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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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

    黑皮转头吩咐了人把酒拿去,自己便扣住瓮沿,提起酒瓮往炕桌上排开的碗里倒酒。

    等到往那老头面前的碗里倒酒时,酒瓮里刚哆哆嗦嗦流出一溜酒,叫倪老六的老头已经舞爪的螳螂一般,一只手去虚抗那酒瓮,一只手高低作势要去掩面前的酒碗,脸上混合着受惊和谄笑的表情,两眼直盯着碗里,开水烫了般冲黑皮重复着:“诶!哦···呀呀!···!够、够!多······多了!”

    闫武义快活的看着这一切,豁起嘴舔了舔起了裂的嘴唇。看着黑皮把酒筛上了,说:“你先去把我那葫芦给喂饱了再来喝!”然后自己端起碗,递到那个蒙古汉子手里,说:“杀虎的好汉先来!”

    那蒙古人也不推让,把碗接了过去。闫武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把酒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倪老六张着嘴直勾勾看着这个蒙古人一仰脖子,整碗酒还没等他眨下眼便倾进了那张阔嘴,一滴都没漏,没了。那鞑靼抹嘴的功夫,倪老六的喉结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心里叹了句:乖乖!

    “好汉子!”他喜欢看人豪饮,尤其是这种点滴无遗,绝不偷奸耍滑的豪饮。

    “来!来!”闫武义端起酒碗说到:“端起来!”

    他把酒碗对向老头,老头忙不迭把手里的酒碗再举了举,说到:“喉管子浅,别看俺家以前做的是酒营生,一口整下去这么一大碗,俺肚皮里便是前面六十年的酒加起来也凑不出几个这么大的碗!将爷和好汉们只管尽量!俺在将爷们面前只好告个怯,万不敢和将爷们见底!”

    闫武义哈哈一笑,也没勉强,端着酒碗和那蒙古人的碗碰了一下,那蒙古汉子又是一口气把那碗酒倾倒进了肚皮里。

    老头看在眼里,暗暗啧了啧舌。

    这般喝水的喝法,自己造的那点酒怕不够这些汉子折腾几回!倪老六暗自吐了吐舌头。马上就大年了,可不能让这鞑靼总在屯子里晃,那是黄鼠狼围着鸡窝转——可不得了!白吃白喝就算了,还量大的惊人!他痛快,到俺就只心痛!等这些当兵的走了,要跟那些猎户打招呼,得赶紧把这鞑子打发走。

    他被蒙古汉子点滴无遗的喝法惊到了,嘴里却应着景:“哎呀!这酒量!老汉这把年纪也没见几回!这后生!老宋!”老头的手摸向那个姓宋的猎户,一把揪住了宋猎户的衣襟,扭过脸看了看姓宋的,又望向那鞑靼:“这后生喝酒吗?!”

    “这犊子!却是能喝的!”坐炕沿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冷不丁笑道。别说这般痛快的牛饮,之前就是请他喝,他也把那方石头一样的脑袋晃得人担心从脖颈上掉下来。

    闫武义看了眼蒙古人,又看了看那猎户。那猎户迎不住闫武义的眼光,扭捏的讪笑了一下,端起酒自己呷了一口。

    蒙古人端着酒碗对那猎户迎了迎,说:“之前蒙老兄出手相救,可俺有军令在身,所处陌生,不敢沾酒误了军门的交待。对不住!”

    “哦!”没看出来这汉子还有心眼且能自律!闫武义心里一凛,真又高看这鞑靼一眼。

    “老弟,”闫武义把自己面前那碗酒也喝干净了,把碗撂在桌上,捋了捋胡子,看了看蒙古人胸前,冲他笑着说到,“镇边军现在驻扎何处?依军门的兵,怎么会在这里跟这些赶山的混在了一起?”

    蒙古人抹了抹嘴,瞪着细眼睛看了看闫武义,手在大腿上一搓:“嗨!”

    “听老弟说话,”闫武义眼睛左右望了望,笑呵呵说到:“必然不是私因。俺奇怪你怎么会流落在此处?”

    那一大碗烧酒灌进肚皮里,现在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老弟从驰马上把矛刺得那样精快准狠,俺自小也混在马队之中,至今也三十来年了。这样的功夫可是难得一见。俺军门也是使矛的行家,说句得罪的话,怕他老人家也做不到。这样的手法,天赋神力、胆气和勤练一样不可少,不是寻常能为。何况饿虎在左,不能夹矛。足下以展臂投刺,一击毙其性命,这一矛当得出神入化了。”

    “这一刺俺也比较满意。上官的夸奖拜领了!从小跟着阿布(父亲),把枪矛弓刀玩得熟了。”蒙古人挂着笑的大脸上微微泛出些红。

    “哈哈,”闫武义大笑,很满意这汉子说话的实诚,也由衷道:

    “你的阿布真是了不得啊!只听说鞑子弓箭了得,没想到矛使得这么出神!”

    “草原不比关里,无城池村落可恃,猎物驱兽打仗,全赖弓马刀矛傍身。早年阿布在天山一个姓刘的汉人大帅麾下效力,我一直跟在他身边。”那蒙古人说到,“我阿布没死在战场,光绪三年大灾后的时疫却要了他的命。俺和俺婆娘也迁去了她娘家科尔沁,我就跟了依大帅麾下的永山军门。”

    “哦!哦!那场奇荒能活下来可真是不容易!”闫武义点头,“老弟,今年贵庚?”

    “我是同治二年生人。”蒙古人说。

    “哈!嘿嘿!”闫武义一拍大腿,抬头看了看黑皮和其他人,哈哈大笑道:“显老!太显老了!俺还以为与俺仿佛呢!弄半天还是个后生!你阿布以前在一个姓刘的大帅麾下?你看!”他又把脑袋扭向金满黑皮他们,再对着这蒙古人大笑:“除了毅帅,从俺随勤果公出河西,这几十年,天山脚下还有哪个姓刘的大帅?!哈哈,你看看!新疆到关外,这万里总有吧!”他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搞不好俺军门和俺还真和你阿布说过话呢!”

    “哦?!敢问上官······”

    闫武义手摇了摇,打断了他。

    “随便些,随便些说话。”闫武义摇着手,“俺这簇翎子是拿命换来哄自己开心的,不能拿来诈唬真好汉!俺军门是记名提督衔,赏戴花翎的广武军分统杨寿山。眼下正奉守盖平哩。”

    “那你们也是关里来的淮军一路?”蒙古人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眉头一拧,笑容瞬间就没了。

    “哦?”闫武义一下就觉着味儿不对。和几乎所有广武军老人儿一样,听到别人把自己和淮军挂在一起时,就仿佛触摸在丝绸上的手突然被一粒隐约的异物刮到,听得烂熟的调子里混入一丝细微的杂音,闻惯了的香味窜进一缕飘忽的异味。都不明显,但都足够触发极敏感的神经。他狗一样瞬间绷紧了精神,在脑海里反复对方的用意、意味和应对的方式。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把几个瑟缩的人卷了进来。

    闫武义飞快地向他们扫了一眼,是金满他们几个。

    他没理他们,而是想着言简意赅让面前这个鞑靼知道他们与淮军的关系。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隶属淮军这个现实。想得越多,说话就越不利索。还没出喉咙就觉得不得劲。脑子里嗡嗡响,舌头发紧,喉咙发干。

    “俺军门原是张曜的麾下,一直跟湘军在西北······嗯······”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脑子里却不停地在打岔。一种不甘心总让他想搭上几句和淮军撇清关系的私货:“俺们老帅殁在山东任上,俺们就划到淮军了······”哎!肏他娘的!连军门带自己,一溜溜的都还在人家屋檐下排着呢!几句斩钉截铁的硬话到嘴边又软缩了回去。两只手不由自主,像磁铁吸住了一般纠缠在一起互相搓着,“湘军······额,知道么?俺们是广武军······”他一只手总算从另一只手的磁力中解脱出来,恼怒的在空气中快速地挥了一下,“算了!你是鞑子,别费那劲了!不会明白!总之是俺们爷们倒霉!爹死娘嫁人,跟了安徽人······这二十年大清国说起枪杆子,任谁都只能算个屁!从苏浙一直到旅顺,京畿腹心都是淮军范围······你明白吗?”

    蒙古人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和微倾着的扁脸上那双眯缝眼拼在一起就凑出一些不屑。

    “怎么······?”凭直觉,闫武义感觉到了这鞑靼对淮军的藐视。“淮军”这个称谓现在就像一坨掉在裤裆里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他按捺住心里的不安,用一种狐疑的眼光扫在鞑靼的脸上,似乎是挑衅般的看看这家伙到底要说些什么。

    蒙古人那双被两坨脸颊肉挤得快要合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闫武义,爆发出打雷一样的大笑。

    金满和黑皮他们几个眼里布上了血丝,脸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特别的黑,青筋在额角的皮肤下剧烈的跳动。

    “你笑个什么屌?!”饶是闫武义一见面就打心底喜欢这汉子,这下也被他的大笑激出一背的痱子来。

    “俺笑那么多人守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要枪有枪,要炮有炮······哈哈······”那鞑靼自己从别的碗里匀过来一碗酒,仰脖儿把碗里的酒喝干了,两只眯缝眼里闪着光,他看着闫武义道:“俺是军门派的差,护送大帅(这个大帅指的是依克唐阿)的人去旅顺洽购枪弹。本来俺军门要来,大帅那边走不开。俺们到旅顺的时候,要找的那个道台却哪儿都找不到人了(他说的这个道台即龚照玙,会办旅顺营务,是当时旅顺的事实负责人。他听到日军攻陷金州,便找借口乘民船溜回了天津。),一打听,说是早打海上跑了!”鞑靼的笑声越来越刺耳。他看到闫武义们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的时候,他收敛了些,他的手从脸颊往下一抹,硬是让那张横长开的宽脸都快容不下的笑收了回去:“真的!你们旅顺那些兵,只要帽子上是红繖,更不要说有顶子、翎羽!东洋人没来的时候用眼角扫一扫俺们都像给了俺们天大的面子。东洋人一来,嘿!都是些瘸马瘦骆驼!竟然一天就被人打下来!那么些个山头、炮台,别说两万人,就是两万只羊,漫山遍野,一天也捉不完!”他好像是忍不住,自顾自又一阵狂笑,那声音在屋子里回旋了一会儿却低了下去,不知什么时候那鞑靼的脸扭曲了,“连累俺把弟兄也折了!”

    “娘卖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糟践我尼!”坐炕沿的黑皮倏地站起身,把腰刀往身前一摆,手搭在刀柄上刀就抽出了一截,嚷道:“老子剁了你!”

    炕头烧着的豆子吓得“啪”的炸了一下,火苗子晃了晃。

    鞑靼看都没看他。

    不知是感受到了闫武义乜斜他时明显轻蔑的眼神,还是站旁边的金满挤住了他的手位,黑皮手里的刀到底没拔出来,人也泄了气,刀又悻悻插了回去。

    “仗打得窝囊,还不兴人说几句?哪个会想起糟蹋你!动不动亮那烂铁片子!吓唬谁!没出息!”闫武义低声呵斥道。鞑靼一口一个“你们”,让他有种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尴尬。他也有些恼火。但看到黑皮那副一点就着,沉不住气的蠢相,他觉得自己往这份闲气上凑也有些可笑。

    “这个俺知道,”闫武义的手扣在桌上的酒瓮口上,稳住自己的情绪,把酒瓮抓起,示意鞑靼把碗凑过来,给他的空碗满上,说到:“娘的!不知道这帮杂种怎么打的仗!听说原来的防军先跟着宋军门(宋庆)去了鸭绿江,眼下都在大石桥。你在依大帅麾下,不知道吗?”

    一种明明知道臭还想多去闻一下的嗜臭心理让他心里发痒,怂恿着他想多打听些旅顺那边当时的情况。刚到盖平不久,嵩武军和广武军从南边上来的溃兵断断续续能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谣传。章、杨两位大人怕这些家伙惑乱了军心,及时组织精干对这些溃兵进行了隔离并且报到大帅宋庆那里,马上往营口这些地方后送。可是人多嘴杂,只要有人想听,就绝不会缺人说。关于旅顺的事情自然会由东一嘴西一嘴掉进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说法在脑子里结成了一件稀里糊涂的百衲。

    那些屁滚尿流的溃兵是些什么料子,闫武义见过一两次就明白了。

    这些成了惊弓之鸟,魂魄都没跟回来的家伙!这样应卯吃额作不得用的墙头兵,他们驻防山东后听说过,也知道这是淮军里糊弄上司常用的把戏。等他真正见识到这些家伙时,哎!可怜的傻瓜蛋!他心里叹了口气。无拳无勇又无见识却指望他们侥幸吓阻来犯,继而搏饿虎于绝地!他虽然也跟那些嵩武军、广武军的同伴一样,心里抱着些“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幸灾乐祸——吃细粮,住瓦房,什么新手上用什么,如今都成了根玩不转的烧火棍!嘿!到头来被些个矮脚鬼摁在地上一通暴揍!嘿!俺们可没出过,也不会出这样的洋相!——但他也不愿真拿这些可怜的家伙当花生米给嚼了。

    “听到钱响的婊子解裤带也没这么快!”

    “喂!看看你们自己!自己人打了败仗会这么高兴!都是些什么东西!”嵩武、广武军弟兄起哄、臊这些溃兵闹得太下作,太不像话时,他也会厉声呵斥。他自己,则既不接纳那些败将溃兵带着感激的眼神,也不接受他们的谢意,不在公事以外和这些人打任何交道或者聊上几句。他的眼光通常都是从这些人头顶直穿而过。这些没皮没血的倒霉蛋!以为粮那么好吃的吗!但闫武义的耳朵从来都不会放过从这些家伙嘴里出来的,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以便尽可能为他自己心里那件正在拼缝的关于这场战争的百衲尽可能多的凑几块布料。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军门眼里的小崽子。跟着军门随张勤果(张曜,殁后谥勤果)在湘军里往西北一路打到喀什葛尔。打败仗,甚至全军覆灭都不奇怪,但是这般作鸟兽散,既没有,也绝不会被允许。在左侯和刘毅帅麾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可想象的。真是造孽!旅顺的官老爷花银子找这么些个货色还想诈唬人!他很想知道是哪个戏看多了的诸葛亮想出这种馊主意来哄鬼。还不如扎些个稻草人,起码不会跑!这些蠢家伙图那几个饷钱竟然也敢拿自己的小命赌个侥幸!驱民为战,真他娘应该把出主意的混账忘八和这些倒霉蛋丢一起,看看他还摇不摇扇子!闫武义的心思转了好几圈,自尊心克制了情绪和好奇心,他没有就着蒙古人的话往下打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端起酒碗刚准备喝,又对那蒙古人抬了抬,才自顾自呷了一口。

    “当然,”他把酒碗放下,下巴一抬,说到:“丘八嘛!有得几年清静日子,天天无所事事,怀里又有几个,要么吃喝打牌,听曲嫖婊子度日,要么放贷盘铺子,买地置房产捞钱。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杀伐尽在半夜,哪里有心思、体力、精神应付战场?突然说要打仗,腿梗子都站不稳,屁股一挨马背就硌的痛,个个都巴不得坐在骡轿里,还记得仗怎么打?俺说句丑话,总要打几场恶仗,来回死上几拨人,会打的将也好,兵也好,自然就冒出来了。”

    燃了半截豆子发出的光有些跳跃并且开始显得暗下来了。倪老六瞅着像是要灭,他捏着一串自己刚穿好的赶紧爬到炕头,把不燃的那粒捏了下来,给新串的豆子续上火,又爬回自己刚坐的地方。

    两串新燃起的豆火光亮了些。

    “哎!”蒙古人细眼睛在那新点燃豆火的照映下泛出些清亮的光。

    他把碗凑到嘴边,猛地把一满碗酒倒进了喉咙,抹了把嘴:“只可惜了俺的安达!”

    “你的······哦!”鞑靼噙着口酒,闫武义一开始没听清楚,但很快反应过来。

    “俺婆娘的安达。也是俺的安达。”

    “马失了蹄,没出得来。”蒙古人告诉他。他眼里亮晶晶的,“三十个人。我们一起来了三十个人。东洋人进城的时候俺带着人突围,东洋人没反应过来,挺顺利。······等停下来的时候俺那安达不见了。有人看见他的马挨了一枪······看到他从马上栽了下来,马压住了他······”

    蒙古人揉了揉眼窝子,继续说到:“俺回去寻他,······啊!山坡上,山沟里,到处是溃兵,到处!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枪子儿打中了俺······”

    蒙古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浑身打颤,两只酒钵般大的拳头对自己脑袋狠狠捶了几下,突然大哭起来:“······俺······哎!······哎!”他的衣襟被他那双兽爪一般粗壮的手死死揪住,屋里一时静得只剩人影在昏暗的墙上摇曳,连火苗子都不敢发出“噼啪”声。蒙古人两只手用劲卡在自己脖子上,直到额角青筋都快炸了,眼珠子快要从那门缝宽窄的眼眶里和着血丝挤出来,眼泪混着鼻涕和口水从他的嘴角淌到脸颊稀疏的胡须上。

    闫武义安静的看着他。

    “······俺宁可死的是自己······回去怎么跟婆娘和她嫂子说······”

    “什么话!将军难免阵前亡!这都是命数。难不成都两腿一抻,死在外面,连个报信的都没有,让她们娘们儿一直提心吊胆才好!活着的当然要给死了的担待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个给闫武义带路,一直签坐在炕沿的宋猎户咧开嘴大笑,手窝在袖筒里冲鞑靼抬了抬,“他呀!要不是俺们弄的皮子人家犟着那天看货,这汉子必定得死在那里!这是老天想着法儿让俺们救了你。老天爷让你活就死不了,这就是命!你跟他争?”

    “可不咋的!你小子造化多大!”一个猎户在暗影里看了眼这蒙古人,转脸冲闫武义说:“你问问宋哥,他挨了颗枪子儿,可把俺们新熬的熊油造了七八成!”

    那鞑靼把脸胡乱抹了抹,冲两个猎户拿手扪在胸口低下头,然后抬眼看着他们,说:“活命的恩俺绝不敢忘。熊油两个字,俺这辈子听都不愿再听到。”

    那两个猎户情不自禁,放肆的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回事?”闫武义看着姓宋的猎户问到。

    那猎户喘匀了气才说:“大半个月,那枪子儿也不知道钻去了哪儿,找不到,他身上的烧就不退。听老辈儿人说,用灌熊油的法子能让箭簇自个儿掉出来。俺们没别的辙,给他灌下去许多,”那宋猎户不自禁又笑起来,“别说他受不了,俺这站在旁边的看的都作涌了。可别说,还真管用!那天油还没给他灌完,他一个喷嚏,俺就听着个硬东西掉到了地上。一寻,嘿!敢情!那枪子儿让他一喷嚏给打出来了!”

    闫武义听宋猎户说得津津有味,脑子想象着那副样子好笑。他打量了一番他面前这个鞑靼:“伙计,好运气比什么都强啊!俺今天也折了两个弟兄。都是好小伙子!”

    他瞅了眼黑皮,示意把酒都满上。

    等黑皮把大家的碗里注满了,闫武义端起自己那碗,敛容道:“这碗酒,祭奠一下那些没回得来的弟兄!”

    大家都把自己的酒浇在了炕边的地上。

    “满上!”闫武义喝道,“今晚破个例,畅快喝几碗!”

    “老倪,”闫武义亲热的把手搭到倪老六肩上,“劳您驾,再叫人给爷们整一担来,如何?”

    “那有啥不成的!俺这就去叫人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