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繁体版

第十一章(下)

    “恂如,我的老哥!这话上半截你算是说对了!”他笑了笑,“后半截么,当了几年泥瓦匠,却不能全怪你那位老长官,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没有勤果公和合肥相国联衔的折子,你的屁股挪不了。倘无此一调,你不照样每天点了卯以后盯着海出神吗?(光绪十七年,张曜以山东为北洋门户,力主,且说服李鸿章在胶州湾设炮台,以每年山东海防捐全部用作经费,兵力在山东本省抽调。六月,李、张联衔上奏获准。最后选中青岛这个当时的小渔村。)一把年纪了还只想着沙场横行冲撞!再说,所谓福兮祸所伏,别看青岛如今不过一渔村,未着眼旅顺时,旅顺又何尝不是一偏隅呢?在下倒认为这个泥瓦匠还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等炮台渐成规模时,两位仁兄既熟形胜,又为防军,东省哪里还找得出一支相颉颃呢?炮台完成后,以在下愚见,必是嵩武、广武两军涅槃之时!宋庆不就是成例么?到时在下还要向两位大人贺喜呢!”

    “旅顺有什么好?还不是一天就让人给拔了?”

    “话不能这么说。朝廷花了海一般的银子,说实话,俺一直很想看看它长成个什么模样。哎呀!这次出关,”杨寿山眼一鼓,一努嘴,在腿上拍了一巴掌,笑了笑,道:“原本以为会开个洋荤,坐回大洋船,再看看旅顺这个洋景致。结果水师到底没摁住这帮贼,俺们还是坐方艄的命,也没得着水师的福,还得偷偷摸摸的沿着岸走!”

    “嗨呀!你看!”李仁党嗓门大起来,他也大笑:“我还以为就只我没如这个意,肚皮里憋着口混账气!”

    “不生在湘乡,生在桂阳!回也不愚(孔子曰:退而省其私,以足以发,回也不愚。这里是潘盈九戏谑调侃之言)。以武人言,恂如的感慨确有慨叹处!”潘盈九狡黠且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杨寿山,开怀而脸有得色道,“都讲男子走州又走县,堂客围着锅台转。跟陈士杰今天堵长毛,明天平个叛,还不是泥脚杆子打泥脚杆子,到底是同类相残,的确没什么意思。孙武子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未在左、刘之侧,我是很难韵到这个味。追随之后,才渐渐领会所言绝妙!我到底不是领兵之将,喏,讲的你可能不信。你问问人杰,他虽是援师,却是从陕甘一直去到南疆的,这许多仗,是不是我说的这个味道?那滋味!真的胜过吃肉!如你所说,能在左、刘麾下作战,作为武人,的确无憾!”

    李仁党一直很向往那支最终平定新疆的湘军。平定霆军叛乱后,广武军裁撤时,他有过去投征西湘军的冲动。只是无人搭桥,贸然前去投效,开罪陈士杰不说,能在那边吃个什么果子也全在未知。这是他心底里未曾曝露的秘密。要知道潘盈九就在刘锦棠帐下,他早一拍屁股就去了!后来调防山东,这个秘密算是装进了匣子里,上了锁,贴了封,再没去碰过。而现在潘盈九的话把李仁党心里对西征的幻想一点点掏挖出来,挠得他心里直哼哼。

    李仁党很盼望潘盈九把这个话题讲下去,而他打算一字不捺的把潘盈九说的一切根括进耳朵,连整带屑全扫到心里,跟心里面藏了许久又斑驳的景象作一番印证、比对。潘盈九所说的,大多和他之前的设想完全对不上。但只要某个小小的细节恰巧和心里面曾经想过的某个画面正好对上,他就暗暗的把撑在腿上,拳着的拇指在食指上抡得嘎嘎响。这一切思绪像被风吹出来的纸片在他脑子里上下飞舞。快慢不定,游移旋转,搅得他不能清静,常常才看到开头,却只一闪,便把接下来的一切全换了个样。李仁党五脏六肺里泛起一阵酸热,接着就开了锅一般翻涌起来,他暗里强咽了几口翻到喉咙要冲到口腔的酸水,憋着气才勉强按捺下去,急声道:“讲讲!”

    杨寿山瞥了眼李仁党,看他听得专注,便不再拦着,嘴角极轻微的扬了一下,以一笑回应潘盈九。

    潘盈九接着说道:“不讲其他。举一二事。恂如,你是懂门道的,一听便知。俺们由玉门开往去哈密,有一点要先跟你说,你才明白。出玉门,由安西入疆,到哈密之前,便是千里戈壁。取水不比内地,全靠途中极少的几处绿洲,而水量有限易竭。俺们还未到玉门的时候,左侯和毅帅早已把沿路绿洲之间距离和水源的水量多寡,能提供多少人马饮用,摸得清清楚楚,俺们每拨发出多少人,俱为依据,虽极艰难而全军得渡。”

    “哎!是的!是的!”杨寿山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停顿了一下,“以前常听人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不能于寻常中体会这话里包含的气象!自入疆始,俺才深有感受。”

    “人杰兄,”潘盈九接过话茬,笑道:“你这个话,称得上中节!既然两位大人颇有兴致,在下便多讲几句,权作牙食。不知两位军门可有意乎?”

    “嗨!屎少屁多!什么时候你要讲话还有哪个拦得住?说嘛!”李仁党把自己弄得像只鼓足了气的蛤蟆盯着潘盈九。

    “你讲,你讲!”杨寿山说着话,拿筷子在炖锅里翻捡了几回合,寻出一块带脂净肉夹到碗里,“你老潘尽管说。今晚让你过足瘾。只要你肯讲,俺和恂如听你说书!”

    “哈哈!那好!”潘盈九开怀一笑,说:“西征往事彻夜亦不能足够,在下今晚不想多聊。之所以说了几句,只是因今日关外情形想起当年左、刘。在下在京师的时候,听熟悉掌故的人记诵过几首诗。其余不多吟引,起头一首便值得入心;丈夫只手把吴钩,义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以气象万千,义气干云形容,绝非虚言,的确非寻常士夫可比。”

    “你这个人讨厌!把我胃口吊起来又去扯别的淡!”李仁党能读几句书,只是年轻时屁股坐不住,混了个生员,几年的消食经让他由无聊生出百般的不耐烦。恰好太平军兴,陈士杰募勇保境,他抬屁股就去了。从戎后没了应试的想法,在闲暇时反而能挑拣些旧闻笔记当作消遣翻看,遇到自己喜欢的,譬如《剑南诗稿》里的一些句子,还会记忆成诵。只是平时他自认不是个读书人,尤惧露怯遭人哂笑,一般不与人谈论。陈士杰去后他未与文人周旋过,更没听人在他面前谈过诗。这下听到老友吟哦,借着畅饮的轻松愉快,跟在后面也轻声念了一遍,如鱼跃水般激起了自己那一番久抑的豪情,便道:“好大的口气!一派云天气象!谁的?”

    “别急。”潘盈九冲他一笑,一只手做了个轻轻下压的手势,“之所以记诵这首诗,在下只是冒昧把此公和他的同辈人物私下作过旦评。或有肤浅唐突,倒也不全无道理。不敢公示,今晚愿说与两位听听。”

    “哎呀~”李仁党一摸额,“我硬是个蠢卵!你狗咬尾巴转来转去的!说的是天津城握印把子的那位!是么?”

    “正是!正是!”潘盈九掩嘴一笑,“偏你嗅出味来!”

    “正是合肥进士之前所写。倘若当时只见诗而不见其人,只会在脑中勾画出一与左、刘约无二致伟岸丈夫吧。然则此仅为合肥之一面。”潘盈九把手里的筷子架到碗上,两只手互相捏了捏,说:“我再背一段你们听听:······欢情自此终,愁绪从今起。荒村雨露,幸勿迟眠。野店风霜,何妨晏起。自去扶持,人谁料理·····哈哈哈哈······”

    潘盈九背诵到韵味处,呷了口酒,情不自禁大笑起来:“两位老兄久在戎行,于此温柔绵软,你侬我侬的调调,怕是不太理会。”

    “你说!你说!”杨寿山在张曜麾下时,随着张曜识了些文字,勉强能断些简单的句子。至于复杂婉转些的文章词赋,对于他而言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更不要说韵到味了。但是刚才潘盈九念的这几句,听起来也环佩叮当的觉得悦耳,他知道潘盈九诵出来总有他的道理。

    “两位老兄可知,据说这也是傅相大人少年时旧作,《西厢》之味芬馥,说少年风流,又绝非虚言。”潘盈九抚掌大笑,“你看有味不?前面的诗隐然风雷激荡,再读这么几句,分明是个温柔浪漫!如此变化成趣,激雷背后竟是一片婉转心思,左侯、毅帅就望尘莫及了!”

    “嘿嘿······”

    “恂如,你笑什么?”潘盈九诧异道。

    “嘿嘿······你先说下去!接着说么!”李仁党脸上带些诡谲的看着他,“有味!”

    “可不能憋坏屁!”潘盈九看着他那副脸。

    “哎呀!你心虚什么!”李仁党大笑起来,“你那弹子脑壳,哪个在你面前抖得出什么机灵!”

    “就是!就是!”杨寿山也说到:“老潘你说个话咋老喘呢!急得俺耳朵都冒汗了!”

    “嗨!这酒!不到三碗便有些把握不住!······”

    “你就是想说!”李仁党大笑,“却怪到酒身上!”

    “在下要说明一点,今晚的闲话,是出在下的嘴,入二位的耳,哪里起哪里止。不比两位是官身,在下不过一野鹤,无多顾忌,只讲感受。倘失分寸,或有冲撞,还望二位勿惊勿怪,担待则个!”

    “哪里话!哪里话!”杨寿山接住了话茬,笑着冲李仁党说:“恂如,你听出来了吧?瘸子这是拜码头惯用的罗圈揖。他先告了罪,却是给俺们画了个圈圈,怕俺们这里漏了风,被傅相捉将去打他的板子咧!”他看回潘盈九,开心的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俺说过了,今晚说的话是绝不出这个大帐的。”

    “你看!”李仁党冲潘盈九笑道:“你还支吾铺垫什么!都知道你说哪个,只等着听你讲内容了!快快讲!”

    “好好!我老潘才不担心合肥咧。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个气量必定是有的。即便听到,且不说他本人大概也未必跟在下这样未入流品的的山野村夫计较,何况我老潘说的还有几分道理。”潘盈九咂了咂嘴,手指轻巧的在胡髭上一抹,把上面的残酒珠子抹了,手指捻着胡髭梢,说:“我也不是怕死,只怕死得窝囊。怕那些倚门而食,手里又握着刀把子的,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取我项上人头以媚上。我命虽如蝼蚁,然死既不甘,又有损合肥令名,百无益处也。”

    “这瘸子!还晓得怕死!没喝多!清醒得很!”李仁党在锅里挑拣了方肉,在靴叶子里摸把短刀捅了,送到潘盈九的碗里,把刀在碗边轻轻一勒一撇,抽回刀来,他想着这个看上去百无遮拦禁忌的朋友,到底还是有害怕之处,忍不住的笑:“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吗!哪个敢在我这里要你的七斤半?人杰和我是久在山中,愿不愿意的都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入了定了,只你才能横看成岭侧成峰。从你嘴巴里出来的每个字,保准只进我每三个的六只耳朵!别人那里知得道!你只管说痛快!保证连肉带汤全烂肚皮里,一点气味也不会让它跑出去的!”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亭林随口说的屁话,使天下读了几句死书的傻瓜常为杞人,动辄妄议国是,可谓误人之甚!只是如今国家迭临险境,急切时命运相系,欲骑墙观望岂可得哉!”潘盈九一笑,仰天吁了口气,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也不用筷子,抓起李仁党递到他碗里的肉撕了一块下来。

    “我刚才讲合肥的雄心,傅相委婉动人之处,其实只是想~~”他的确感到酒劲在身体里发胀开,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舌头也开始偶尔不听调派,他想敛气屏神控制住说话的调理,但有些吃力。话语拼了命的对抗着酒劲的干扰,从嘴里勉强保持着连贯的扯了出来:“我虽未见过合肥~~但若以私人交道,必~~必有如临春风,如饮醇醪之感。”

    他打了个酒嗝,酒带着肉汁往上翻了下,他嘴轻微的一鼓,后槽牙嚼磨了两下,一抻脖颈又咽了回去。

    潘盈九张嘴长长吁了口气,歇了半天气。

    “客居长安(代指北京)时,在下有幸拜读过合肥的奏折,也听过此老故事。若论弦歌雅意,拿捏分寸,谓之精妙绝非过格恭维。以在下看,胡文忠(胡林翼,谥文忠)或可一较,说句得罪的话,左、彭固难望其项背,便是他老师曾文正公,在长袖善舞方面,怕也要道声惭愧。然则愚以为将兵、兵事皆非其长,盖为聪明所误,又坏在浪漫二字耳!太聪明的人,易为利变,少沉着;或能见长远,却难专注坚持,易骄也易沮;见事惑于形而难深究其质,所以易动摇,不能负重。孙武子开篇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为将帅者失重,三军则轻死。非在下厚此薄彼,文正募勇,晓之以义;合肥建军,动之以利。以义作宗,终不失方向;以利为旨,常为眼前而忘根本。此诚合肥治军不如文正,征战更难望文襄项背处!”潘盈九讲得虽然不快,却让两个人听得心里越来越重。眼前这位熟悉的朋友对他们那如天上悬月般上司的评价,心里如巨石跌落深湖,波澜之后激出一圈圈涟漪——真的,悬月固然明亮,可也因为离得太远,没想过它闪亮外的其他呢!——把两人激荡得有些愣怔了。潘盈九暗暗舒了口气,翘着兰花指捏着碗盏,从碗的上方抬头扫了那两位一眼,低头看了一下酒里面,眉头轻轻皱了下,呷了口酒,长长的咂了下嘴,把舌头抵在下牙床上,散了散酒气。

    “哎呀!”他缓慢、下意识的嚼着肉,发出那种酒喝得醺醺时常有会出现的,犹如踩着钢索,处于平衡的临界点时才会出现的晃晃悠悠,听上去很飘渺的笑,说:“······西北星散之后,再也没有如此痛饮。今晚兴起,喝急了些,劲就上来了!两位老兄,怕是过不得岗,要与二位结伴了!”

    “不过岗!不过岗!武二那样的险不能轻冒。酒喝痛快,话说通透!今晚便在下处将就一晚!喋!等下把那匹哈拉尼火边上一铺,再给你铺两张皮子,喝透了保证让你老人家睡个囫囵暖和觉!”李仁党知道他一喝多了些就喜欢搭上《水浒》里的片段。他脸上洋溢出快活的神情,看了看潘盈九,冲杨寿山挤了挤眼,说:“盈九,当年你信都没把我一个就随刘锦棠去了西北,这之后我们没再见过面。人杰兄迁调山东后,你和他也暌违多年了吧?下次再要能这样全无拘束的畅饮畅谈,不知又是何时!军中没有侑酒之物,听你说话也是件快活事咧!你在京师呆了那么久,又能通消息,不怕你笑话,在山东的时候除点卯参见时做些官样文章,听些陈词滥调,我每在驻地常常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咧!很想听你多说一些!”

    “恂如说的是!”杨寿山一笑,端起酒碗,说:“盈九,干了!干了!俺们先把这碗里的干掉!再斟满,听你慢慢说。”

    “好!好!老子这经不起软磨的毛病,算是被你两个攥在手心里了!”潘盈九脸上泛着快活的红光,话跟着从嘴里像裹了层浆一般滚了出来。他懒洋洋的把手里的碗盏伸了出去,早等着的两只碗盏凑了过来,碰了碰。他把嘴凑上碗边嘬吸了一下,一仰脖子,把碗里的半碗剩酒倒进了嘴里。

    “动问两位军门,”潘盈九低头张嘴,舌头抵住下唇吐了口酒气,把空了的碗盏放回到身边的条凳上,抬头把眉毛一扬:“此次出关前途如何,可有预期?”

    潘盈九抛出的问话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很快得到回应,而是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沼泽,“咚”的落进去,一圈涟漪都没有。

    他在嘴里打了个弹舌,发出一声脆响。

    “唉!怎么讲起!”良久,杨寿山一抬眼,先开口:“唔······现在想起来,的确有擘画不清,决心不明之感。”他把着碗,手指在碗里画着圈,“······无论朝廷还是天津,进退战守,好像没什么定准。进退总在依违模棱,战不蓄势不能克,守无坚志不能固。十月上岸至今,天气、供应和上面的决策,无一可使人安心。便是俺有背城借一的决心,惟惧暮气渐生,师老兵疲。好在恂如这里打了场胜仗,才算是在快打瞌睡的时候提了精神。”

    “我不比人杰兄,”李仁党示意二人把碗盏放下,抱着酒瓮边往条凳上的三只碗里筛酒,边说:“他和章迂子都是大脑壳,还有他们上面的大脑壳,伤脑筋的东西多。我一个老倌子在埋到土里之前还能开个洋荤,跟他妈妈的洋人打上一仗,很知足了!自出关到眼下,是个什么场合大概也看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我操不起那么多心,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将军难免阵前亡。嘿!既无需马革裹尸、也不用槥椟入殓,妈妈的!嘭!一下子死得干净利索,老子就很知足了!”他把斟满的酒递到杨寿山手里,又将另一碗递给潘盈九,“人杰兄,喏,当着潘瘸子的面,今天我放句话,砸粒钉子。人杰兄,我有预感。这条老命交代在这里我没什么不心甘,阻贼援师,背城借一本就不该惜命,也没动能再回去的脑筋。没有这点准备,我早就回老家种田去了。这一仗总之贴了你们来,水里火里,保管你如臂使指。”

    杨寿山万没想到李仁党今晚会说出这话,这意味着老头把命交到了自己手里。杨寿山心里猛然一沉,一热,鼻头一酸。他使劲咬着牙关皱了皱鼻子,冲李仁党骨多肉少的肩膀伸出手去,却在半空停了一下缩回来,“嗨!”巴掌重重落在了自己腿上。

    潘盈九嘴巴张了张,刚想说点什么,被李仁党一个手势拦住了:“瘸子,你我少年相识,你翘屁股我就知道你干的稀的。不要讲俗气话。我还是那句话,中国之兵,只要有个十来年不经战阵,必定暮气孳生,要死上一大批人之后,方能逆势,而后能胜。我刚好是前面要死的这一批,是我的命。这口贼肉,我一定要尝下味,轮到自己时便求生谋活,如何对得起裤裆里的两个卵子。”

    “好!好!”潘盈九赧然一笑,双手举起自己那碗刚喝了一口的酒,一口喝干,红着一张五官漫开的脸道:“老子哪里也不去,陪你们。”

    李仁党大笑,把自己那碗也一口干了:“我死之后,路过经由,若不以斗酒只鸡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

    “哈哈哈哈!衡山下以孟德祭文相戏谑,老哥你还记得!”潘盈九的语气里透着只有心灵亲近才能体会得到的喜悦。

    “酒入杯中悔无肉,书里秋高马肥后。

    看他烹羊还炙饼,镬汤翻腾如勾捉。

    少着盐豉多蘸酱,恍握匕箸欲下手。

    睁眼却是南柯梦,泡菜萝卜权着数。”

    李仁党一笑,舔了舔两个龅牙,“当夫子做学问我屁股骨头太多,坐不住,记性我可不差!”

    “这首《冬夜梦羔羊醇酒歌》开合非凡,气象万千,真的韵味!”潘盈九诡谲的应到,“不知何人所作?可否为在下引见?愿为门下一狗。”

    “哎呀!人杰兄,你看看!”李仁党露出一脸无奈望向杨寿山,又转头看了眼潘盈九,说到:“别不要脸了!”两人哈哈大笑。

    杨寿山被这两人的快活感染,眉眼舒展的坐在一边,由着久抑的感情在两个故友之间横冲直撞。

    他把酒端在嘴边,却没有喝。

    入嵩武军吃粮后除了头两场面对捻子骑兵冲击,被上千匹马奔跑时的壮观场面和由远及近,滚雷般的沉闷蹄声震撼——可能也掺杂些害怕,他记不清了——他已经很久没去想过生死了,也不畏惧。西征时他甚至在骑兵布阵对冲前变得兴奋,这个时候他常常眼眶湿润,满脸潮红,身子发抖,某种任何其他事情无法替代的快感急速在心里膨胀。抓紧刀把子的手都会捏出汗。杨寿山个子不高却腰圆膀粗,臂力惊人。闫武义家一张家传硬弓,上弦之后,在杨寿山之前没人拉过满弓,而杨寿山连续拉了十个满弓,连张曜都知道了,又当着张曜表演了一回。从此杨寿山在嵩武军里算是出了名。成为左宗棠楚军援师之后,一开始他并不把身材普遍精瘦的湖南勇放在眼里。直到和那些湘勇一起打过几仗以后,他才见识到这些外表不出众的湘勇体内的那股经得起折腾,轻易不垮的蛮狠劲,也意识到只凭个人人高马大是不能判定一支军队的实力的。今晚李仁党说的话让他突然感慨莫名,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到在西北的日子,连营帐里散发出的气味都和当年好像一模一样。

    他心里产生一种不能道出,自己非常熟悉又久违的踏实感。

    杨寿山现在觉得李仁党调一个营向盖平尽量靠拢些的想法是可行的。杨寿山脑子里过电一般把盖平东段的防御分布过了一遍,从熊岳往北,地势像一支唢呐,由窄到宽,盖平防线正好就是喇叭最宽的地方。本来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与其把两个营置于位置过远的牵马岭,不如回撤靠拢。像李仁党说的,留一个营监视防堵岫岩方向即可,那样在正面防御紧急时,不至于浪费一支千把人的队伍一无作用。

    他瞥了眼碗里的酒,一口干了。

    “恂如老哥,”他把受到烈酒刺激的嘴使劲张了张,“俺想你的想法应该能行。”

    “标下什么想法?”正处于有些亢奋的李仁党一时不知道杨寿山说的是哪一部分。

    “就是调一个营靠拢盖平的想法啊!”杨寿山说。

    “嗨!为什么叫应该呀!”李仁党把胡子揪着一转,说:“我就知道你老杨能想明白!本就缺人手,还把福字营千多号人晾山上闲着喝北风,那就太糟蹋了!标下的意思并非直接补充到盖平正面·····”

    “你看!”他把地图从身边的毡毯上捡起,凑近地图只稍稍找了一下,食指戳在地图上,说:“自从打退岫岩来犯之贼后,标下一直在想,牵马岭只需安排一两哨人马监视岫岩方向即可。标下率大队回收到簸箕沟到半截沟一带。为什么呢?”他抬眼偷偷看了下杨寿山,杨寿山那副神情让他很满意,于是接着说:“即便贼再次从岫岩方向侧击盖平,牵马岭能挡住最好,即便拦不住也没关系,可稍作抵抗,然后撤回向标下靠拢的同时充当诱兵。标下的大队置于这里的窄处,”他手指向半截沟东口一小块宽敞点的地方,用期待肯定的眼神看了看杨寿山,说:“标下挑一哨能打的埋伏在此处背后的山上,倘贼来,必携炮至。炮放何处?必定在此一带······哼!”他又抬眼看了下杨寿山,眼里因为掩饰不住的得意而显得精光闪烁,手指在地图上戳出了一道痕,“岫岩贼不来便好,那就只需两位军门下令,标下随时可以协防正面!倘贼仍以一支西向而来要击我军······此处两边是山,标下率大队拦路而待,一定打得他们作呕!保证两位军门的侧翼安然若堵!”

    李仁党说完一脸得色看着杨寿山。

    杨寿山看着地图,脑子里在捋绳结一般把李仁党的计划捋了一遍,他觉得整体的部署是可行的。只是听到李仁党要安排一哨人埋伏在牛肚沟一带的想法时,他心里有些诧异,觉得李仁党未免想得太好。他的手缓慢、反复的在胡髭里抓插,半闭着眼听李仁党把话说完。

    “你还想夺炮?”李仁党话音一落他就问到。

    “夺什么炮!”李仁党白了他一眼,手紧巴在脸颊上用力抹了一把,顺着嘴角捏出一丝坏笑:“那几个人!即便抢到手也留不住!老子一不要他们的东西,也不能由着他拿炮子轰老子,其次要让这些个忘八再看到他们的炮时呕上一地······”

    “怎么?”

    “以之前的情况看,”李仁党说到:“岫岩贼携炮必不会多。标下打算砍些树,做些尖头木桩。我那一哨人只监视,不轻易出来。若贼携炮至,只等与我大队交上手,那一哨人就乘势冲出,乘贼摸不清底细时将炮兵驱散,几把木锤把木桩那么一钉······”

    李仁党那张瘦削的脸完全绽放开来,做了个敲钉的动作。

    “李恂如,你这个老家伙!”潘盈九大笑,“说你肚皮里装着的尽是坏水可没冤枉你!”

    “把木桩打进炮口?”杨寿山恍然,嘴一咧,笑了。

    “正是!”李仁党捋着自己那一小撮二毛相间的山羊胡子得意的仰面大笑,“贼若仅凭步队攻我,那是休想。若携炮,我则必捅其腚,让他挠心还加捶首!这事要是做成,贼想撼我翼侧岂非笑谈!”

    “好!好!是块老薑!”杨寿山兴奋的搓了把手,“这个路数俺看是行得!恂如,不瞒你说,等小闫他们回来,俺也有意再给他添些人手,用意和你老兄差不多——在胶着时当奇兵使用。你做准备。回盖平俺把这个意思跟老章通通气,他八成应该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