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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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天津城。派水草堂。

    都入了冬了,张佩纶背在身后的手仍然拿着把团扇。素绢扇面上几笔浓淡相映的兰草写得淡雅恣意。他昂着头,眼睛盯着屋中正前“兰骈馆”三个字的素榜——朝采同本芝,夕掇骈蕙兰。取嵇含《伉俪》之句——那是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九,他和鞠耦新婚时老丈人李鸿章的手笔。搬出总督节署的时候,他们夫妇把它也带了出来。不过他的思绪只在这几个字上稍停了片刻——《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二人其庶几乎?——便随着性儿高高低低,没个准头的飘摇而出,飞得远去了。

    他心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飞升跌宕。

    赐环(放逐之臣,遇赦召还谓之“赐环”。)后前途无着时,他先是被延为直督衙门西席,接着被招赘为婿,成了直督衙门的娇客。墙外风言风语那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墙内娇妻可人,诗酒风月,日子舒适,只不如意。

    不说张李两家是世交,李鸿章和他也是多年交情,张佩纶谪戍之前也是一中一外,官场默契。

    李鸿章对他,师友尊长集于一身。从革职发往张家口戍所,这些年李鸿章对他,视之为国士,可谓关怀备至。

    入住直督衙门后,军国大事不但不让他回避,反而多与之相商。然则对张佩纶倾囊而出的意见和建议,李鸿章又不太听从。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让张佩纶再次感到力无处使。有时候两人较起真来,李鸿章一时兴起说的刻薄话还让他倍感挫折,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灵由此常常在低檐之下的屈抑不伸中备受煎熬。这是张佩纶揉在甜蜜生活里,一屡潜藏心底却会在他不经意时翻涌而出的苦。

    “小李届不惑尚且如此轻浮无自知,真为一叹!生父(李经方的生父是李鸿章六弟李昭庆,经方早年过继给鸿章。)尚且不以能战名,何况是他?前敌的将领有哪个是他药囊中物,要紧时安能听命?”他心里感叹,“妄想前敌为帅!贪绝顶风光而不知足临深渊,如此不知深浅,岂不误国,误师相,害自己!”

    黄海战后,据说丁汝昌舰队损失严重且难修整,连逡巡威海、旅顺之间都已力不从心。平壤溃了师,鸭绿江防如同虚设,东洋人在花园口上陆,使野战之师不能及时回援,金旅瞬间陷落,天津、北京一时竟都不知所措了。

    处理壬午兵变的时候,他就写信给李鸿章,劝他不要依违和战之间,而是下定与日本一战的决心。他认为日本野心勃勃然然毕竟是蕞尔小邦,国力有限。与其视其坐大成祸,不如早图。他能猜出几分李鸿章的想法,但又不在局中,给李鸿章写过几回信,李鸿章依然是支吾两可的态度······

    马江之战时的阴云重新在飘荡到他心头。可那时候自己徒有虚名,即使以身蹈火,徒叹既无事权,又没有如臂使指的力量可供一搏啊!

    “淮自湘出”,都这么说。淮军自成军之后一直追求西法洋械,光看样子就是青出于蓝。其内在却没有湘军那股精神。湘军临战能团结,战守应援,主帅能如臂使指。而淮军各不相能。张佩纶心里知道,这既是初建时各有山头之故,也跟李鸿章长期不使诸将和睦,视“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为得意的驭下之道,平衡之术有极大的关系。

    “唉!”对朝廷,对这场仗,对这个对他呵护备至却倔强,师心自用的老丈人,他心里叹了无数回气。

    日本人打到鸭绿江,关外诸将互不相属之时,电请天津派长公子李经方总握前敌,张佩纶看透了淮军这一盘散沙的本质,他不避忌讳,竭力相争,力劝李鸿章不能有此任命。

    “吾固知非太尉不可!”李鸿章当时就动了气。

    扇子握他手里,在背上轻轻拍了两拍,“······仆之思归,如痿不忘起,盲不忘视也,势不可耳······”一句韩王信答刘邦书里的句子突然冒冒失失从记忆深处跌了出来。是啊!“势不可耳!”韩王信打的好比方!他心里“哈”了一声,不禁自哂了一下。

    夫人李鞠耦安静的走进来,绕过屋里堆着的箱笼箧匣,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身边,顺着张佩纶的眼光看着有一会儿了。她有一双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在她父亲脸上,更像是经过长久政治生活和权术斗争进化出来的一种掩藏锋芒的精巧伪装,只有在菊耦脸上,这双眼睛才算得是完全为了表现温婉、端庄、柔美和聪慧的造物本意。

    “张魏公手笔不过纯熟馆阁,不足赏玩。太尉仍凝视无旁骛,其心必不在此,何处?”菊耦含着一抹笑意看了看她丈夫,提醒他自己的到来。(李鸿章曾用淮西选帅时张浚讥刺岳飞“吾固知非太尉不可”的原话讥诮张佩纶。所以鞠耦用张浚戏谑李鸿章。)

    父亲作出招佩纶为婿的决定时,张佩纶早已不是当年名动京师的那个清流领袖,而是刚被赐环,仕途晦暗的黜员。一开始鞠耦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丧过两次妻,且比她大出许多,经历了两次丧妻的鳏夫续弦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像她妈妈那样恨声反对。作为父亲极为珍爱的掌上明珠,倒不全是为了顺从父亲的意志。之前她听父亲提起这个与李家有世交的男人不止一回,那时候张佩纶以京师清流的“青牛角”名扬天下。鞠耦在心里对他不觉得陌生。丰润因马尾战败时,她还写诗为这位黜员鸣屈。

    在成婚之前,鞠耦也见过张佩纶的。只是张佩纶不知道。

    马江之后,这个男人谪戍去张家口的途中,她父亲请他在节署吃饭。鞠耦一听“张佩纶”这三个字——要知道,能被父亲经常提及,有时候气得骂“贼娘”的,断然不是俗物——按捺不住好奇,便冒险躲在屏风后,屏息从那缝隙里窥视着父亲和这个男人,她仔细打量着他,揣摩这个人。

    那天阴沉沉的。

    当间天上突然打了个炸雷,她差点先叫出声来。这个男人却在雷声刚去时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面上一顿,把唇髭很潇洒的轻轻一抹,叹到:“雷雨英雄坐,杯来酒一升。”全无罪员丧魂落魄的意味。那一下她隐约觉得自己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而从这次以后,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埋下了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和同情。

    从来英雄多屈抑。婚后几年下来,她对丈夫越发由爱生出许多怜来。

    “啊······啊······!”张佩纶怔了怔,才留意到夫人在他身边。他回过神来,手指在胡髭上飞快的抹了一下,大笑:“嘿!(张)浚心胸狭隘,岂肯相爱于飞?合肥师对我,胜之远矣。贱子(张佩纶在马江战败后常自称‘贱子’,取杜甫‘贱子因阵败’句意)际遇,又强武穆多矣!”

    “唉!世兄与家大人,”李菊耦看了看她丈夫,道:“不在则相惜,见则相争。何也?”

    “哦?!什么?”张佩纶这才回过神来。

    “哦!嗨!”他脚在地上一跺,一笑,“世妹不知佩纶曾是台宪之臣么?”

    “这与兄曾为御史何干?”

    “哎!”张佩纶脸上闪过一丝诡谲,扇子在胸前扑了几下,敛容道:“岂不闻’台宪直如狗,吠人不肯走’么?”

    菊耦一愣,接着“噗嗤”一下,一手就近搭在一张椅背上,弓着腰一手捂着肚子,笑得梨花乱颤。

    “这是哪个编的!”菊耦笑过了一阵,喘着气,一脸桃红看着她丈夫,道:“都中口舌真辣啊!”

    “非都中口舌也,佩纶自题,博夫人一笑尔。”张佩纶慢条斯理道:“吾固知属狗,却未知合肥师何故。”

    菊耦急促吸了两口气,只伸手对张佩纶一指,马上又捂在腰上,搭着椅背再次大笑起来。

    菊耦缓过口气来,但脸上酡红未去:“师兄以自污之计把我家大人也趴在了地上,听说左侯曾把世兄比作子房,想来是真的!”说完又“咯咯”笑起来。

    张佩纶一脸得意,眼里却满是温柔,道:“你看,在下不就是被御史给咬的么!”

    “哎!只委屈全给你吃了。”菊耦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眼里带着怜惋的望向她丈夫,走了过去,依偎着男人的肩头,袖子里的手轻拽着她丈夫的袖口,叹了口气:“要不是世兄力沮,李家今日不知生出多少变故,多负许多骂名。大人他······”

    躲在张佩纶胡髭下的嘴角不为人注意的抽搐了一下,那颗清狷而饱受不平折磨的心瞬间被溶化,变得柔软。“哈哈”张佩纶一笑,一手抚着鞠耦的背,一手拿扇子给她轻轻扇了两扇。他知道,鞠耦是怪她父亲没有约束李经方(注:日军大部队登陆朝鲜后,清军援军聚师平壤,而将领各不相属。于是有人提出由李经方充任统帅。李经方跃跃欲试,李鸿章也有这想法,为张佩纶所阻。李鸿章一开始也误解了张佩纶,冷静下来后最终接受了张佩纶的建议。李经方盛怒之下先是追砍张佩纶,后又由对张佩纶有私怨的盛宣怀买通御史端良上弹章告黜员张佩纶干涉公事,张佩纶因此被下旨严斥,不许他留住直隶总督衙门,驱逐回籍。李鸿章密折上奏,为张说情,反被光绪帝朱批申斥。后来张佩纶与妻子李经璹迁住金陵。)。

    “怜子切切,无可非也!这正是师相可爱之处。只是······”张佩纶笑着摇了摇头,没把话说下去。

    “世兄刚才,”鞠耦敏锐的感受到丈夫的情绪变化,她嘴巴一噘,便掩住了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没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仿佛在棋枰上信手捡了一星落下一子,“心思既不恋栈,又绝不在张魏公处,何往?”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足未尝跨门槛,风正欲带我心出窗外,飞九天之上,去万里之外,作逍遥游,”张佩纶被菊耦的敏慧弄得人都明媚了,他把手上的团扇一压一挑一扬,哈哈一笑,带着些逗弄的意味:“便被世妹拽了回来!活了几十年,才知道自己是属风筝的!”

    “哦!”鞠耦婉转一笑,迎视着丈夫:“既然飞那么高,必有见遇。”

    “飘飘荡荡。只是忆及谪居漠南时,见鹰隼搏兔。”他把扇子轻摇了摇,用温存的眼神瞥了鞠耦一眼,既像在对着个可人意的孩子,又像自言自语道:“卿以为如何?”

    鞠耦眼里滑过一丝狡黠,两个手指一搅,抿嘴一笑:“哎呀!鹰固高飞远眺,一览无遗,然此一击必未能中!”

    “哦?卿何以知不中?”张佩纶很诧异,手里的扇子只扑了两下便按在了胸脯子上。

    他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尤其是赌棋或对酌到有些微醺的时候——会在这个比他小了十七岁,眉目清秀的女子眼里撞上这样一丝狡黠。不常见,出现的时候只那么一闪。仿佛“在灯火阑珊处”,仔细瞧时偏又没了踪影痕迹;是不经意时看到一泓清水之中未知所起,把月影漾皱的一泛微波,一刹那间又恢复如常。这个时候鞠耦总是能轻描淡写的说出些让他既诧异又中节,颇有玩味的话,就像一个天赋的写意好手,只寥寥几笔,便得神韵。他非常喜欢,进而爱,更确切点说是对这种偶尔闪现,瞬间即逝的灵光痴迷。再之后便在心底产生一种对吹弹可破的由衷怜惜。和鞠耦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暂时真正忘却仕途挫逆和寄人篱下在给他孤傲的心灵造成的伤害,如春风拂身,煦日迎面。

    佩纶瞥了瞥鞠耦,掩不住眼神里显现的赞赏和温情。

    鞠耦像只炫耀着捕到猎物的不掩得意的猫,冲张佩纶俏然一笑,正了正衣襟,面容端庄的对她丈夫作势福了一福,道:“金才子曾谓古之英雄,知可为则为之,知不可为则飘然而去。相公谪戍漠南见此情景,如今又是舟逆而水急,岂不正是不中之鹰隼,要高飞远引,深自灭迹吗?”

    张佩纶忽的感觉被鞠耦揪得一酸,忍不住在心里闷哼了一声,继之却生出一阵痛处剜过后的快感。

    “哦?正经人家视《水浒》毒蛇猛兽,向来不与子弟翻看。没想到一个深闺女子把一部邪禁读得如此仔细,记忆如此清晰!”

    “书何邪之有!以妹所观,邪的大多是人。难道深闺女子只该耽于女红针黼吗?吾偏要建一片天地以供自娱。”菊耦头稍一抬,抢白道:“怎么?相公这是责怪家大人家教不严,误让子弟读了邪禁么?”

    鞠耦的抢白,尤其是她用“吾”自称,让张佩纶愣了一愣。

    张佩纶不傲慢,但骨子里很骄傲。鞠耦心里深知自己丈夫的心性和处境,正为刚才的抢白有些后悔。却听他打了个响亮的“哈哈”,脸上泛出些油亮的谄笑,拿扇柄往斜上方捅了捅,道:“从来民不与官争,废员岂敢影射!洒家赔罪则个!”他心里那点波澜很快平复了,变换成一种松快的姿态,乜斜了鞠耦一眼,道:“宋江断言栾廷玉已死,是那黑厮诡谲心术,欺世诈言,不足信。这段公案,世妹以为如何?”

    “施耐庵倘若把栾廷玉去处讲明白,”鞠耦一笑,“整篇便只是泾渭,既不与人物以他途,使文章有意想不到的峰回急转,又不能使吾辈生出对落势英雄的同情。如此落入俗套了无意趣不说,而且全文便是英雄则无一不从贼,岂不使人气沮?英雄之为英雄必有自己不屈之志,施氏稍着笔墨于栾廷玉,却不直言其下落,正是留情于真英雄,未知下落,以讥诮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他途之往何处,知与未知,死与不死,本不重要,重要处在于让有心人生出联想,正如鹰隼之为鹰隼,凡夫俗子遥望其形,岂能近睹风采?见雪泥鸿爪而终不能探其踪,似得而未得,才是高妙处!”

    “嗯嗯~似得而未得,是的,似得而未得,确实!嗯嗯~哈哈~”张佩纶咀嚼着,突然高声大笑起来,扇子像蛾子般在胸脯子上扑腾几下,眼皮竟有些潮了,他停下来,一把攥住鞠耦的手:“临溪濯足,芒鞋踏雪,都不如与世妹清谈生趣。有世妹相伴,从此浪迹江湖,虽与伯鸾赁舂、元节亡命无异(伯鸾,即“举案齐眉”典故里的梁鸿,东汉初年的高士,隐居,以帮人舂米为生;元节,即张俭。《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他的仇人上书告他与同郡二十四人为党,于是上面对他“刊章讨捕”,张俭“俭得亡命,困迫遁走”。张佩纶以二人比喻自己的落魄。),何妨!”

    鞠耦没料到张佩纶突然这么激动,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只由着她丈夫抓捏自己。

    “哎呀!快松!拶手了!”鞠耦嗔到。从听父亲说起这个男人,到在督衙见到,偶尔的接触,直到后来成了他的妻子,鞠耦都对张佩纶有一种自己也无法说明的仰视,继之以爱,又含有对落拓英雄的同情。张佩纶看似的玩笑话让她心头只一酸,复又稍稍一震,觉得自己丈夫的才干学问、性情乃至际遇命运,竟然与苏轼有几分相似(临溪濯足,芒鞋踏雪都是苏轼的言语,因此鞠耦有此一叹。)。她没再说话,只把两只眼睛婉转在张佩纶脸上转了一圈。

    张佩纶来不及收起满脸的笑,忙把扇子撂到了一旁,把菊耦按坐在一张榻上,自己签着身在鞠耦身边坐下,把鞠耦的手托着一小块羊脂般托在自己两只巴掌上,放嘴边哈着气吹了又吹,就势温柔的亲了两亲,腾出一只手,一把揽住了妻子。

    鞠耦娇嗔的乜斜了他一眼,笑着把手假装要抽回去,那握着的大巴掌只稍稍一紧,她就放弃了,却把头倚在丈夫的肩上,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张佩纶轻抚着鞠耦的后背,接着说:“贱子早已立誓不问仕途,贿端良诒以白简,不过是班门弄斧,只堪一笑。如今此公自身不保,岂非报应不爽?哈哈”

    “都是小盛这个伸头缩颈的坏蛋捣鬼!”菊耦突然坐正了身子,恨声说了句。

    “非也!非也!此诚命数使然,岂奔竞小人所能改易!”张佩纶松开了揽着鞠耦的手,抓起撂在榻上的扇子,正容想说些什么,却若有所思的凝神一顿,话锋一偏,仍然笑道:“既蒙世妹见怜,何不以杯酒薄肴见赐,再佐以温言,才是入难得之佳境呢!”

    她知道丈夫非常看不起盛宣怀,视之为小人。即便因其抱屈受辱,也只肯视之为命数,而不愿与这个人有任何牵扯。张佩纶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王衍“举却阿堵物”的味道。鞠耦噗嗤一笑,“世兄既有雅兴,妹又岂吝一醉!”站起身来便往门外走,到门口时她却把一只手扶着门边停了下来,回头说到:“今年真是不清静,倘在往日,间常要备碗筷以候的。今年父亲大人连重阳持螯赏菊也没能同桌。诸事悬疑,草木惊弓,使人气浮心躁。现在这样也好,竿子总算插到在了硬地上。父亲和世兄无论好坏都是个结果,小妹心里反倒安生了。兄且宽坐,妹去安排就来。”

    张佩纶本想揶揄一下鞠耦,这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便如流星一逝而去。他跨出门站在庑廊下温情的看着鞠耦款款渐远的背影,斜倚扶栏坐了下来。

    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像有人从铅色的天上不紧不慢撕碎再抡着手指洒下的上好南纸片。

    “世兄!”鞠耦袅袅婷婷的迈着碎步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仆人。一个提着食屉,一个抱着一坛泥封口的老酒。

    “你们进去排布,把酒温上。”鞠耦在张佩纶身边站住,吩咐完仆人后,和他一起看着雪有一片没一片,轻盈的往院子里落。

    张佩纶看着天,袖子里的手指却不动声色的划拉着,探寻着,朝着鞠耦的袖子挪过去,等触碰到藏在袖里的手指,便将它轻而坚定的捏住,往手掌里缓缓,同样坚决的拖。

    两只手在袖子里摩挲。

    那只绵软小巧的手刚要摆出挣扎的架势,却马上跌落进捉它的宽厚温暖的手掌里。仿佛是一只慵懒的猫,那一下的绷紧,不过是为了舒适的躺下前伸的一个懒腰。

    鞠耦的手顺从而且柔软的窝在那只大巴掌里。

    “从今咫尺天都远,疲马当关首屡回。”张佩纶轻声吟了句。

    “是当年世兄谪戍途中过居庸关所作?妹尚能记诵。”

    “昔年旧作,人物两非。自己倒是记不全了。”

    “那就不提也罢。妹拈一联,博兄一哂:千万嚣尘难绝尽,只它来时都安宁。”鞠耦看着天。

    张佩纶看看天,莞尔,大笑。

    鞠耦那张看着天的冻出腮红的脸成了一朵将放未放的花苞。

    越来越多的雪片被抛撒,纷纷扬扬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