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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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大约半个来时辰,听到很远处有狗发出零星“呜~喔喔”。又走了一会儿,猎户们停了下来。厚厚的一层新雪把屯子的那些屋子、篱笆和周围一切借着天黑混成了一片冷冷的白,只剩一些冲南的墙还能看出些原本的模样。闫武义听到狗吠时虽然留了意,可压根没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屯子的外面。

    没等太久,原本在林子里围着拢火打算露宿的兵们也在金满和猎户的带领下赶了过来。

    为头那个姓宋的猎户从一个骑兵的身后跳下马,径自走了进去。

    站在闫武义身边的一个猎户告诉闫武义,这屯子叫倪家窝棚,原来就几户人家,也是早些年关内不清静,不好混的时候坐船过海讨生活、拼运气的人。这里也就慢慢多出十几二十户。最先落下脚的几户姓倪,都是来得早的鲁西南那边的人。这山里烧炭、赶山的,各样人来回来去的多,也做些他们的生意。荒山野地,既不挨着大道通衢,州县治所又都不近,处方圆之外,游离在保甲边缘,地方全仗耆老和社首维持。

    过不多一会儿,屯子里有几扇窗里亮起了一两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的昏黄的灯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咳嗽,不大会儿功夫,进屯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带了两个老人走到闫武义跟前。猎户告诉闫武义,两个一位是这一带屯子的社首,这一带的人都称他“六爷”。个高点儿的老头一听在说他,赶紧冲闫武义作了个深揖,陪着笑:“不敢!不敢!岂敢在将爷面前称个爷字!小姓倪,小姓倪,族中行六,叫俺老六便好。”闫武义浅浅的作势一揖,笑了笑。猎户指着另一个胖点儿的继续说到,那是这倪家窝棚年龄最大的长者,两老一句话就把大伙儿安排上。那老头连连作了几个揖,嘴里念到:“倪十一,倪十一,那没说的,没说的,听老爷吩咐。”猎户趁他点头哈腰的功夫,暗暗扥了扥闫武义的袖子。

    闫武义明白了,从怀里踅摸出两小块碎银,满脸笑的塞在老人的手里,说:“这么晚叨扰两位,抱歉得很!些许薄物,请笑纳!您看这大冷的天,实在没法子!俺的兵在贵地方一切叨扰,俺一律从优偿付!骚扰之处,总要劳烦老人家受累,多多转圜!”

    叫倪十一的老头看了看握在手里还有些热乎的银锞子,一脸不情愿的拿眼睛瞅了瞅那个猎户。

    姓宋的猎户把闫武义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两个老头突然听得闫武义的声音:“俺们出来打仗,如何带得许多制钱!都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你们这个地方倒怪!宁可少拿百十枚铜板,倒不肯把现成的白花银子往怀里揣!你跟他们说,要串钱就跟俺回盖平大营去拿!今晚老子非得在这里打尖夜宿!”

    猎户看闫武义陡然来了脾气,一下慌得像冷不丁被滚水烫着了一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那俩老头一看闫武义起了高腔,也吃了一吓,一声不吭,也不等闫武义跟他两个说话,转身自顾自去了。

    嵩武、广武军驻防盖平后,才发现银子在关外不好使,本地土人要制钱,对雪花的银子爱搭不理。听说打朝鲜那边就这样。叶志超去平壤的时候,为此还花老鼻子气力弄了台铸币机器过去。这让章、杨很是头疼。因此一听是又要制钱,闫武义痱子一下就炸开,把脾气给点着了。本只习惯性地反应,顺带吓唬一下他们,没想到俩老头啥话没有,走了!倒把他挂墙上晾着下不了地。

    两个老头儿等到走得离闫武义他们有些远了,一拐到僻静点的地方,叫倪六爷的那个拽住十一的袖子,轻声说到:“今晚看样子要有些准备。”

    “啥准备?咋准备?”倪十一被老六突然说出的话弄得心里一下没了谱,他不知道这个同族堂兄的算盘粒又拨到了哪一粒上:“六哥······”

    “你是脑子里的筋拿去拴了驴还是活得回去了?”倪老六不耐烦地看了下他,把十一拽到一边,探着脖颈往来的路上看望了一小会儿,说到:“由他是兵是匪,哪边的来了俺们敢不接着?何况这些外省远来的兵!你看看刚才那架势,会客气?真要耍起横,那个拦得住?屯子里好容易存下的那点粮食物的还保得住?可别忘了,大狗子他们要的那些啥的可还都还在屯里放着咧!”

    “哎呀!六哥,”叫倪十一的老头好像突然被活佛开了光,猛一拍脑门子:“你看看俺!可不咋的!把大狗子那这茬忘了一干净!这可咋办!”

    “嚷什么!”倪老六又回头望了望,眼睛一瞪,皱着眉冲十一低声喝斥道。“你嚷嚷什么嚷嚷!不成!俺俩不能为点芝麻大的事儿拗着,不能把这些丘八的火给点着了。”他不停地揪着自己嘴角那几根早没了朝气的白胡髭,说:“是这,俺还是掉头去接住这帮爷。十一,你啊,赶紧的去安排个腿脚快,说话利索的去截住大狗子他们,叫他们今晚千万不要来!告诉他们今晚来屯里不比本地,都是外乡来的扛洋枪的官军。那不是玩的!交代了人你就去把给大狗子他们歇夜的那几间屋子拾掇一下,把炕烧上。这个老宋!操!”

    闫武义正犯愁怎么转回这个弯来,一抬头看见那个叫倪老六的又转回来了。他勾着个脑袋走到闫武义跟前,给闫武义千了一千,然后拽着猎户说了两句,没再看闫武义,仍然佝着身子往屯子里走了。

    猎户示意闫武义们跟着他走。

    那老头一声不吭,手笼在袖子里,两只穿着棉鞋的脚像一双长了太大脚的鸭子,“嘎吱嘎吱”把铺盖着雪的地踩的直叫唤。

    一只本来蜷缩在避风处的狗像山洞里的妖怪,从冷风里敏感的嗅到了生人的气味,隔着篱笆在喉咙里咕噜了几下,看没人理会,便翘着尾巴昂着脑袋连叫几声。屯子里远近的它那些不明真相的同类也开始高高低低抢着吠,便有几处的窗亮起了昏暗的黄色。倪老六抬起头,抻着脖颈嚷到:“都睡!都睡!都不是外人!”转脸用愤怒的低声呵斥离得最近,吠得起劲儿的那只狗。那些窗子里的黄光在他嚷嚷之后,摇曳着犹豫了几下便黑了。狗却不在乎,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嘴角翻着白沫,不管不顾,示威般叫得越发凶了。倪老六半是因为猎户不懂事,做自己的主,招来这些个当兵的,越想越心烦,眼下自己的权威竟然受到这些不开眼的畜生的挑衅。亏得他眼力配当得唐三藏的大徒弟,硬被他在路边寻捡到一根曲里拐弯的棍子,手也不缩在袖子里了,把棍子拿手里挥劈了两下,紧赶两脚走到篱笆前,“不听人话的畜生!打死你个狗屄肏的!”他恶狠狠地把那根棍子隔着篱笆冲那狗砸过去,正砸在那狗的脊背,狗低咽了一声逃开了。

    老头用这一棍子消了许多气,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再骂上两句气也就消了。他把手重新笼回棉袄袖子里,佝着身子回到了路上。

    一群人跟着老头,眼见得出了屯,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野的时候,老头停下来回身看了看他们,手缩在袖子冲旁一抬肘。闫武义借着火把的光仔细一看,道边一条斜坡下去的低洼地方有几处用树枝做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都是一溜夯土房。黑更半夜的,加上覆了厚厚一层雪,一下子还没看出来。闫武义觉得这里不错,不和屯子里别的户挨着,要省很多麻烦。他心里想着这俩老家伙挺精,看着一脸没个好气,办起事儿来有板有眼的挺周全。他正琢磨说句宽心的话,倪老六大声咳嗽了两声,已经往坡下走了。那个叫倪十一的大概听见了动静,从一处院子里迎了出来,跟老六说了两句,两人一起来到闫武义跟前,打了个千儿:“官爷,就这儿了。这几处地方呢,原是给赶山、采山货的的切留个宿夜的地方,就这个条件,今晚上就归您老爷们用!各位上差别嫌弃!炕都是让人现烧的,暖和着呢!”

    闫武义笑了笑。

    “有酒吗?”他问。

    “酒啊?”俩老头对望了一下,十一用手肘捅了捅倪老六,眼瞅着他却在老六那里没得到任何回应和暗示。他一急,顾不得理会老六,自己开了口:“将爷!这是什么年景,饭都吃不上咧!哪里还有酒!”

    今年夏涝涝得厉害,驻在盖平的防军,有时候还要从军粮里匀出一些设厂熬粥赈灾。闫武义当然知道。

    可是这村子全须全尾,看不出有被过灾的模样。

    闫武义没搭理十一,也没说话,只是端详着倪老六。

    十一着实有些慌了,偷偷拽了拽老六的衣襟,惹得倪老六烦起来,甩开十一的牵扯:“有是有些的。只是······”

    “这才是话嘛!又不白喝你的!”闫武义脸上暖和起来。

    “只是都是些乡下人过年节应景,拿不出手的的糙货,怕合不得将爷的口味。”

    “不打紧。俺没那么金贵,是酒滋味便好!劳您匀些给俺。”闫武义哈哈大笑,“俺按好酒给你算钱!”

    两个老头又对望了一眼,冲闫武义揖了一揖,便要去。闫武义叫住了他们:“还请二位安排几个伙计人铡些干草、麸子,弄些吃的一并算钱。”

    “哎,哎!将爷,不是小老儿存心给您找不痛快,”倪老六停下脚,他把自己的那点恼火死死捂在心里,回身赔着小心答道:“这么黑经的天,又这么冷,哪个肯从热呼炕头的被窝筒子里爬出来干活铡草料!哪个喊得动!到哪里给这许多人弄吃食!”

    老头儿刚把话说完心里不那么烦了,跟着就后了悔,心里头直打鼓,生怕面前这位将爷动起雷霆之怒,那就不好收场了。

    他用躲在花白眉毛下的的那两只小眼睛偷偷且快速的瞅了瞅闫武义,又着急缩了回去。他倪老六自打落了跑,关里关外二十几年,他不喜欢啰唣,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肯跟当差的打交道,绝不愿意。他这种脱离了保甲编籍的流民,平日里唯恐和当差的遇上,遇着了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心跳的就没个稳当时候。所以他见着他们宁可躲远些,绕开些,宁愿多走两脚路。何况眼下他的营生多少还要防着些当差的。他看到老宋们把这些当兵的带到屯子的时候,就暗自吃了一惊,心里在埋怨那些赶山的不晓事,怎么蠢得会把当兵的往他这里带!好在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些兵都是些过路的,大概不会多作盘桓,心里轻松了些。再一想,这回运气好像还好,算是碰上个菩萨,不止不罗唣,还愿意撒些白花花银子。可到底要担许多小心!

    他瞅着闫武义低着脑袋在拿手指捻着胡子尾巴打转儿,各种担心就在他自己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转,每一种可能的坏兆头在即将闪现的那一霎,他就恨不得揪着刚才从嘴巴里跑出的话尾巴揪回来,当没说过。倪老六心里反复念着佛菩萨,仿佛眼前这个磨人的猴子会感应到他心里唱念的菩萨的存在,不那么折腾。等他忍不住再去瞅上一眼的时候,却发现闫武义也在看着他,他赶紧又把眼低下去,脑袋埋缩到胸前。

    等了那么一会儿,老头儿没听到预想的雷霆之怒,但这种安静让他心里忐忑的不得了,比雷霆之怒让人难受得多。他忍不住又涩涩的偷摸着瞧了眼。

    “别着急把门堵那么严实。俺们只是借宝地小憩,天亮就走。老汉只请宽心。有俺在,一准的不会胡来。”闫武义眼睛带着些笑注视着这个叫倪老六的老头,说到:“你看,俺的兵从天没亮就在风里雪里,这么冷的天,连跑带打的百几十里地,到这会儿才算是能歇口气,着实是疲乏得不行。还是那句话,总是不叫你们白做。二位是屯子里唾口唾沫能当钉子的耆老,总还请两位费心。”

    倪老六在闫武义看着他的时候,觉得这当官的说话挺和气,眼神也不恶,可每次他想迎着闫武义的目光的时候又总是扛不住,不自觉的要低头。他平日里总被大家高看一眼的自信今天活活是见了鬼,仿佛有只不见影儿的大巴掌摁住了他的后脖颈,怎么样也抬不到那刚好的高度。老头见闫武义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兜着就有些捡罚酒吃了。他暗自缓了口气,也就不再推三阻四的磨叽,赶忙揖了揖,一迭声答到:“哎!官爷哪里话!哪里话!哎!总落在俺们身上······”

    闫武义微笑着浅浅回了一揖。

    俩老头还没走上两步,转过身,看到闫武义还在看着他们,不迭的哈了哈腰,挤碰成一团撞出门去了。

    闫武义跟出了房门,吩咐士兵把鞍子都卸了,把剩的肉支上锅一并炖了,叫两个兵出去路口看看周围,又让宋猎户一会儿去把哈布其克和金满叫来。

    自己刚打算转身进屋,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站在台阶上叫住了一个当兵的:“你们给那俘虏吃过点东西吗?”

    那兵傻愣愣望着他,好像诧异这也算是个问题。

    闫武义的声音变得冷硬道:“喂!作什么哑!”

    那个兵才跟醒了瞌睡一样回到:“俺的爷!不,不知道······那······怕是还没顾上!”

    闫武义冷沉了下来,说:“为什么?就是条狗,也该扔块骨头吧!”

    “爷!你是不知道!”那个兵忍不住笑,说到,“试了!松不得口!刚把塞嘴里的布头揪出来,就叫得比狗还厉害!吵得脑仁儿都痛!只好再给他堵上。”

    “你们都是猪脑子啊!”闫武义瞪着他,“你去,说我说的。只要他老老实实不折腾,嗯,”他把挽在手腕上的马鞭子一抓,在腿侧拍了一下,“老子就不捆他的猪。打碗吃的给他,你看他还叫不叫!娘的!不认得俺们的话,还怕不认得肉?”闫武义想了想,又吩咐到:“说我说的,不准折腾那狗日的!让俺知道了没他好!”当兵的“欸欸”的应着,正大赦般要溜,却又被闫武义叫住:“还有!差点被老虎啃了的那家伙活过来没有?”

    “人本就没死,”当兵的站稳了回到,“俺出来的时候钩子正给他洗伤口。怪吓人,里面的白骨头都看得见。钩子说没事,肉是给挖去了块大的,没弄坏骨头。正给他上金枪呢!这会儿应该都包上了!钩子说好了以后还可以留几道伤疤拿来吹牛,不孬!他自己都笑了。喂了他几口酒,现在大概睡了。你老说,冷不防一只老虎跳到身上,抱着就啃,哪个会不怕咧!”

    “看样子还能骑马吗?”闫武义也笑了。

    “那还不晓得,”当兵的回到,“不行到时候给他拴背上就得了!这还是个事!”

    “另外那个呢?”

    “那个没事,”当兵的说,“全是给吓的。尽在那里抖虱。钩子说一会儿煮点姜汤连酒给他灌了,睡上一觉就准没事了。”

    闫武义点点头,他停顿了那么一瞬间,说:“还不成的话,打他几个大耳巴子。听他叫出声来就好了。你这就去跟钩子说,说是俺吩咐的!”

    那兵跪了个安,去了。没走几步,他又折了回来:“爷呀!俺怎么跟那个鬼子说您的意思呢?俺说的话他也听不明白呀!”

    “找个认字的,写给他看!”

    “······那”那当兵的没起身。

    “怎么?你没看见东洋人的露布都是用的俺们的字吗?”闫武义盯着他,“还不去?!”

    “爷,”当兵的畏畏缩缩问到:“······那能有用?”

    “蠢家伙!照吩咐就是了!”闫武义把眼一瞪,没再理当兵的,进了屋。

    那当兵的头一缩,悻悻去了。

    起先刚进这屋子忙着跟那两个老头儿磨牙,没在意。再进到屋子里,闫武义感觉到了屋子里土炕烧得着实暖和。他一斜身,卸下大氅铺在炕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摘下那空葫芦撂到一旁。没用多长时间,他的身体明显感受到温度在上升,毛孔都张了开来,身子控不住的抖了几下,嗨呀!发芽一般身上发胀。闫武义脚交错一蹬,把靴子脱了,解开那潮乎乎的裹脚布,揉了揉捂得苍白冰冷的两只脚,便把裹脚布搭在靴子上,两只手捏着光脚跳着拿到灶头火门旁边烘着,又光着脚跳回到炕上,靠着炕墙坐着。

    炕墙的温度透过棉袄渐渐烘到他的腰背上,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块冻得绷硬的猪油在一点点变软,融化。这种被逐渐融化的感觉从他最需要,最渴盼的那一点往全身浸润,蔓延。裹脚布被烘出来的沤酸味在屋里弥漫,他抬起头,一点也不觉得难闻,反而像一只标记好领地的野兽,皱眉发力的在空气里嗅了几下这怪里怪气的酸臭,满足的笑了。那种温度上升总是以略慢于他希望的速度刺激着他,反复激发他对温暖的贪婪。他把腰背使劲儿往炕墙上顶蹭,去凑那些正在渗入身体的热气,现在就是给他座金山银山,他也懒得瞧上一眼。这种快感对他来说就像溺水的人脚一下子触到了底,一弹,脑袋抻出了水。他脸上带着某种渴望,眯上了眼。

    正迷迷糊糊中,闫武义听到一阵人马喧嚣。他的脑子在梦境和现实间来回蹿跳,挣扎,他觉得自己被一团烈火追得团团转,烈火里时不时伸出一只烧得通红的爪子在挠自己,可既没有死又无处可逃,他想喊人,嗓子里却完全干涸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手下意识的在身边摸索,抓挠,总觉着到处是火。他意识里已经到了眼看能挣脱的边缘,只要一使劲儿就能爬出来,可就欠那么点儿气力。像条落到了岸上挣扎的鱼侥幸又跌回到水里,闫武义在自己的梦境里一番挣扎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像弹簧一样,猛然坐了起来。打盹之前点着的那串豆子烧得剩了几粒,它那点亮光溶在这屋子里,被黑暗稀释了千百遍,一如穷鬼家锅里漂着的油星子,只表明有这么回事,却不能拿来润肚滑肠。这点绕着几粒豆子的微光不仅不能让他看清楚周围,反而让他眼前浮游着一片怪异陆离的光斑。闫武义把手掌按在眼睛上狠劲儿揉了揉,等那些游离的光斑阑珊散去的时候,他才看清这屋里就他一人。

    他觉得自己嗓子眼里被塞进了一把浮土,一点湿地方都没有了。

    两瓣屁股也烫得不愿意挨着炕,左右倒换着碾到炕沿。怪不得梦里自己被烧烤的痛!闫武义摸出怀表凑到还烧着的豆子底下看了半天,哦!这一下竟然睡了半个时辰!他像只惊到了的猫,敏捷轻盈的跳到了地上,夯的地还透着些凉。他弓着身子,踮着光脚蹦跳到门边,揭开水缸盖往里看了一下,手抄了下去。

    哎呀!那叫个冰凉!他猛往脸上招呼了几捧水,最后干脆整个脸都浸了进去,只觉得自己被烤得发燥的身心都“嗤嗤”开始冒出响来。

    闫武义一手扶着缸沿,用瓢在缸里再舀了些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打了个激灵,脚都弓了起来——他觉着五脏六肺成了一副被浇透的嗞嗞激出了大团白汽的烤肉炙子。等这口水一路流下去,烤得干巴了的肠子带下水都浸在一阵清凉里了。燥热退了大半,闫武义把剩的一点水往灶门一泼,激起一团热气。他撑在缸沿上抹了抹嘴,转身蹲在灶边,寻了根长点的柴火把灶膛里的柴火拨散些,摸了摸靴子,拎起来又蹦回到炕上。他把两只手臂从衣裳里褪出来,上半个身子赤裸着,这种温暖状况下的凉快让人惬意。闫武义两只手在身上干搓了一会儿,抻着刚搓过的脖子,眯缝着眼,悬着两只脚板在空气里相互搓擦。

    “哎!他妈妈的!真他娘是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倒着!”他一边搓着脚,手不自觉往怀里一伸,脚搓得逐渐慢下来,停住了。他的手在腰际摸到一小团温柔轻软的物事,哦!事一多忘了这茬!那是渡海之前在绿枝的梳妆匣子里拿的一方一角绣着并蒂莲的荷色丝帕。出关以来他一直都揣在怀里,一有机会手就缩到怀里,把这方帕子放在手里抓捏揉搓。等到周遭没人的时候,他就会把帕子掏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到力竭。这会儿他正迷瞪半醒,他心里那炉火又被煽乎得火星”噼啪“直往上窜,他的手不自觉的在身上、后脖颈上用力的搓。

    要是办得到,闫武义真想一拍屁股就回去。哪怕只是待上一刻钟呢!

    在胶澳的时候闫武义便生了辞差的想法。唉!要不是老总(杨寿山)让自己跟这一趟······嗨!闫武义勾着小手指在寸把长的发茬里来回扦······可那勾着他魂的,不但没散发了出去,反而显出影儿了。

    一次寻常的偶然,竟让闫武义的人生有了羁绊。

    说它寻常,不过是众多场酒中的一场酒。

    偶然么······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只系了件肚兜的女人的怀里。

    他吃了一吓。心里想起身子没起得来。

    闫武义做梦都没想过与人赤裸的肌肤相亲会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自从脱离了捻子,他连搓个澡都不肯假手于人。不过这回只一点空当的功夫,他又隐约觉得自己感触上浸着点非常微妙的甜味儿,碰触到自己肌肤的也不是曾让他想都不愿再想的那双满是老茧、粗鲁的手。他有些惶惑,身体只是隐约的颤动了一下,却没立刻弹起身狼狈逃开。那双手也随之停了一下,才试探着继续滑过他的肌肤······迷迷糊糊被抚慰时他有说不出的愉悦,只是到清醒了还不能坦然享受。这让他一时的确不知如何应付;女人在这个时候竟是这么的温柔、缠绵和细腻,让从来没正经接触过女人的他心里惊讶、惊奇和惊叹。他蒙眬里感受到那双流光转婉又含着圈眼泪的眸子,想躲不甘,相迎又怯。“肏!肏!肏!”他在心里飚了一连串不知所指的脏话发泄,敏感的羞耻心眼下却敌不过女人体肤的柔弹、温暖和体香。他动又不敢动,心里在挣扎,鼻子却被好闻的女人身体的气息牵着走。那姐儿仿佛只是在盘弄自己怀里的猫。一手垫着他的头,一只手从他脸上,一直轻抚、勾弄到他胸脯上,指甲轻柔的在他肌肤上画着圈又继续顺着身体滑了下去。刚才还僵着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酥软起来,让他心里头麻痒麻痒得只想哼哼。

    一夜之后闫武义常常心痒,只要晚上没他的差,不到二更就由不得他的脚不往辕门外挪,直到快五更才不情不愿往回赶。

    闫武义对专门为他做的菜、熏过香的被褥都适应了。就这样夜下偷香,月下尝露,厮混了几个月。直到开拔前。

    “爷,”出关前有次他枕在绿枝的腿上,拿他的辫梢逗弄着他耳朵。

    “嗯?”

    “等爷回来了俺就跟着爷,成不?”说这话的时候,姐儿的中指在闫武义耳朵后轻划了过去。闫武义感觉被只小虫子钻进了耳朵眼里。

    那只手在闫武义的皮肤上轻缓的游动,这种感觉激发他山洪一样的欲望、爱恋和盟誓的妄想。

    “嗯~嗯~”绿枝没开这个口的时候,他连关饷的钱都一并放在了绿枝这个安乐窝里。他没想过绿枝会这么问他,这让对以后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从来没认真想过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没出声。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绿枝不依不饶的摇了摇他,“俺这又不是曹营,至于要把自己当个徐庶!”

    “哟!还搭上个姓徐的客!”闫武义灵光电闪,回望了一下姐儿,一转身,自己撑着脑袋说道:“俺住你这儿都多长日子了?断黑来,天不亮就走。说实话,赶明儿人家要问俺你白面皮还是黑面皮,脸上有没有麻子,俺八成还答不上话来呢!”

    “哈哈哈哈······你知道俺说的啥人!要作贱俺!老娘真要是你说的那副模样,你能落啥好处?”那姐儿仰面大笑,手离了闫武义撑在身后,那对着天的脸子就平冷了下来长叹了口气:“哎!是俺嘴里没味,跟爷说个笑而已。”

    闫武义一下听出了味儿,这姐儿动了真。

    他故意不看她,两个指头夹着自己的辫梢在眼前晃:“龅牙不嫌腿瘸,瘸子也别嫌龅牙。就算真是一脸麻子,那也是自找。俺说了不乐意了么?”

    ······

    “真的?!”姐儿脸红起来,嗔笑着推揉了闫武义一把又将他重重搂回在胸前,直在他额上狠亲了几下。姐儿的眼睛盯着闫武义,手停在他胸脯上,“爷说话当真?”她的手指又不安分起来,顺着闫武义雪也般的肌肤往下滑去······

    “真······当真······哦!啊啊!······当然······”闫武义喘息起来,胸膛起伏着,身子抽搐着往上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血管却不管不顾在迅速的膨胀。他强忍着,开始喘着粗气,直到感觉血管子这就要“嘭”一声炸了,他断弦般倏的弹起来,一把抱住那姐儿,压在身下······

    那女人在他身下被压得咯咯的笑。

    一想到绿枝的模样,他那张风霜吹硬的脸上就回了春。

    开拔的时候她还真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瞅着他。

    还好。闫武义在心里笑了下,不过还是灯下招人疼。

    “哧~”闫武义从脖子上搓下一条油泥,自个笑了。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稍稍有些后悔。走之前应该找个牙子跟她妈妈说好价,从她妈妈那里先把她给赎了,再找个中人把契书给填了画上押。军门那里事情多,走得又太匆忙!他一捶炕沿。

    心里那股火头过去了,身上不再觉得哪哪都烧的慌。

    两只脚搓得都麻爽透了,闫武义才带着一脸还沾着甜味,不自觉的蠢笑从迷梦里爬出来,把腿绷直了,箕张着脚趾,吐了口长气。他绷了绷身子,皱眉眯眼把裹脚布在空气中结实抖了抖,几下把脚裹上,塞进靴子里,伸脚一蹬,下地跺了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