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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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榆关(山海关)镇东门上的雪上覆着一层新雪,风一吹就贴着地打着旋儿的翻滚。城下一队队与肩扛手提,行伍不整的长夫混在一起的老湘营湘勇游魂般正陆续进了迎恩门,又从镇东门出去。

    刘坤一叹了口气。

    咸丰五年(1855年),刘坤一二十六岁带团跟随官军作战,至今整整四十个年头。

    中朝一味主战,前敌只望求和。这样的咄咄怪事他这个望七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往老龙头那边看了看,那边的海面似乎也被寒冬的冷冽冻得缩了起来,浪花儿都不敢妄动了。

    风闻合肥派了他最信任的洋员德璀琳去了日本,碰了一鼻子灰。

    这个少荃!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仗打成这样竟然还去试探和议!何以如此不智!

    诏旨他刘坤一进京之前,先是刘锦棠接旨便病殁,接着陈湜这样的湘军宿将刚出都门就演了出堕马的戏,也顾不得为人哂笑,借土先遁。

    这部经要如何往下念,他这个半路请来的和尚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张嘴。总督山海关内外兵马,可他手下一兵未集,一械未备,皇帝只把他当成了那根抓到了手的稻草,除了催促他赶紧动身,别的一概听不进耳朵。唉!这么多年,翁师傅这个帝师怎么当的!

    这个兆头······刘坤一的眼睛被北风吹得掉出泪来。他用手抹了抹眼角。

    “禀大帅,吴抚军到城下了。”他的中军在他身后禀报。

    “哦。”刘坤一像是把放飞出去的心思一把又抓了回来,塞进了怀里。他走到内城这边往下看了看,看到一个顶戴花翎,身着四出风貂皮短罩的人从轿里走出,正往上城的梯级走来。刘坤一把一直撑在女墙上的手拍了拍,两手被冰冷的砖石冻得硬硬的,拍着都生疼。他捏了捏手。吴大瀓这样的名宦,刘坤一当然久闻其名。尤其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与俄勘界后名声大噪,一个他,一个南皮张之洞(督粤时启用冯子才,在对法战争中取得镇南关大捷),俨然清流中的能臣,一时仿佛人中龙凤。此次吴大瀓以湖南巡抚的身份,以一介从未经历征战的书生募湘勇请战关外,再次为朝廷褒奖,舆论所关注。不过在老于官场的刘坤一看来,吴大瀓那点心思,说得不好听,无非是想效张之洞故事。哼······三湘人士早由腹诽而讥刺了。久经战场的刘坤一深鄙这种无知战场风险,却视战争如儿戏,罔顾胜负攸关,却把战争作为追逐个人名望之途的做派。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吴大瀓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援军,既是声望正高,圣眷正隆,尤其是以封疆大吏之身,亲自统军赴援关外,在大清国那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粪)——就冲这一点,再则迎送礼数尚在,刘坤一不好怠慢。

    “走!快请!”

    吴大瀓上到镇东门的城上,一个个头不高,不怒自威的人正在他几步开外等候。若不是二毛白多黑少,那双锐利的眼睛,真让人觉不出是个早已过了花甲的老人。

    不用猜,他知道那就是刘坤一。

    “湖南巡抚吴大瀓叩见钦差大臣,恭请皇上、和皇太后圣安!”吴大瀓一登上城便赶了两步,一打袖,往地上跪倒。

    “圣躬安!”

    “晚学吴大瀓见过岘帅!”吴大瀓叩完头站起身,复深深一揖。一个进士不用官称,在自己这个廪生面前竟然自称“晚学”,让刘坤一很受用,一时肚皮里对吴大瀓这个当年清流名将的鄙夷消去了许多,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些亲和的笑:“抚军不辞风霜,远赴戎机,以耽国忧,有古大臣之风,让学生敬佩(级别、年龄相近的官员相互之间常称对方为“先生”或者“老先生”,自称“学生”)!”

    吴大瀓以湘抚的身份在湖南募勇请缨关外,正面看,谁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也知道,“拿三湘子弟的血染自己的顶子”这样的言论已经屡能闻及。因此来拜会刘坤一这个传说中倔傲不亲的湘系重臣之前他着实有些心虚发怵。不过眼下看起来,这老头也不像传言的那般峻威难近,吴大瀓略微松了口气,忙道:“岘帅面前,岂敢妄言劳苦!”

    刘坤一捋了捋胡须。他本来是不喜欢他们这些满嘴空论的清流的。尤其像张之洞、吴大瀓这些,些许微劳就得以寄任封疆。这次他被朝廷钦命总督关外诸军,而由张之洞那个巧宦署理他的两江总督,尽管只是“署理”,他也很不情愿。这个吴大瀓说话、礼数倒还在范围之中,刘坤一不觉间把原先准备的刻薄讥刺之辞仍旧丢在肚皮里了。

    “清卿远来,本应以薄酒洗尘。奈何关外局势维艰,不便久留,只好一盏粗茶,聊作迎迓。待凯旋时再与君一醉,如何?”

    “岘帅抬爱,学生愧领了。”吴大瀓彻底放下了之前的不安,他内心那股书生意气被释放了出来:“听凭大帅安排!”

    刘坤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抚一督相携来到镇东门的城头。

    刘坤一稍稍一探身,看了看城下,再看身旁的吴大瀓,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姿态。他眉头稍稍一蹙,离开了女墙,顾自在铺好的桌旁坐了下来。

    吴大瀓看着城下出关的湘勇时,只顾自我陶醉在统率千军万马的想象里,没有注意到刘坤一的脸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他看到刘坤一离开城墙坐了下来,也收拾了兴致,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抚军已不是首次出关了吧?”刘坤一笑笑,示意下人给吴大瀓上茶。

    “学生向闻湘中人物多朴讷无华,长安时在左文襄公身上见识过,今日再次得见。信矣!”吴大瀓看了看茶碗,端起来揭盖一闻,道:“岘帅,这可是黑茶?”

    刘坤一一笑:“正是。北地入冬苦寒,全靠肉食抵御。此茶虽不名贵,以盐为饵煎煮,却能消积食,益脾胃。故此远销蒙古、俄国。”

    “是是,光绪十二年,学生领命出关,赴珲春与俄国勘定边界,喝的就是这个茶。”吴大瀓对这种粗茶毫无兴趣,不过在珲春第一次喝俄国人的茶饮,闲聊时才知道俄国茶饮的用茶大多出自湖南。俄国人在茶里加糖的喝法让他倍感新奇,倒忘了茶的滋味。等他抚湘时,他早忘了还有这么一味。吴大瀓微微一笑,道:“惭愧!不是来拜会岘帅,学生早把此味忘了!”

    “阁下高雅之士,这种粗茶的确不入法眼。”刘坤一一笑,伸手一示意。

    吴大瀓呷了一口,与自己以往品茗完全不同,入口还有一些咸味。他不自禁眉头稍稍一皱,看了看刘坤一。

    “咸,是么?”刘坤一调皮的一笑,流露出一股顽童才有的神色:“学生青壮入行伍,餐食后若能得此茶砖一坨,取瓮围坐煮熟,加一搓盐巴,啜饮无他事惊扰,便是难得的清福。”

    “唉!岘帅所言,”吴大瀓由衷感慨道:“学生这次领兵出湘,才有些许体会。”

    “军旅之苦,不以寻常享受为意,方能得军心士气。”刘坤一轻轻拂了拂颌下那把胡须,“国家正值多事,愿阁下以此为意。”

    吴大瀓正啜了口茶,刘坤一的话,让他那股责人易,自省难的清流脾气有点往上窜。可是眼前这位岘帅既是当下朝野公认的中流砥柱,又是正经的钦差大臣。他吴大瀓便是有一万个不痛快,那也只能憋在肚皮里,何况···也许···老先生并无敲打之意,不过临时感慨而已呢!于是嘴里连连回道:“是,是!岘帅所言极是!学生当常自砥砺。此次学生领军关外,还请大帅赐教!”

    “兵未集,械未备,”刘坤一的眼睛只快速瞥了眼吴大瀓,端起茶浅呷了一口,道:“无他,只望阁下莫忘战者危事。当自谨守,未可轻试。”

    “男儿本自重横行,”吴大瀓经过北京城的时候与翁师傅匆匆一晤,对刘坤一的态度有所了解,却不甚以为然。自己万里亲赴戎机,本为建功而来,“谨守”岂能殄灭丑类,建功千里之外!他决意不一味表现得顺从,要顶一顶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他略一昂首,捻须微笑道:“仆闻听星使出京前对翁师傅说‘公调和之责,比余军事为重也。’两宫所见不洽,星使之言,可谓入木。然以仆所见,那是处中朝所为,非我辈可以置喙。仆率军出关报效国家,烟尘东北(读bo,去声),岂敢留力而负君恩!”

    吴大瀓这是故意把自己的话说岔。

    刘坤一从吴大瀓开口的诗句里瞬间就看进了他的内心。这个哈麻屄!嘴巴里“男儿本自重横行”,心里全是“天子非常赐颜色”呢!他最憎厌的清流视天下为己任,却不知天高地厚,旁若无人的那种劲头让他心头火一蹭就燃了起来。但他也马上就把这股邪火压了下去,他刘坤一要总督关外诸军,不能轻易使气。只是吴大瀓的状态让他着实担心——这位老兄显然没有意识到如今的军队因为武器从未有过的快速发展而导致对军人的要求也绝非当年剿发平捻的时候可比。刘坤一暗自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道:“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字面意思本指岁末天冷,蟋蟀也要呆在屋子里了。刘坤一引用诗经《蟋蟀》的这一句,是语带双关。)。此其时也。深望阁下慎之又慎。”

    “星使所言仆不敢苟同。”吴大瀓一路上被下属、迎官“抚帅”、“抚军”的叫,让他早在心里给自己勾画出一副算筹在手的名将幻象。他那股挥斥方遒的劲儿一上来,既顾不得对面这位是钦差大臣,也忘了自己是个并无统军征战经验的文官,便只顾痛快心意,切莫于此争执处先输他刘岘庄一着。他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说起话越发的变得掷地有声,也不管面前这位钦差听了会作何想:“国家多难,臣子不能解君父之忧,已是百死莫赎,岂敢‘岁聿其莫’!况东洋蕞尔丑类,干犯天朝,安能任其恣肆?!”

    “国家角力,非往年平洪杨发逆。今日之日本,切不可轻视其为蕞尔小邦。自平壤溃师至旅顺一日陷落,岂是寻常能为!深愿抚军慎重,势弱须守,万勿轻于一掷,使湘中父老妻子号哭于马首!”

    “嗯,不劳星使教训。仆自贵乡募勇,疑仆居心叵测者不在少数。”刘坤一这句话彻底把吴大瀓心头那股傲气直接化成了一股无名火——刘岘庄敢视我为好水川之韩琦!他腾的站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没有马上张嘴,稍稍停静了那么一瞬,对刘坤一只一揖,道:“军情紧迫,学生不敢久留,就此别过!倘不能抒国忧,仆自当束身待罪!”说完也不等刘坤一开口,复一揖,径自转身下了城楼。

    “大帅!”

    刘坤一的幕僚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唉!”刘坤一手挥了挥,那个幕僚没说话,默立一旁。

    刘坤一两步走到城墙边,目视着城下被人搀扶进驮轿的吴大瀓,手一紧,握拳在墙上一砸,长叹了口气:“怕到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北宋好水川之战前,韩琦谓: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及败,数千父兄妻子持故衣纸钱号于马首,韩琦掩泣不能进。仲淹闻之,叹曰:当是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恨为韩琦,而将为出汁郭倪(郭倪尝自比诸葛亮。及符离兵败,逃至扬州,与客对泣。时陈法在,谓之出汁诸葛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