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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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兵的把马驻在一片洼地,闫武义下了马,把大氅脱下来甩在马鞍上。

    两个穿着寻常老百姓短袄,脚上却蹬着短皮靴子的汉子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确定吗?”他问到。

    “看你老说的!”一个穿当地短袄的人把马缰绳边递到站身边的同伴手里,从一个当兵的手里接过一件棉号服,展开后在空气里抖了抖,然后罩在身上的短袄子上,那号服在身上被风吹得要跑,那汉子夹着胳臂把一长条皱巴巴的洋布也在空气里抖了抖,将号衣紧身上一裹,把那布条在腰上缠了两圈,用力一勒一紧。他嘴里呵着大团白气,把腰“啪”一拍:“嘿!腰系根绳,胜过穿衣千重!阎王,我可是躲过他们的尖兵的搜索后,从百来步一直溜到路边上看他们走完的!连肩上洋字码“7”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信你问他!像雪地上划出的黑道道,打灯笼可也找不出那么齐整的行伍。看着真有些怕人!”

    “是啵?”当兵的冲同伴扬了扬下巴。

    “离得这么近?你可不要敷衍老子。”闫武义扫了眼当兵的,故意让当兵的看到自己脸上的狐疑:“认军旗上有什么字样?”

    “你老······”当兵的张嘴差点说出口头禅来,刚迸出两个字,他自己一抻脖颈,即刻闭了嘴,把眼看要溜出牙缝了的话都给吸溜了回去,在嘴里打了几滚才重新说出话来:“还是那句话:错了杀我的七斤半!”

    “你老哪一回派的差事,我打过一个皮钱(含铜少,质量差的铜钱)的折扣,落过一厘铜,加过一滴醋!不信到时候你老自己去看!”他拽着号衣袖子费劲往大棉袄子的袖管里抻,嘴里嘟嘟囔囔。

    “有数就好。”闫武义背着身没看他,嘴一咧,一笑。

    那当兵的边揣摩着闫武义的态度,边把包头布往戴着一顶搭耳毡帽的脑袋上缠:“你郎还真莫诈唬,哪有认军旗!担着丢命的险,天公老爷!哪里来认军旗!一溜长黑鸦鸦队伍,就最前头一个人举着根卷起来,戴金顶的旗杆,我晓得那是面旗子。但什么也看不到。再也没别的了!千真万确,总有三四千人,除了有倒地上的被人喊着抬走,脚底下沙沙的,”那当兵的冲自己同伴边喊边把脑袋稍稍一扬,嘴巴努了起来。,“没有一点响声。是不?”

    “嗯嗯!”他的同伴接得很快,连连点头的添油加醋:“可不是!就只有脚踩在雪里嘎吱的响。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说完他冲那当兵的露着一排参差的黑黄色门面牙齿傻笑着。

    “不过我可以讲,”那个当兵的又说了句,“冻倒了的不少。”

    “哦!”闫武义轻轻回了一声。他心里明白,当兵的没糊弄他,说的是实话。

    就是他们。

    “看见骑兵了吗?”他停了一下,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角。

    “没···没看见!”那当兵的又瞅了瞅他的同伴:“喂!哪个搞口水给我喝一下好吧!”

    “没有!”他同伴咧着嘴笑了:“全是两条腿的!”

    “我是说水!老子喉咙眼里都起壳了!”

    闫武义回过身,眼睛在这哥俩脸上扫了几回,把身上的壶解下来,拨开塞子递给那当兵的,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嗯,是他们。老弟,走这一趟辛苦了。俺给你们记着,回了大营给你们请赏!”

    “唉!讲来讲去还是俺们没本事,不尿性,”闫武义说完朝四周看了看,便往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爬,“不然就不是俺们在自己家里猜这些王八啥模样了!”

    坡不算陡,看上去舒缓的斜面一直延伸到顶。

    但是满坡的枯槁上覆着的都是没压结实的新雪,他的旧皮靴子差点把他滑个狗抢屎。于是他把前襟的一角撩起来,往腰里一塞,手足并用,拽草攀石爬了上去。有十来个穿着棉套裤的兵跟着他,顺着斜坡抢着往上爬。

    躲在蒿草从里的两只山斑鸠被惊得扑棱了几下翅子,从他眼前嗖的蹿飞了出去。

    “他娘的!”他喘着气,吓了一跳。

    到了坡顶后,闫武义撑着膝盖缓了缓,直起身四处望了望,便把斜背在背上的千里镜从筒里取出来,抻开,找了找方向,一只眼凑到目镜上,透过千里镜的物镜看了看,他把眼睛挪开了目镜,擦了擦眼睛,又用力抹了几下目镜,再把眼睛凑了上去。这回他没再有别的动作,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千里镜视场远处单调的白色雪地里,有一溜,分成好些节,需要仔细才能看出在移动,或者说因超出了视距在目镜里漫漶不清,扭动得变了形的黑色线头。

    风打着旋儿,偶尔捎带着一两句被风撕得鸡零狗碎,极细微的声音抖抖索索在他耳朵边徘徊了一下,旋即又没了。他知道,刚回来的探子没瞎说。那些融成一线的小黑点,正是他这次出来最主要的目的——那些行进的人是从旅顺开上来的日军。声音正是从东洋人队伍里飘过来的,他听西洋人唱过这种挺鼓气儿的洋曲子。

    “了不得!”他瞅了眼自己脚底下的雪,眼睛凑回到目镜前,心里发出了一下感慨。

    闫武义们到防不久,只要是遇着身上套着身号褂,也不管他是官还是兵,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只要你稍微提到关于打仗的,哪怕只是不小心与打仗这件事擦了下边,马上就有张灵泛的嘴带着大同小异,以对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鄙夷的口吻把一根绳子穿好,轻易拽不断的成串道理塞进你耳朵里:“嘁!不看看这都是个啥天了!还打什么仗呢!这些个东洋崽子皮比俺们厚些,身上长了毛?不知死活的家伙!关外不比关里,这不是九十月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神仙,也要劳他老人家安分点,躲炕上捂被窝里猫一冬!”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也不管有没有在关外的冬天待过,现在只要提起打仗这件事,冬天,关外的冬天就成了人们心里约定的堵住战争的一道靠得住的门。绝大多数人前脚刚踏进来,后脚也跟着一勾,迫不及待就把门给栓严实,把打仗这件事和折磨人的冷一并挡在门外。都由衷愿意相信并且热衷期盼他们嘴里表达的,通常情况下,的确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这番说法。

    “就算是过了冬,”有次一个红顶子,副将衔的家伙连着从牙缝剔出的肉屑一起啐在地上,“雪一化,这些狗崽子还得再在烂泥巴里打上两三个月的滚!等到猪都嫌他们邋遢的时候,关内新兵总也应该拿得出手了吧!”

    闫武义突然感觉踏了个空,心里“咯噔”一下,像一个铁秤砣沉进了一桶油里,连一个囫囵响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沉了下去。

    “肏他娘!”他眼睛盯着镜筒里因为距离太远而变得漫漶的一长条黑爬虫一样的影子。这之前他没见过日本人。或者说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洋操他这些年可没少见,不陌生。他没接受过西洋的教育,西洋人基于计算和数学原理的变阵常常让他眼花缭乱,脑仁儿都疼。加上演操的人不多,他就把这些归于花哨,懒得去琢磨。他把这些当作最多几十百把人在这些土包子们面前现的洋跩,挺好看,跟演戏差不多。闫武义感叹西洋武器的日新月异,单纯一支洋枪,无论长短,到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必能得心应手。这个人聪明也就在此处——每年的两操他就看得出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军官,并不能吃透这些器械在部伍的使用。他心里萌生了看法,却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想有机联系起来,揪住要害。但他心里有一点很清晰——洋人这套西洋景可不是为了逗猴崽子们开心的。这回跟以前那还不一样!这是一支真正的,成规模的队伍在实实在在的天寒地冻里成行成伍,不惊不乱的开进!这不需要多想,通过队列行进便能迅速判断出一支军队的水平。对他而言,就像无须直视太阳,只对眼前的地面瞥上一眼,眼睛就会眯起来一样。

    队伍他见过的不少。

    旗兵、绿营那些草鸡不必浪费口舌。便是洋枪洋炮洋操什么新鲜用什么,俨然大清国柱石的淮军,以前不好说,就冲着这十来年吃得肥嘟嘟,开始留心生意,蓄指甲,附庸风雅,听曲捧角儿,忙着周旋应酬,有轿子绝不骑马的将领们,他敢说,除非拿刀架脖颈上,打死也不肯在这样的天气行军。

    哦!那个僧王的蒙古铁骑也许可以。不过那是一窝蜂。

    也许早些年的老湘军可以较量一下······他看着那些蚂蚁一般的人,脑子里胡思乱想,想搜索出一个可以比较的对象。

    好像突然被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在心底里最敏感,最柔软的位置硌了一下,一点粗钝,但未曾经受过的压迫的痛让他心里一颤,然后电一般传递到他举着千里镜的手上,举着千里镜的手不自已的轻轻颤了一下。他心里一紧,后槽牙使劲儿咬在了一起,耳鼓里都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于是把那让人一哆嗦的痛感咬断在自己感知到的那一瞬间里。

    他拿着千里镜的手放了下来,手在一侧腿边轻轻的敲,眼睛仍然对着出现大队人影的方向,他觉得脸颊的肉在微微的跳,不自觉扬了下下巴,从嘴里迸出“锵锵锵······”的开锣声。

    几片雪又由着性儿从铅色的天上飘下来,落在人肩上,再跌进白色里。没人管它们。

    一个挤在他身边举着望远镜看个没了的兵完全没注意他,只顾盯着镜筒里投射到眼睛里的景象,嘴里叨叨着:“这口饭难吃了······”

    闫武义瞟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千里镜观望着,说到:“什么饭?”他冷冷的反问道,“哪口饭难倒过你?”

    “喏!”当兵的根本没在意谁在问他话,他对着过兵的方向把嘴巴一噘,像是在自问自答:“俺们那点汤水,能把这团面稀成浆糊么?”

    “哦?!”闫武义轻轻“哦”了一声,不自禁的把一边眉毛一扬,脸上现出些微微惊诧,他盯着当兵的看了一下,目光又转回到共同注视着的方向。

    “说说看。”

    “能冒着这样冷的天出来,”那个兵突然意识到是闫武义在问他,口气收敛了些:“爷,标下是说,这样冷的天出来就不容易,这么长的队伍走的还一点没乱象!带队的一定是个角色!标下是说······”

    “不要讲车轱辘话。你慢点讲,什么?”闫武义瞟了他一眼,鼓励他往下说。

    “回爷的话,盖平城那点人俺看喝不下这一壶咧!”那个兵绷着气,憋了一会儿回答。

    闫武义乜斜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唇边开始稀稀拉拉长出了些胡子的当兵的,一只手撑在半边屁股上,另一只手拿着千里镜在腿边轻轻的敲了几下。

    “你这样看?”他问道。

    “唔~”当兵的两只眼直直的回看着闫武义,只稍游移了一下,回到:“是的。”

    “回去管好你这张嘴!”闫武义只拿眼角扫了扫当兵的,脸上泛出快活的红色。他舔了舔唇髭上的冰花:“婊子养的,是这么回事!一副烂牙还上了一摞硬面饼子!”要不是长年荒郊野地里混食,这些年不打仗跟那些附庸风雅的合肥人一样置产生财,保养得好点,就凭他这张眉眼秀气的脸,决然不会让人联想到是个舞刀弄剑的粗坯。和他那俊秀的长相截然相反,闫武义心里快活或者很愤怒的情况下,很喜欢用极粗鄙的话宣泄自己的情绪。只有这样才让他觉得在这堆人里能坐稳屁股,让他们觉得是自己人。久了成了习惯,而且说上几句粗话真是降火。他瞥了眼当兵的,笑着道:“不孬!脑壳里不空!里面的瓤子是脑浆子!哪里人?”

    当兵的敏锐地嗅到了上司话里头表扬的意味,他放下镜筒,侧过脸兴奋的看了看闫武义。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回答,闫武义的话音还没散干净,当兵的就答到:“标下亳州人!”

    “哦!还是军门的乡党。俺记住你了。”

    闫武义点点头,没再看当兵的,而是从怀里摸出个表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天,继续眺望着来兵的方向。

    “你们看,还能走个把时辰大概就得做野营的准备了吧。这样的天气在野外过一晚,就是山里的黑瞎子也要找个深点的洞吧。”他边念叨边带着一种莫名的焦虑,背后油皮子突然痒起来却找不到地方蹭。

    “只要他们一停,”他在心里盘算着,“太阳快落到海面了,老子从下风摸过去,就去冲狗肏的一下子!要打老子们的主意,老子们先啃下他狗肏的一口肉!”从在镜筒里看到这些黑衫的家伙,他的脑子里就在捻一股线。现在把这股线捻得光溜顺滑了,他心里带着憧憬的生出一阵得意。虽说部队这几年被折腾得稀汤寡水,仔细捞,里面还是能找出些有内容的——他对这次带出来的几十个人是比较有信心的。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和他一样,是些半大的时候去过新疆的老兵。即便那些年轻的,有几个是军门和他一起在各营中挑选的,大多数是这些老鹞子自己带上的货色,本就是为可能的遭遇预备的。

    “估摸能干就干他一下子,掂掂斤两。”出来前军门对他讲。

    “俺手里干一点的可都交给你了,你心里要有点数。别顾着痛快都给造没了!”上了马,军门抓住马笼头叮嘱他。

    能交上手当然好,甚至是必要的。

    对马上要与自己交手的人还一脑壳浆糊,那就他娘的碰到鬼了。

    他知道,军门心里也敲着鼓。

    他看了看雪,平着脚板蹬了蹬地,估摸着雪的深度。

    雪很松。马跑得起来,不会太吃力。他的脚在地上划了几划。

    没有任何前兆,他突然心里一热干呕了一下。妈的,他觉得一股血气瞬间冲到了脑门,然后“嘭”的一声迸裂开,眼前激起一片在明亮的红色幻影里游动的蝌蚪一样的小颗粒。这一下干呕,让他感觉到五脏六肺都像被什么猛地一拽,剧烈痉挛了一下。一种由无法明指的情绪汇集到一起形成的能量溃坝般突然从浑噩的状态里释放出来。

    眼皮子都潮了,眼前那片红色的幻影褪去了许多,只那些蝌蚪还在眼前游动。他连着吐了两口干沫子,抬起手臂揩了揩嘴,又用巴掌抹了抹湿润了的眼角。等一切都平复下来的时候,他很诧异的发现自己从头脑到身体,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清爽状态。

    自从回疆平定,光绪十一年左宗棠的薨逝是湘军系统命运的一个重大转折。跟着刘锦棠归田,张曜病殁,陈士杰离去,仿佛一幢一直矗立眼前的恢宏楼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根根有计划的,巧妙地抽掉梁柱,再看着它无可挽回的,从基础开始垮塌。这一连串曾经掷地有声的人物相继谢幕后,朝廷和淮系的当轴对这些湘系部伍裁撤起来可不客气。军功挣下的翎子、顶子,从玻璃珠子到珊瑚珠子,也不管白的、青的、红的,衔品在从三品以上的也不稀罕。有什么用?仗打完了,别说补个对应的实缺,想降几级得个实缺也比登天还难。大树倒了,猢狲就得自求多福。稍一不慎,让朝廷和“淮出自湘”的那些家伙揪到辫子,或者捏出点名堂,可就够喝一壶的!光绪十一年王德榜被拿掉——那时候左侯可还在呢——不就是只杀给鸡看的猴子吗!

    嵩武、广武两军,不说是翘楚,战功绝不逊于那些拿鼻孔看人的混账。有什么用?一句话就成了替人下气力修墙筑室的泥瓦匠。他猜要不是天津握中的淮军精锐连续出人意料的溃败,想起了这个廖化,从锅里到碗里,就是喉咙里伸得出手,吞的口水能把自己呛死,也不会有人多看上一眼,更不会发善心,哪怕是残汤剩水怕也轮不上他们。

    不比不觉得,也没什么。一比日子就不好过。

    浮想得太多。闫武义很诧异自己在这个时候脑子居然跑了偏。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作为一个观察点,他对目前的位置是相当满意的。视线辽远、开阔。但是作为他在心里策划的那场小小的突袭,前面的优点显然全是缺陷。他在千里镜的物镜里寻找着可作为掩护的低地,试图在心里从它们之间标记出一条可供隐蔽接近的路线来。

    他估算着一个时辰后这支队伍可能到达的位置,举着千里镜缓慢的移动,观看。他想在现在这地方一直等到对方停下来。要是对方是在他预计的时间点停下来宿营的话,那么他大概可以利用左前方地势缓和的洼地悄悄靠过去。可以先把马放在洼地休息,要用之前再把马牵到脊线后面。那个位置他可以对东洋人的布哨和巡逻状况再做一次观察。如果自己运气好,估算对方的步速、位置能中八九的话,那正好可以在距离一两百步出发然后发起冲击,马能跑得起来而对方应该来不及反应。

    “再看一会儿。”他心里想,再看一会儿再下去,带他们挪挪屁股。

    闫武义的心里反复掂量,下决心;下决心,掂量。又再次复盘。

    由着性子,人来疯般疯疯癫癫飞舞着的雪花轻佻的在他脸上,眉毛上,胡髭上播弄,再狡黠的跳开。他全无知觉,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镜筒里那些漫漶变形的影子。他完全沉没在自己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