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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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光绪二十年冬,哪一天不太清楚,总之是已经看得到年尾巴尖的了。天上一片铅色,远处的云里却泛着奇异的红。云坠得厉害,像是天上都快挂不住它了,只需跺个脚便能震它一大片下来。

    京师东单牌楼二条胡同。一座宅院门前,一位穿着一袭素旧棉袍,一部浓密口髯,二毛多白的老人,正看着几个下人将一张告示贴到宅门对面的一字墙上。要是让京师喜欢听个动静,好给茶馆酒桌添话头掌故,又稍稍识的几个字的人凑近些看,保准就来兴趣——这不是衙门那种正楷誊写,盖着关防大印的告示,而是用的隶。纸头横写四个大字:失鹤零丁。大字酣畅猷劲,一看便是碑学已臻三昧。正文笔法宽淳雍容,潇洒又在规矩之中。顿转撇捺之间舒展恬淡,若有琴韵。下人们忙着刷糨子把告示贴端正,老人一手仗腰,一手扶髯,带着自得的神色,半闭着眼,嘴里细细的念着。念到“······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

    “门生曾闻易放难收。夫子的字,放如利刃剖竹,收如千钧立地,顿转能闻金石之声,真让门生倾佩莫名。”一个两手虚扶着老人手臂,留着海狗般唇髭,面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微颔着首,脸上带着极有分寸,温和的笑轻声打断。

    老人脸上刚要起一丝笑意,却把眼角不易察觉的一挑,眼神瞥向这后生,只一扫,便再次落到自己写的东西上。老人对后生这种拍得中节的马屁很受用,也很喜欢这后生说话,要放在往常,早就满面春风了。只是旅顺失陷以来,宣战伊始涌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血气,现在被几次战报弄得心神不宁而消退了回去。

    “状元公(张謇,光绪二十年,慈禧皇太后六十诞辰特设恩科状元及第,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甲午战争爆发前为驻朝鲜吴长庆军掌书记,对日战争主张最力,对翁同龢有极大的影响力。当时京师流传主战八仙,翁是吕洞宾,张謇是背葫芦取药的仙童。)心意尚在此处邪?”翁同龢心里冒出些无名邪火,目光里含着些许蔑笑回到身旁这个男子脸上,只一瞬间,那一丝不易觉察,却又包罗了复杂情感的笑便在那张须眉多白的脸上消失殆尽。他没有说官话,而是用一口常熟方言说到。

    战事进展得完全出乎意料,那男子不用看心里都明镜似的——老头子心里窝着火!

    张謇只稍稍一顿,既麻利又显得从容的颔首一揖,也用一口常熟方言语调平和的回道:“回夫子的话,门生肤浅,夫子翰墨早已蜚声长安,岂须门生赘言。只是见贤思齐不能自已,脱口而出了。讲起来,夫子这篇《访鹤》,寻常见地,以为不过是仿戴良笔意(翁同龢这篇《访鹤》,模仿的是汉末东吴戴良所写《失父零丁》。所以张謇有此一说。),在门生看,夫子于此时作这一篇文章,却是谢安的风度。夫子为相,岿然稳如碇石,实在是庙堂之幸。门生也感佩莫名。”

    急召赋闲已久的湘军将领刘锦棠总制关外陆师,原想作为一剂猛药扼住日本人的来势,不意未及到省便赴了黄泉。真让人唏嘘嗟叹!张謇心里也弥漫着一丝不祥。

    “哦?!”这可是颗没人拒绝得了的甜果子。老人明显因为受用而发出一丝细微难察的悦色。阴在眼皮子下面的眸子像刚醒了瞌睡,活泛了,在那男子脸上徐徐扫了一眼,神色缓和了下来。

    这个老者,便是人称常熟相国,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当时的户部尚书,大清国国运处在一个微妙转折时期的当轴。这一年,也是他力排他议,把这个张謇取为当年恩科一甲第一名,大名鼎鼎的翁同龢。

    这次对东洋人的战争,朝中以他声音最响,主战最力,更因身兼帝师,最终决定宣战,他的态度对年轻皇帝那颗躁动的雄心影响至深。而他能有如此决心,在军事方面的判断又源自这个得意门生。结果开战以来水陆两路都与预想大相径庭,而那些之前总是示好,周旋于天津和总理衙门的洋夷现在都坐在了墙上。和对文章、性理的孜孜求精求是不同,他对洋务、外交、军事这些俗务既不懂也不屑。

    可到了如今这局面,他内心深处冷水溅了热油似的常常激出一点点惊,弄得他心里常常一点一点的灼痛,却又挠不到地方。这感觉让他觉得脚下发虚,踩不到地,心浮气躁起来对身边人,尤其这个门生产生出些隐怨,很想疾言厉色一番。可奇怪的是,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着话,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和谈吐又会很快,并且不知觉间让自己从那点点隐约的恶念中挣脱出来。

    老实讲,人有时候就是会天然的喜欢上或者憎厌某个人。

    他这个门生,他就是喜欢。

    “说来听听!”老人脸上有了光泽。

    “老小老小,果然!”张謇偷窥了一下老人,心下笑了笑,把头稍稍抬起,敛容道:“开战这几个月来,海上不靖,辽东形势又不好,有违预期。门生以为,罪在淮军多年耽于安乐,以致暮气滋生。贼倭构衅以来,李鸿章多是首鼠两端,和战不定,以致前敌措置乖方。无事逗挠玩敌,有事则观望以期自保,畏葸图存。若不是夫子促成,皇帝屡下严旨,境况会如何发展还真难料定。然胜败有常,不可以一时之挫自乱方寸。操持战守虽还暂握天津,于中朝弹压浮议,稳定人心,必须有夫子这般地位的大臣,且有稳如磐石的风度才做得到。”

    “嗯。”话说得偏颇些,但是很对口味。老人把之前压抑住的那点快意痛快的释放到脸上,手指轻巧的搓捻着几根胡须:“是的,是的。季直能看到这一层,老夫甚感欣慰。处枢机不能镇定自若,岂能清静庙堂,平安天下!”

    “学生谨受教。”张謇又颔首一揖。

    宣战之后的战果让翁同龢心里乱,日子很难熬。

    本应该在朝鲜打的仗,现在战场却到了辽东。从黄海到平壤再到旅顺,大清国无论水陆,进则如硬蜡烛戳到了滚烫的铁板,碰着就化;退则像刚亮完把式还没站稳的练家子,被推得往后一个接一个的趔趄。怎么会弄成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不熟稔东洋,不谙军事,可季直,季直是在朝鲜军中待过的,深知这些倭奴底细,难道他会掂不出这些矮脚贼的斤两吗?同治十三、四年和日本人签《专条》,他李少荃就说东洋是肘腋之祸,二十年了!十年前醇贤亲王代天行阅的时候,说起北洋水陆两师,都是志得意满,言震慑东洋绰绰有余。

    上《筹饷办法折》(1891年醇王死后,由户部尚书翁同龢上奏,主旨是建议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所省银价解部充饷。这个时候李鸿章正巡阅北洋海军,等他回到天津,光绪皇帝已下明旨褒奖,然而旨意里已采纳翁的建议。李鸿章最终只能接受。),李鸿章不是马上也上了停购船械裁减勇营的折子表示同意了吗?北洋要不能支吾,真那么大难处,合肥(李鸿章)不会不跟我争到底。翁同龢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李鸿章上那道折子完全是不得已——他需要在内心抚平一下自己。这才三年,怎么落差如此之大,连个东洋人又都应付不了了呢?花了那么多银子他就弄了这么几根蜡枪头吗?他打不赢,难道是我的错!

    翁同龢抱怨的对象每次都不多,但抱怨很多。

    有一点翁同龢看得很清楚——虽然眼下小皇帝还有所隐忍,对天津还留有余地,但看得出他憎厌李鸿章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同治元年家兄那一箭之恨要扳回来的想法可从来没从他心头消失过。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现在他却没有得到实施报复时所预期的快感,或者说不但远远没有达到他预期的快感,反而因此常常在内心渗出一些隐约的惴惴不安。每次只要意识到忽明忽隐的这种状态,翁同龢隐隐的会忍不住自责,却又抑制不住自己那种混合了嫉妒、不屑又旺盛的,要压李鸿章一头的争心。

    在对李鸿章和北洋的方面,那颗被性理之学浸淫了一辈子的心被这两种思绪揪着,如同套在脖颈的两条铁链,日复一日的拽着他······北洋的开支,别说他这个户部正堂,任谁讲,也实在是没个底!不是吗?竟没有个饱时候!却是只只进不出的饕餮。“枢密方议增兵,三司已云节饷。”李少荃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手下不争气,海上陆上一败再败,是我害的?国朝以来,水师,不过锁钥而已!怎么到他就肚皮长了洞,填不饱了呢?自办洋务以来,四夷只知有李中堂,交涉只在天津,朝廷画诺。这样的大拿,一顿两顿难道就饿没了气力?

    今年七月他奉旨去天津与李鸿章对话他当然没忘。

    “计臣以樽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这样的强词夺理岂不让自己,堂堂的翁叔平愈显闯祸后的心虚吗!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事情的发展比自己原来的设想严重太多了,甚至根本就不是自己预想的方向。那一时间他的脑子里除了想在增购军备这件事上尽快摘干净自己,没别的余地。

    “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休,今日尚有李鸿章乎?”李老二在这里候着我呢!翁同龢当时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是被李鸿章提溜了起来,结结实实顶在墙上。而且李鸿章的这句话产生的后果远远不只是那一刻被顶在墙上的尴尬。

    使翁同龢惴惴不安的,是事情接下去会如何,自己到现在还是把不到真脉。尽管“小儿辈破贼”的那种谢安式风度常在他脑海里萦绕,但现实却是“屡为贼破”。而且已经直接影响到年轻皇帝的情绪,让他那颗年轻的,指望一扫胡氛的雄心仿佛由高台一路滚落,如今一碰就炸。

    平壤溃师后,一心沉醉在大有为梦想里的年轻皇帝,如今变成了一匹受惊过度的儿马子。在皇帝身边的人从睁眼开始就得陪着小心。从大臣到大珰,都要担心这匹心气儿高却被现实刺激,受了惊的儿马子没有任何前兆的尥蹶子。一切靠近皇帝的人,除了慈圣,都可能在没任何前兆的时候被那因受惊而暴怒的蹄子猛然踢得头破血流。当年轻皇帝把无法掩饰的彷徨眼神投向他的时候,他无法给自己的学生,主上一个中肯合理,富有远见且有说服力的答案慰藉他;当皇帝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离他而去时,他心里的感受说成寸磔是绝不过分的。

    作为年轻皇帝最信赖的师傅,主战的核心,绝不能显得张皇,失了风度。

    “老师,眼下已近岁末,关外极寒,敌我俱不宜行动,势必对峙相持。日本蕞尔小邦,岂堪持久!刘坤一、吴大澂他们的援师也已陆续开到。学生以为正应趁时责成北洋从速洽购洋械,以西法加紧编练新军,裁撤无能,起用老湘军宿将劲旅以待再战,必能痛歼丑类。”

    “季直说的有道理。当初的设想本就不在战争本身的输赢。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战事不顺利,他李合肥是良是楛不就昭然天下了吗?怎么自己先乱了方寸,忘了既定!”翁同龢没有出声,他在心里自哂了一番。

    “老师,”张謇拱了拱手,“学生有一事想跟老师讨教,不知可否?”

    “你说,你说!”把思路捋顺了之后,翁同龢表现出以往温和敦厚的风度。

    “老师,”张謇又略一躬身,“朝鲜壬午兵变后,学生随吴长庆入朝时,微闻张佩纶给上过两个折子,一个好像是《请密定东征之策折》,另一个学生记得明白,叫《条陈朝鲜善后六事折》。老师可有印象?”

    “唔~”昔日龙树寺的这位道友上的两个折子,翁同龢当然有印象。但也仅仅只是印象。内容他没多大兴趣,既未细看,也就没往心里去。他最讨厌别人提他没兴趣、不愿了解,可在他这个位置又好像应该了解的事。何况这些往事常常勾起那些让他胆寒的记忆。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今天怎么回事,会突然提起这一茬,又惹得他心里阴晴难定。他的三个手指捻搓着一绺胡髭,压住了心里生出的那几颗火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嗯,不是很清晰了。唔······已经存档了的黄历,就无须提了。何况皇帝刚下过严旨······”

    皇帝以“黜员干政”的名义将张佩纶从天津李鸿章的节署逐回原籍的严旨还没凉,翁同龢可不愿意现在再和这个当年龙树寺(清晚期潘祖荫、李鸿藻、张佩纶、张之洞这些清流时常相聚的地方。翁同龢与他们也有往还。)的朋友有什么瓜葛。

    十年前的那次易枢(光绪十年,御史盛煜上章弹劾,矛头直指张佩纶和他身后的李鸿藻。结果慈禧太后借此机会将恭亲王为首的军机大臣全数罢黜。这是自雍正七年设立军机处以来,第一次罢黜全班军机大臣,朝野震动。史称甲申易枢。),翁同龢被逐出军机处,革职留任。好在还保留了毓庆宫行走(小皇帝的老师),真个是慈恩浩荡。对慈圣的翻覆手段,至今想起,他都余悸难消。

    “老师,学生······”张謇刚张嘴,便触到了他老师眼里浸出的一缕冰冷的光。

    “状元公,老夫有一言相奉,长安居大不易,并非只是米珠薪桂啊!”翁同龢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冰霜,看也没看他。

    话说得重,张謇不知自己怎么便让老师突然生了气,他把还未来得及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没敢再开腔,屏息低眉垂手的侍立一旁。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唉!未久处其间,不知其难。既要悟性,尤需历练。非如此如何参悟得出如此通透的道理!”翁同龢想起那位侍奉过三朝仍然忧惧而终的张廷玉,又自觉对自己这位得意门生话说得太重。

    翁同龢低头叹了口气。忽觉后脖颈沁凉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手指触到一滴冰凉的水。他仰头一看,大片的雪花正一两片、一两片结伴儿的飘下来。翁同龢把手伸了出去,一片雪花轻巧的落在他精致细腻的手掌上,化开,顺着有些松弛的掌纹溜向指缝,然后顺着指缝滴落。

    这个刘锦棠也是,刚接旨,还未动身就病殁!不然······唉!

    翁同龢背过手,手指弹了弹,把残留的冰水在指间默默地用力一搓。

    那几个仆人把告示用棕条帚刷熨帖,他的嘴里又细细的念起来,不过不是他写的内容,而是背诵他模仿的蓝本——戴良的《失父零丁》:······请复重陈其面目,鸱头鹄颈獦狗啄,眼泪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纳无牙齿,食不能嚼左右搓······”

    还是戴良写得好!浑然成趣却惹人生怜!真是个心存悲悯的人!回头再看自己写的,唉!仿的就是仿的,不得真趣,甚至有些矫揉造作。翁同龢心里生出一丝厌恶。他心里一动,直想走过去把贴好那篇《访鹤》撕了算了。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过眼的鸿毛,多么幼稚!要当着门生做这样的蠢事!政治是什么?不就是把别人愿意看到的展现出来吗?文章本身好不好算得什么?他绷紧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嗯,季直说的的确是。

    能支吾过今冬,趁这个时候请皇上责成京畿、北洋练出一支新军,来年大概能扳回些局面吧。张季直对他说。李少荃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翁同龢又把自己写的从嘴里嚼米般细细念了一遍:“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蹁跹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截······”

    “哪里不好?良是大俗,此是大雅,殊途同归嘛!”翁同龢念完一遍后心情完全平复下来。脸上再次变得温润起来。

    一个年长些的仆人迎过来,垂首道:“雪下大了,大人。”

    “嗯。”翁同龢看了看天,“是啊!下的大了。”

    “好兆头!一场好雪压嚣尘,”张謇有些忘乎所以的喊了声,道:“辽东或许能消停些时候了!”

    “哦,季直?”翁同龢神色缓和了些,眼睛意味深长的在张謇脸上略停了一下,小胳膊一抬,下人就像自鸣钟里的轮齿一样,纤毫不差的托住了那截小臂。张謇赶忙扶住了他老师的另外一只胳臂,他的手感觉到老师的手臂似乎不那么滞重,还有些愉快的感觉。张謇这才渐渐释解了之前的忐忑。

    两边的人搀着翁同龢,小心的上了石阶,从宅邸边上的角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