知道是随他同来的潘盈九。他停住了脚,冲声音的方向望去。

    三个人影从黑黢黢的夜幕里窜出来,看不清相貌。一个一摇一摆的矮胖身影挥着手。是的,这副做派,除了潘盈九没别人。在西北的时候他腿上挨了浩罕人的一家伙,弹子取出来后,落下这么个风摆柳的毛病。

    “这个没正形的老家伙!”杨寿山豁着嘴,脸上勉强露出些怪里怪气的笑。

    人走得近了,就着营帐外的大火笼,他隐约看到除了和潘盈九一起去的兵,那个被潘盈九紧挽着胳臂的,正是驻守牵马岭的守将李仁党。

    “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老鬼更能寻地方的么!”风把潘盈九兴高采烈的嚷嚷在旷野里抖得只飘。

    “人杰,你看看!这老屁股学得多快!这才几天,就学会了猫冬!”他也不等杨寿山回答,“哈!草料垛子里!跟一群兵油子泥鳅钻豆腐,钻在草垛子里扯抻脚睡觉!”

    “标下······”被潘盈九紧挽着胳臂的李仁党挣开他的手臂,急走带滑,紧赶了几步来到杨寿山跟前,袖一甩就要给杨寿山请安,行参见大礼。

    “哈!”杨寿山看着李仁党头发上的稻草差点笑了。他两只手早就牢牢托住了李仁党往下沉的身子,“天寒地冻的!又不是辕门会议,恂如行参见大礼,这是要说重话阿!快莫如此!”

    “承军门体恤!”李仁党感受到杨寿山两只手沉着的力量,身子也不再往下沉,站直了叉手一揖,道:“标下岂敢放肆!不过的确有几句话要说。”

    “好!好!”杨寿山知道李仁党一肚子憋屈,他当然清楚原因,快冻僵的脸上攒足了劲儿,地开坼般打了个哈哈,“只管说!只管说!”

    “人杰兄!”李仁党站直了身子,两手一拱,说:“这么冷的天,把这些当兵的就这样曝于荒野,虽占了几间当地土人的窝棚,搞得地方颇有怨气不说,我的人已经有脚冻黑了的了。这样下去究竟不是办法!”

    “可不!是个愁死人的事!啊~恂如,都知道,你这里更艰苦些。”杨寿山面色略一沉,飞快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好了!好了!粮台的事,章迂子(章高元,绰号“章迂子”)也恨得要烧起来!他那里一边打电报去了天津节署,一边请这个能通天,嘴皮子活泛,”他冲潘盈九努了努嘴,“专门会扯皮的人去大石桥(宋庆,也是当时关外清军名义上统帅的驻地)那里去扯皮打官司。总不叫受苦立功的人还要挨饿受冻受委屈!老章托俺专门来犒劳你和大家!”

    杨寿山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仁党那一肚皮火熄了一半。

    “老实讲,”他那一肚子忿怒,即使千斤巨石压着,只要一条缝,它仍然会钻出来:“我花甲都过了的年纪,死在这里也不委屈。跨海来关外,同是朝廷的部队,都是为大清国打仗,老子们归辖这帮老猛滋(李仁党学合肥土话)也不是一两天了!告诉老子们的补给不归他们管,吃喝、冬衣要老子去找山东解决!这是什么混帐道理?!老子现在到哪里去找山东的哪一个来搞这些?!这是么子话!这些个挖坨鼻屎都想当正经饭吃的贼!太不是腔,把老子们惹炸了,老子连队伍都带回山东!老子都要入土了,还怕他李老倌杀老子的头!”

    “哎!”杨寿山两个嘴角往外一挤,两只手扳住李仁党没什么肉的肩膀,脸上的笑透出些酸,叹了口气道:“不讲气话,老兄!听俺一句,眼下不是讲气话的时候!着实委屈了老哥和弟兄们!他们不把俺们当亲娘养的,却休想让俺们这些后娘的崽儿忍气吞声,由他们摆布!亲疏畛域!只跟他们置气不行!先把东西搞到手,别的以后再讲。都这个时候了,这些个只会混衙门饭,不晓事的鳖孙!”

    “嗨!”李仁党肚皮里的委屈被杨寿山的话一触碰,一下翻涌上来。他眼眶一潮,从杨寿山手里挣脱出来,头一低,揖了一揖,道:“哪里!人杰!标下无状,请军门大人责罚吧!”

    “唉!什么话!老哥!”杨寿山只当作没看见,一把挽住他胳臂,“俺还能不知道么!隽丞中丞去后,都成了后娘的崽子!挤皮芋头吃得太多,难为大家伙,太难为大家伙了!只是弟兄们的情绪······”

    “嗨!请军门放心!标下难道就这么一副鸡肠子吗!”

    “好!好!”不等李仁党把话说完,杨寿山便大笑着截住了话头,一迭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俺们可不能跟那些忘八一般见识。”

    得知粮台搪塞李仁党请饷、拨粮弹的请求后,章、杨生怕散了军心。

    合肥以使统将不睦的制衡术驾驭淮军,这些手腕,只要不是猪油蒙了心,都能看明白。问题就在于那块猪油谁都觉着香。太平时候,这些手段固然能使悍将稍事收敛,不敢跋扈不从。然而一到战时,哈,那就只怕老天都不知道怎样让这些丘八怎样相携共生!

    张曜殁于任上之后,杨寿山作为嵩武军里的老资格和宿将,本是理所当然的掌军人物,却被调配到他从未待过的广武军充任分统,他如何不清楚刀俎鱼肉的滋味!对福字营的遭遇,于情于理不能不表同情,更不能不表示和他们站在一边。只有如此,才能让这帮弟兄的心里意识到你和他们是一边的。何况他自己的境况若不是章高元一个电报打到直督节署,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然而现在这个话题是根火捻子,燃得稍过些便会引爆一个大火药桶,把大家炸得粉身碎骨。这也是章高元所担心的。这个利害,他从李仁党的表现也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心里都有数。好在杨寿山虽然是河南人,张曜的嵩武军成军后却长期配属湘军西出河湟,与湘系极有渊源,对湖南人的脾性也不陌生。他自己既战功显赫又是个能跟部下、士兵蹲着抡勺站着喝酒的人。有了这点本钱,大家的感情就有了拉近的基础。两三年下来,杨寿山尤其注意和李仁党这样的广武军元老的相处,极少跟他们打官腔,这样反倒让这些肚皮里没什么花花肠子,只装满了委屈,心态已经处于失衡临界的广武军老人都比较接受他,厮混久了也真把他当了自己人,自己的长官。当兵的没那么多道理可讲,他觉得你不是孬种,还能间常跟他们混在一起,有事的时候护着他们,就会有那么一拨人愿意把命都交给你。像蚌最终把一粒进入自己肌体的沙子化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俺不嘴巴抹蜜,却空着手来看你。捎来些烧炭和些个猪羊、酸菜,这么冷的天,总要给大伙儿肚皮里添些油水!不能让下了场得了胜券的好马连口好嚼谷都到不了口!”杨寿山话锋一转,“欸!老哥你这土地公当得!楞把俺晾在荒地里吹了个透凉!”

    杨寿山说着话头一低,抹了抹眼睛。

    这么个粗汉子说起话来起承婉转的,一样不少!潘盈九在一旁看着,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笑。

    “哎呀!标下可不敢僭越!正牌子的土地公早钻热被窝去了!标下不过是个没着没落的野鬼!”李仁党一下大笑起来,两步蹿到大帐边,从当兵的手里亲自接过帘子挑起来道:“难怪听到猪叫唤!我以为是自己想肉想得发了疯!我的个雪中送炭的弥勒佛老爷!这!哈哈哈!真的!做梦都想泡在猪油里睡!快请!里边请!”

    “算了!”杨寿山连脚都没动,“你老哥的大帐俺是不敢进!你还是自己先进去看待不待得住。”

    李仁党没大明白杨寿山说的,狐疑着进了帐。转身一挑帘子又跑了出来,用他那湘南土话对帐外那个兵嚷嚷:“真的哈!哪个蠢宝!哪里是烤火,熏腊肉还差不多!不晓得尽干的拣些么!”

    “蠢宝!发什么呆!”李仁党这会儿高兴,“还不快点去!”

    李仁党训了几句当兵的,招手把和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兵也叫了过来,吩咐道:“你灵泛些,你带他去!快些搞个火盆来!”

    两个兵正着急拔脚走,又被李仁党叫住:“知道去哪里弄不?”

    “回大人们的话。当然是去送犒劳的车子上搞些炭!看你老问的!”那个兵回道:“连这都搞不清还吃得成这碗饭!”

    “有出息!”李仁党笑了,“去吧!鬼崽子!”

    杨寿山和潘盈九在旁边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