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繁体版

第二章

    北洋大臣节署花厅外的庑廊下,一个身着一袭旧棉袍,身材颀长,甚至称得上雄伟的老者一边甩着手,躲在胡子下的两片嘴唇碎碎的唱念,一边颠着碎步来回溜达。

    侯在一旁的仆人们低头垂手,并不被老头的意兴沾染。

    只有仔细听,且熟悉《诗》的人,才能从偶尔飘进耳朵,零碎的句子,诸如“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之类,猜出老人唱念低吟的正是《山有扶苏》。

    廊子下一个粗嘎的男声笑道:“《关雎》之乱,洋洋乎溢耳哉!(孔子评论《关雎》的话。这个“乱”,指的是末章的钟鼓之声。)女儿情思,何出相公之口!”

    “嗤······”老人脚步一停,头一抬,一双曾经肯定秀气漂亮的眼睛循声望去:“哎!晦若!”他冲着侍仆作色道:“翰林公来了何不早言?”没等侍仆张口,他转脸一笑:“晦若!你看看我这姑爷女儿!一个倔,一个痴!活宝一对,倒是般配!这桩婚不像是我择婿,却是命数使然!让翰林公见笑了!”

    “不怨他们。是在下要他们不要做声的。若无这一痴一倔,活宝一对,何以能触相公雅兴啊?”庑廊下一个方脸浓眉,唇髭厚重,唇形长得像庙里金刚的男子看看天,把手伸了出来:“人皆谓相公治《诗》,能引人入胜。正值天雪,相公吟咏于廊上,仆聆听于阶下,一吟一听,隐约有魏晋风度。”

    “啊!哈哈!”老者仰天一笑,笑得很洒脱。他停了脚步,扶栏坐了下来,一只手在腿上“啪”的一拍,叹了口气:“要她回去让丰润给高阳(李鸿藻)写信,或能为自己缓颊。她怎么说?唉!说不得!她说丰润必不会写,她也觉得没写的必要。问她缘由,她说如果高阳能出力为丰润缓颊,不写信他也会帮;如果高阳无心,写了也白写。养她廿余年,句句话都把我顶得!嗨!我倒成了个不晓事的老糊涂!”

    “慈心操碎,奈何儿女自有主张!”于式枚大笑,“然则在下以为女公子所言甚是,蒉斋福分不浅!性自有常,女公子与蒉斋,犹一口酒一箸脍,滋味尽在其中耳!”

    “哦?!”老者把手反着往身边的柱子上轻轻一扣,手指在柱上弹了几下,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笑了。“快进屋!快进屋!”李鸿章在廊子上稍一倾身,手冲于式枚划拉了几下,“屋里暖和。”

    男子拾阶而上,嘴里却吟道:“唉!荒村雨露,慎勿迟眠;野店风霜,何妨晏起······”

    “啊呀!晦若!少年肤浅旧作,岂劳翰林公记诵!”李鸿章愣了一下,两颊有些微红的脸上因不经意间突然听到后辈朗诵出自己少年时的旧作而漾起不自禁的得意又带着天真的笑。连脸上因年龄而生出的褐斑也变得光彩起来。

    仆人打起大尼夹板门帘,一股夹着些许松香的暖气扑面而至。两人前后脚进了屋,李鸿章坐到了一张猩红色缎面的长沙发上,一条腿便跷到了另一条腿上。一个仆人递来热毛巾,李鸿章抓着在脸上捂了捂,然后把手擦揉了两把,便将毛巾掷还在下人托着的托盘里。另一个仆人将一支装好了烟的烟杆递了过来,他摇了摇手。那人捧着烟杆就退到了后面。仆人早把茶端了上来,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李鸿章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飞快地把沙发、矮几周围环视了一遍,手只在空中往回微微一招,这些刚才还浸漫在屋子每个角落无声无息的人,现在又如同从沙滩上缩回去的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啊!老张!”仆人头刚要带关门时,李鸿章叫住了他:“吩咐厨房,于大人今晚在这里留饭。要厨房仔细些!”

    于式枚刚要落到一张磨盘椅子(圈椅类的沙发,那时候叫“磨盘椅”)上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正要说什么,还没开口,便被李鸿章一个下压的手势拦了下来,悻悻的把屁股放回到椅子上。

    “嗻!”那人应了一声,从外面带关了门,去了。

    “公自长安(即北京,旧时公卿以长安代指京师)还,权作接风。”几十年和洋人打交道,李鸿章沾上了不少洋人习气。洋人私下放肆的坐姿他试过后觉得很舒适,沙发也远比那些硬木椅子舒坦许多。时间久了只要不是顶戴袍褂在身,或者提笔伏案,他在私下很少端坐那些出头或者不出头的硬木椅子上。他更乐于享受这类坐姿带来的松快感,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与他亲近的人也习惯了。李鸿章招呼于式枚坐下,自己屁股落到沙发上时,身子就自然而然的倚着沙发扶手,一只手臂撑在软枕上,把两只脚叠放着,把袍襟搭到腿上,理了理,舒展在沙发上。只是那张原本为两人宽坐而设计的沙发在他的身体下,倒有了些小庙坐个大菩萨的味道。李鸿章把自己弄得舒适了:“天气冷,恰好要厨房煨了一方羯羊肉,”他露出一脸弥勒笑,手指在腿上弹了两下,“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俗物不足以勾留翰林公。不过呢前两天江南送来些水芹、冬笋和抹盐的青鱼。知道你的习惯(于式枚是翰林出身,在天津督署有自己个人的小厨房,平时自矜身份,不跟李鸿章的幕僚同食),今晚只公与我二人,开一坛春上兑的老酒。一人斟酌何如二人对饮,翰林公以为如何?”

    日本人把军队登陆朝鲜,意味着李鸿章多年来的折冲樽俎彻底失败。慈圣撤帘归政,皇帝在翁师傅的影响下对他屡报以颜色,御史如街犬嗅到了屎臭一般,发狂似的对他吠吠不休。尤其开战后战事又非预期,朝野一片哗然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丁汝昌戴罪,先斩卫汝贵,叶志超判斩监候······老头子的日子很不好过。谁说不是呢!李鸿章眼下正像个在堆得满满当当却没绑扎结实的大车下扛顶着的车夫,倒霉的还是下坡路。脚下越来越收不住,越来越趔趄。这次皇帝严旨斥驱张佩纶,透着的却是打狗给主人看的意思。张佩纶夫妇迁出督署后,李鸿章内心更是在无力的凄苦中又添出亲离的孤独。于式枚一直都在他左右,是能感受到这些的。

    “好吧,东翁(私下狎昵戏称)盛情,不宜峻拒。额~”他笑应道:“在下就勉为其难一回?”

    “哈哈哈······”

    两人聊了些闲天,天刚刚断黑,仆人们拎着食盒唱了个诺,进来在饭桌周围上了灯,在桌子上布好了菜,把装在锡壶里的酒放在了灌满热水的烫碗里。

    两人上桌坐定,于式枚扫了眼桌上的菜肴,羊肉一看就不是北方的做法,而是切成的骰子块,红里透着亮;一段糟溜青鱼;一碟熏干炒水芹,一大碗青绿脆白的雪里蕻冬笋汤再加一盘盐水煮的花生、毛豆和一小碟酸藠头。

    仆人往两人面前的无脚西式圆肚儿水晶酒杯里斟了些温度正合适,琥珀色的老黄酒。

    “来来,都是些家乡寻常之物。”

    “哎呀!东翁这几样,易让人起莼鲈之思啊!”

    “喜欢便好,只不要做张季鹰,”李鸿章微笑着,“不能使我再失一翰林。来来,起筷。”

    李鸿章这种时候笑起来总是很动人,很让人觉得亲切。尤其是下属,遇到他流露出的笑意时,会油然生发出一种被长辈而非上司所关注,被爱护的情愫。

    “吴长庆手下那个书办如何?”李鸿章吃了几口菜,把筷子放下抹了抹嘴角,慢条斯理的发问到。

    于式枚先是没反应过来李鸿章所指,继而一哂:“东翁指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张謇?”

    李鸿章以一种怪里怪气的样子斜瞟了于式枚一眼,露出些调皮的笑来。他早就知道,张謇鼓动对日开战最力,也是对他攻讦最活跃的人物。张状元的许多议论陆陆续续也传到他耳朵里,倘若一般的书生见识,他李鸿章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倒不见怪。可是这个家伙是从他淮军系统里出来的,全无情面不说,在朝鲜呆了那么些日子,何以如此不晓事?李鸿章心里对这个状元是很有些不屑的。

    “唉!”于式枚从容把筷子搁到筷枕上,抹了抹唇髭,“驿书驰报儿单于,直用毛锥惊杀汝。诗人大言罢了。”

    “哈!到底是翰林公!”李鸿章啜饮着汤,轻笑了一声,把一小片冬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这好像是陆游《醉中作行草数纸》里的两句,《剑南诗稿》这类从来不在他李鸿章的兴趣范围,原诗他也记不全,只是依稀有些个印象。于式枚用这两句诗戏谑张謇是他没想到的。这个比较真是贴切!他一手扶着碗,一只手拿着勺子在汤里轻轻拨划,眉毛轻微一抬,自顾自皮笑肉不笑的说到:“比之一扫净尽简捷省力多了。只不知是条帚扫还是扫帚扫(李鸿章用的典故出自《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卷四十二:张魏公欲“一扫金人净尽”,郭奕就讲:用条帚扫,抑用扫帚扫?)。”

    “壮则壮矣,只是阅历未深。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于式枚稍稍停了一停,笑了笑,补了一句:“在下偏见,以为对功名之念,远甚于君国之思。过矣!”

    李鸿章放下筷子,背往椅子上一靠,摸了摸胡髭。于式枚后面这句话说得很重,他知道晦若对一般人是绝不肯如此袒露的。李鸿章心里得到一丝安慰,他心里也认可这个评价。他打量了一下于式枚,见他很坦然的小口喝着酒。“啊!难怪翁师傅那么高兴!清流后继有人了。”李鸿章哈哈一笑,放下小勺子,看着于式枚说到:“比起这个状元公,我虽也有些陆务观的习气,却始终警惕,不敢以个人之念凌君国之上。”

    于式枚放下杯子,有些错愕的对看着他。

    “我不过是好誉儿(李鸿章借陆游喜欢夸自己傻儿子的毛病自

    嘲之前欲以李经方为关外主帅这件事)。”李鸿章一扬眉,那张作为军事统帅显得保养过度,明显更适合北洋大臣的红脸颊上现出个小孩恶作剧后得意的诡笑,“不过,我是不会留下《示儿》那样的鬼话一博令名的。”

    “嘿!”于式枚也笑了。老头这是在自嘲前阵子欲以李经方为

    平壤主帅的那件事。他知道这是李鸿章回想起当时倘无张佩纶坚沮,李经方连带他自己,现在必是一身鸡毛鸭血。可张佩纶又因为坚沮此事,成了他自己被严旨逐出直督节署的导火索。“恒谓于公于私者,愚以为,无私便是无公。有公而无私,作伪也;只有私而无公,小人也。选帅之事,伯行想必冷静下来后自然会有检讨。东翁舐犊兼之手足情深(李经方生父李昭庆仕途不得意,有怪李鸿章不提携之意,临死之前李鸿章去看他,他向内侧卧不见。李鸿章深感愧疚。所以于式枚有此一说。),人之常情也。公未曾失衡,何必时刻挂怀?”于式枚笑道:“那一边是无稼轩胸襟而欲学稼轩之豪,犹东施之效捧心。所谓何当见天子,划地取关西也。(齐吴均《剑诗》:何当见天子,划地取关西。高祖谓之:天子已见,关西安在?均默然无答。)”

    “倘使之秉国,以致君尧舜、比肩稷契责望之,或又要贻千古名士之恨了。不必见诸行事,亦是渠辈大幸。以后兴许还能博得后世抚几而叹呢!”李鸿章放下筷子笑着摇了摇手,“我心不能安者,丰润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马尾之后又让他蒙此屈辱,还是因为我李家。唉!”

    于式枚一只手撑在膝上,一只手缓缓抚弄着唇髭,没有说话。直到李鸿章的眼睛再次关照到他时,他才放下手,捡起筷子夹了一箸菜却放在菜碟里,把筷子不急不徐搁稳当了,才略一拧身,对李鸿章说道:“在下不这么看。在下以为,丰润此次受逐,绝不同于马尾。表面上看是颜面尽失,长久看或许可以额手称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鸿章夹了一箸菜放到菜碟里,没急着吃。他说到:“唉!吾亦老。虽是为其抱屈,却也是如今国家见事清晰,不以个人宠辱为忧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我是为朝廷可惜一个人才啊!”

    “丰润勇于任事,不避责任。性格又孤高清直,”于式枚一只手的手指顺着酒杯沿口轻轻画着圈,“获罪马尾之由,无须在下赘言,东翁早已烛照。以眼下的朝局,愚以为他离得远了兴许才好,此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或许塞翁失马也。”

    “只怕无所取材耳!(此句与于式枚“乘桴浮于海”原出《论语·公冶长第六》。)”李鸿章大笑。他把杯里的酒又轻轻一口喝了,仆人再要添时,他手一摆,拦住了。李鸿章起身又坐回到那张维多利亚式的长沙发上,仆人给递上漱口水、热毛巾,等他料理干净了,一个仆人把装好了烟的烟杆递到他手里,跪在地上用洋火给点上了。

    “晦若。”李鸿章的嘴在烟嘴上吧嗒了两下,“这场仗打到现在,长安朝议如何?”

    于式枚没急着回话,端着碗盏喝完把汤喝完了,接过仆人递上的毛巾在嘴上轻轻捂了捂,又往两边抹了抹,仍然在他吃饭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漱了漱口,一低头,吐到仆人端着的水盥里,说到:“从前亢声言战的,如今隐约气虚;言和又不敢。只一样,无论和战,欲置公于火上者众。”

    “嗤!”李鸿章手指抚弄着翡翠烟嘴,又放回嘴里。他看了会儿于式枚,那双显得秀美的眼睛里浮出一丝冷笑:“他娘的!”

    “所以愚意以为······”在对日态度方面,于式枚与张佩纶一样,两个人都是从国家战略的层面考虑,同时对李鸿章本人抱有极大的期望,所以坚决主战。但是二人对政局中的暗流、李鸿章的处境和他本人的性格、一直被人称作“李鸿章的淮军”的实际组成状况和权力结构,认识都不深刻。

    李鸿章把烟杆从嘴边拿开,旁边的仆人马上两只手接了过去。“自发逆军兴始,余从戎也逾四十载了。”李鸿章站起身,截住了于式枚的话头,说:“发逆军兴,倘无肃顺大胆启用胡林翼和我老师这样的汉臣,慈圣和恭邸一以继之,摒满汉之防,何来中兴?自任苏抚以后屡邀慈圣圣眷,厕身高位······有些事,为臣者不能言,也不敢言······”他捋着自己并不丰茂几乎全白了的胡髭,沉默了一会儿,“相争无非角力。晦若,说句杀头的话,今上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而图一逞;慈圣长于内政,于外事实多隔膜,以为日本不过蕞尔,狃于亲情又任其一逞。这就像大家伙儿一起好容易糊了个纸屋子,偏有不晓事的少东家要伸出手指去捅上一捅,老太太不拦着还由他!我虽有心,终不过一器。十余年购洋械,师洋技,外人以为擘画在我,定峰、画格却早由人定。我不过捉刀,岂有力哉!日本虽小,却是举国同心;我名为节帅,实不过一盟主而已。为长平之廉颇尚且时存忧惧,岂敢效赵括轻于一掷?翰林公在我这里已非一日,这一摊子是个什么底,还没一点数吗?”

    “倘先动手,何至于今日如此被动!”

    “哈哈······两位翰林公真声气相通也!”李鸿章大笑,“蒉斋(张佩纶)为了你说的这个早动手,壬午变后就连上两个折子,更屡屡催我先征日本呢!他脑壳里面把那个`亚洲第一’换成了`亚洲无敌’呢!”

    “哎!讲起来,丰润当年也算远虑吧!雄心壮胆,我不能及。”于式枚看过当年张佩纶《请密定东征之策折》的抄本,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雄心壮胆!哈!说的也是。有些方面蒉斋的确洞若观火,言事高屋建瓴。只是久在朝中,未尝巡方守土,经理实务。不知檐下之苦,事之不易。自叹儒官拜将官,谈兵容易用兵难。正此谓也!”李鸿章瞟了眼于式枚,他见识的书生多了,于式枚话一说完,他当然就知道了于式枚的心思。李鸿章脸上露出些夹杂了几分轻蔑的狡黠,“所以左季高说他胆大而不知兵,尚需指引嘛!诚金玉之言也!”

    李鸿章在发关于张佩纶的感慨,却在于式枚心里泛起一圈涟漪。于式枚沉着脸听他把话说完,没作声。

    过了那么一会儿,于式枚站起身,整了整身上,冲李鸿章作了个长揖,正容道:“在下谨受教。”

    李鸿章脑袋一歪,看着他,脸上一派仿佛从未起过变化的春风和煦:“翰林公客气了。自从随我老师剿逆,蒙他老人家看得起,安庆分兵以来,多年宦海,两杯酒后触而有感罢了。啊!对了,晦若,此次去长安,见了恭邸吗?恭邸如何?”

    “嘿!东翁还记得易枢之后宝佩蘅(宝鋆)那首诗么?邯郸一枕笑匆匆······”

    “哦!好记性!”

    恭邸心里的那些疙瘩,以李鸿章和他多年的交道,并不是没数。可是中枢那么多王公,有见识又还敢于任事的,那就寥若星辰了。他知道甲申易枢对恭王打击是极大的。可是眼下他多希望这位王爷能出山,在他身后撑他一把。那其实不是撑他李少荃,而是撑他大清的江山啊!但当于式枚开口念出宝鋆当年写的诗的第一句时,他还是免不了心里一沉,嗨!一种全然无助的悲凉拍在他心头。到底是过不去(光绪十年四月,慈禧突然下懿旨,将恭亲王奕訢为首的全班军机大臣罢免。意味着叔嫂联手发动辛酉政变以后,两人在政治上的决裂。这次易枢对恭王的打击极大,从此他在晚清政坛上也再没发挥重要作用。李鸿章说的“过不去”,指的就是这件事。)!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一家人尚如此芥蒂,这天下是谁家的?近支尚且如此,真有解钮之象!莫非真要应了赵惠甫(赵烈文。曾国藩心腹,同治六年在与曾的一次畅谈中,曾预言清王朝五十年内会当亡。)的谶语吗!他一侧脸颊的肌肉在暗影里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

    李鸿章坐回到他喜欢的那张沙发,在跟前的矮桌上拿起个西式烟斗,掀开另一个盒子,在里面里抓了一撮烟丝在手里缓缓揉成了个球,填到烟斗里,又抓了一撮松松的盖在上面,拿拇指压了压,衔在嘴角,用洋火边点边吸,直到从斗里腾出一团浓郁的,蓝白色的烟雾。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甜丝丝的烟味。

    “同治元年,我老师荐我为苏抚到如今,”他也没看于式枚,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也算是仕途顺遂了。别无其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没当过一回主考。”说完这话的时候,于式枚倒觉得李鸿章在看他。他凭感觉望向李鸿章,却发现那老头正对着他自己的前上方吐着烟雾。他不知道像李鸿章这样几十年只对实务、实权感兴趣的人物怎么会一下子羡慕起主考这样的差事。他脑子转了两转,一时把握不准,只好敷衍道:“东翁国之柱石,何由羡慕一区区学差!说笑了。”

    “只好我来收拾这些坛坛罐罐了。”李鸿章衔着烟斗侧脸看了看他,把烟斗取回在手里,摆了摆手,拿拇指在烟丝上虚按了按,自叹道:“怕只怕没人会为我说句公道话!”

    于式枚心里像是被人冷不丁弹了那么一下。隐在背着光的沙发里,藏身在那件旧棉袍底下的躯体里的内容仿佛随着忽忽飘游的淡蓝色烟雾消散了。不知怎么的,于式枚第一次对这个性格骄傲又精明,既让人嫉又使人羡几十年的老头生出一丝怜悯,而与此同时,又仿佛看到这场战事的前景······他手一紧,心里打了个颤。他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老人,但寻常的空话还不如不说。于式枚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说:“在下曾听得尊师教案(指天津教案)尝叹’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李鸿章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在下冒昧,愿试言之。”于式枚说道:“愚以为,’内疚神明’固为君子有德。然公久历官场,清议为祸不需多言而想必明察。公之举动牵系国家,’外惭清议’大可不必且不应该。公内既不疚神明,外何来惭愧?相公不察,日为浮议挂怀,岂不为天下笑?”

    李鸿章也稍许沉默了一下,然后一笑:“翰林公指心之言如牛黄。虽苦,吾知是不易良药也!处绝境仍不忘掸尘(范文程见洪承畴,梁上尘落承畴的衣服上,洪承畴小心拂拭。范文程便回奏太宗:洪承畴不会自杀。承畴对敝袍尚且珍惜,况其身焉?),真正是昏聩老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