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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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停了一下,闫武义又在怀里把击发锤合上。

    “还挤成一团干什么!你们,”他从怀里摸出块表,对着亮看了看,然后对一个曲着一条腿坐在马背上的方脸汉子道:“金满,过这个山脚,前面不远的斜坡上俺看像是长着片松树林子。你带人先过去,拾掇块地方出来,卸鞍子让大伙歇歇脚。要是俺看错了,你就近寻块背风的地方。太冷了,哎!弟兄早上下来一口热的都没进过嘴巴!先烧点热汤水,”他瞅了眼地上的马,“这风!老皮都能刮掉一层!贼娘!”

    “嗻!”勾着腿坐在马上的汉子把头一点。

    “喂!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起!起了!”叫金满的汉子把那条曲着的腿放了下去,脚还在寻着镫子,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打了个清脆的鞭花。

    “留几个人。等下把这里收拾如贴了。”闫武义补了一句。

    “诶!”

    “爷发了话!”有人率先变得兴奋,“别他妈妈的麻雀一样了!嗨!都动起来了!”

    人群在吆喝声中再一次像稠油一样漾动起来,只是比起之前明显快活了一些。

    “这大冷的天调派老子们跑到关外打仗,连条囫囵棉裤也不给!”一个穿着短袄和开裆棉套裤的人开始嚷嚷,“这两根空筒筒跟他娘的光着腚有啥不一样!N的(不意网络至清至此!只好有劳各位看官以各自家乡口音读出。以下均照此例,不多赘述。哈哈)!这些当官的自己穿一身皮毛还嫌冷,只忘记给老子们加一条裤裆钱!”

    “没冻死你就该念佛!穿衣千层,不如腰系根绳。”有人抢白,“哪个要你穿得跟个干草垛子似的?拿带子连棉袄在腰间一扎,灵泛人!自己蠢还要怨老爷们穿的暖和!你就是少吃了鞭子炒肉!”

    “瞎吵什么!眼下这种节骨眼哪个不清白的敢得罪俺们?这个时候说不定军门已经把崭新的袄裤都弄到了大营,等着俺们回去直接往身上套!”

    “可不是!到底是在永定河下过水的忘八,见识就是跟俺们这些小河里爬出的鳖不一样!”

    “还没看够啊?!”有人对还盯着死马发愣的人喊到,“这年头没把死尸看够的,除了你大清国可没第二个!

    “赶紧走!支锅烧火!等着吃肉!”

    “真是口啥都能往里装啥都不嫌弃的潲水缸!”一个家伙从正说着话的人的背后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挺结实,那人的帽子被打得往前一出溜,正好把眼睛给遮了。

    “哪个!哪个杂种阴老子!”那人被突然的袭击吃了一吓,暴怒的嚷嚷:“老子攮了他!”

    “太他N的招人恨了!”另一个人哈哈大笑,“他那里发梦,肉都送到嘴巴边上了,哪个不识相的杂种把碗打翻的?”

    人群慢慢热闹了,空气里夹杂着各种气味、脏话、讪笑变得浑浊,却好像渐渐有了些温度在开始消融着寒夜里钻到骨头里的冷,那些麻木紧绷的脸在眼角和嘴角开坼般泛出只有活的生命才具有的柔软和弹性。

    像是刚冬眠后醒过来,人一旦回到活着的状态,冻馁感就急剧增长,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关系到食物和温暖的东西从某个人的嘴里迸出来,就会强烈刺激到所有听到的人的神经,燃起欲望,好像眼前伸手就有一堆的火,举手就能端到冒着腾腾热气的吃的。

    人群喧嚣起来。

    “走!走了!”吆喝催促着人们。

    一大团由人嘈杂的声音和乱哄哄的哈气形成的白雾很快便开始涌动,分解,散开,又合成另外的,同样由嘈杂的声音和哈出的白气形成的一团团白雾逐渐飘走了。

    “唉!”闫武义蹲地上看着马,糙手在马面颊摸了摸叹了口气。马的眼泪被他一碰,带着热骤的一下落到了他手心里。他另一只手揣在怀里,握着枪把子,斜转了身子,把枪倒拿着向站在身边的那个叫“把子”的兵递过去:“娃子,赏给你用一回。给它个痛快的,少遭些罪。”他看着马。

    “我不!”那个兵躲蛇咬似的往后一缩,跌坐在雪地里。

    闫武义被这个兵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气得倒笑了。

    “啊呀!”他站起身把枪往当兵的手里塞了过去,强硬的塞进他手里,然后弓下腰在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在脸上使劲儿搓了一通,又把手搓了搓,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没看出来你是个菩萨!”

    那个兵两只手哆哆嗦嗦攥着这支握把像个鸟脑袋的枪不知所措。

    闫武义两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伸出一只手,屈着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兵的腮帮肉摇晃了几下,说道:“怎么?你是跑错了庙还是香火把肚皮里的油水刮干净了来找点荤腥?”闫武义笑着,夹着当兵的脸颊的手指头却在不断的上劲儿,脸上开始变得狰狞:“今天必须是你开这一枪!贼娘!吃粮就是要干他娘杀生的!当兵见不得血,看不得死,皇帝老倌家的饭让你白吃的?你以为没事冲百把步开外的圆靶子上放上两响就对得起皇帝爷每天请你吃的两顿干饭,间常肥肉片子打牙祭,每个月拿几两花白的银子?爷告诉你,今天你只一枪正打在这牲口的额头上,你才配在老子手下吃这碗饭!你把给老子枪抓稳了!”

    把子怯怯懦懦的抓住了枪,软咕啷当的,屁股坐在自己脚上,仍然有点恍惚的直了直身子,跪在了马身前的地上。他怔怔的看着马,马的黑眼珠子里装的却全都是挂着一层霾一般,黑里带着蓝的天空。眼角挂着两溜将凝未凝的泪,鼻孔流出的血已经开始结痂,变成紫黑色。它的鼻子偶尔歙动一下,呼出一缕既无奈,又无助的哀怨。

    那牲口空洞的眼神让他觉得瘆得慌。

    “手不要抖!越利索越是帮了它!”

    “把子”擤了把鼻涕,连着之前冻结在唇毛上的一起揪着甩在地上,手在雪地里抹了抹,在裤腿上慢腾腾蹭开了枪机,食指搭在了扳机上,手在枪柄磨蹭了几下,脸侧了过去······

    闫武义和留下的那几个人牵着其余的马走开了些,站在不远处。

    “嘭”一声低沉又足够清晰的响,跟着一声只发出半截便戛然而止的嘶鸣,雪夜又安静了下来。

    两个当兵的拖着几根树枝斜着身子从山上连跨带滑的溜了下拉来。闫武义让他们修了修枝,扎了副担架,两个兵把那个俘虏拎了起来往担架上一扔,重新捆猪一般捆结实了,把担架一头用绳子扎在了马鞍子上。

    闫武义看着他们弄完,翻身上了马,骑在马上走到把子身边看了眼,道:“得了!这才是发了个大慈悲!上马!”闫武义扣在马镫子里的脚不时轻轻磕着马肚。马在原地转着圈儿。他揽着缰绳,冲着把子伸出了手。

    把子呆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把转轮手枪递给了闫武义,自己也爬到了马背上。

    “这家伙抓手上就放不下吧?”闫武义一边把枪揣回枪套一边对留下收拾的几个人吩咐道:“干净些,别糊汤滴水搞得到处都是。”

    “您老只管去!”

    闫武义用脚后跟轻磕在了马的后腿窝子,那马在地上腾踏了几步,找对步伐后,后蹄在地上一蹬,跑了出去。

    “糊汤···滴···水!嘿嘿!”闫武义一走远,一个兵偷笑着。

    “不是俺们混久了的弟兄,鬼晓得,哪个听得懂!”

    “跟军门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显得很清楚渊源掌故,“军门学的那些湖南人。一层一层,反正就是自己头上的好哪口,自己就会跟着喜欢!搁哪个身上都一样,就他妈这么怪!”

    “嗤!你敢当着闫爷这么说么?”马上就有人呛。

    “屎少屁多!怎么?不怕传到军门耳朵里?收拾不了你们!”一个褂子胸前写着“棚长”的岔开了话,说道:“趁马尸还是热的,把正经事做了!”

    “还不如把这死马跟拖那个家伙一样拖过去,等他们烧了水再收拾!”

    “那就好!只你脑壳里都是琉璃弹子,”说话的人嘴巴往刚才老虎咆哮的方向努了努,道:“吃完了都在一滩皮血边上挺尸!俺们吃煮马肉,它来吃俺们!”

    说完他拍了那当兵的脑袋一下,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摁,对那些准备剥皮剔肉的伙计喊到:“四哥开了膛,你们几个剥皮,拣上几块肉厚卸了,其余的剁成大块,炖一锅连汤带水吃些就他娘的行了!”

    “哈!闫爷还想拉回营让军门瞧瞧这东洋人的马呢!”

    “军门好马还见得少吗!这种货色他老人家怎么会看得上眼!”

    “嘿!”一个兵蹲下身捋起袖子,歪着个脑袋,手顺着内脏摸进马肚子里,直到脸都贴到马腹了,他停了下来,从靴页子里抽出把匕首伸了进去。他列了咧嘴,握着匕首的手往里一紧,整副内脏连肚儿带肠的被他划拉了出来,扔到了一边。他站起身揪着肚皮从肋上把皮肉剥开,边咬着牙剔肉,“这就是天意!军门没看成稀奇,俺们还能落个喝汤吃肉!”

    他说话的当间,一个一只眼睑下、嘴角两边各有道吓人伤疤的老兵已经把匕首插进了紧挨着马头的颈椎缝里。这当兵的即便是绷住嘴,也会让人感觉他在发出怪模怪样的笑。他只在刀柄上一敲,然后把扎进马脖颈的刀身凭感觉撬了一下,便把刀抽了出来。他一倾身,一手握住马下颌,扳起马的脑袋,手在近脖颈的地方摸了摸,抬头看了看人:“远点!”说着话他一刀从摸准的位置狠切下去,刀身进去了一半,一股血漫涌了出来。当兵的瞅准时机把刀往后一割一抽,自己往后一跳,马血喷涌出来,刚才几个走开了的人惊得又往远处跳开了两步。很快,血不喷了,死马也彻底泄了气,软沓沓瘫在雪地上。血汩汩流到雪地上,在月光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片发乌的紫色。

    马头被切下来。

    刚才躲开的几个兵过来拽着马蹄子把马尸翻转过来,起先取下马头的那位在马肚皮上拍了拍,在靠后腿的地方捏住一块马皮,用短刀挑开皮肤。刀很锋利,那伙计咬着后槽牙,努着嘴,刀尖在下,刀刃朝上,挺着手腕,冲前顺着划开的切口往前硬推,那把看着不起眼的短刀仿佛没太费力气,就被这家伙一挺一挺,几下把肚皮划开了。他回过头把两边的皮都割开了寸把,从起刀的地方往下一敲刀柄,刀子从破开的下腹扎了下去,他依然把刀往前推到碰到了肋巴骨,停了下来。马肚里面的肚肠混着股浓稠的腥臭,冒着热气流了出来。

    弄完这些活,当兵的哈着热气把马头掀到一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在身边雪地里搓了几把,眼见得不黏手了,他抓起一把把的雪来回擦拭着他那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刃。

    “四眼,”一个当兵的握着把柴刀顺着肋骨结合的部位劈一刀撬一下,他喘着气,望了望正在拭刀的伙计:“真的,你那家伙什,哪个见了哪个喜欢!赶明儿回去,给这个宝贝花几个银子装个像样点的柄,好马好鞍,别拿布条子缠了。再配个鲨鱼皮的鞘,能传代了!”

    “别只盯着人家的,你那家伙什也不赖,”他旁边的一个伙计冲对着他面的几个挤了挤眼,“只要用的时候就不好使。”

    那几个哥们儿一阵哄笑。

    “你NGB!”那当兵的把柴刀一扔,在地上抓了团雪狠劲儿捏了捏,冲那伙计砸了过去。

    “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有人接腔,“你拿手里的能砍能剁,你要四眼像你这般硬碰硬,他一准不干,脔心都痛!”他回过头冲四眼道:“欸,四眼,他说的也不差,你这把洋刀子是让人稀罕,看到它之前,俺还真没见过这刀身上还能长着一道道花纹!传子孙那还真算得个宝贝呢!”

    叫四眼的抬起他那张疤脸冲这人看了眼,眸子里闪出个隐晦的笑。他眼睑下吓人的那道半月状疤比周围皮肤薄而且光亮了许多,像是不够尺寸的面皮勉强捏拢到了一起,泛出些与脸皮异样的光亮。“四眼”这个绰号只有嵩武军的老人们知道,那是浩罕人用现在他手里这把刀在他脸上留下的可怕的印记。要不是杨寿山他们的骑兵到的快,他现在就不会叫“四眼”,而是会变成脸上只留下几个黑窟窿的活鬼。

    四眼把刀身竖在自己眼前端详,拇指一点点试探着刀锋,接着把刀在靴侧探擦了几下,又用拇指在刃上刮摸,嘴里说道:“唉!有那子孙命,倒留得。”

    “什么话!你这样的把式,又是刀山火海打了几回滚出来的老人儿,如今这世道,当官的哪个会不稀罕!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回回去,只要跟军门开个口,攀门好亲,下几个小崽子接续香火那还算个事儿吗!”

    “从来老天只欺负老实人。”那个胸前有“棚长”字样的老兵接茬道:“四眼多实在的人!只不会来事儿,奉承话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要不四十出头了,又立过战功的,不说谋个像样的缺,头上连个水晶也没混上!”

    “再没有老吴头批的八字这么准了!”一个弟兄哈哈一笑:“要不怎么是四哥在下气力,你老吴蹲旁边云里雾里呢!”

    “小畜生!”那个棚长一时语塞,站起身,拿起烟袋杆作个要打人的势:“敢在老爷跟前挑屎泼粪!”

    “还以为呢!它肚皮里也是副骨头,不是黄瓜架子啊!”

    “操它个舅子!”正跟“眼睛”说着话的那位冲说话的人笑骂道:“只你是个没头的苍蝇!”

    马被剥开了。白花花脂肪下露出鲜红、冒着热气的肉。

    “哎呀!舒服!”几个当兵的凑过来,把两只手在马的脂肪上揉搓了半天。

    马尸在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当间被分成了一块块的马肉。

    四眼用匕首从马的肝尖上割下一条,飞快的扔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吞了进去。

    “啊?!”旁边一个看到的后生生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惊了一声。

    “味道都差不多,”四眼说着话乜斜了那小伙子一眼,又割下来一块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惊着只嫩雀儿!乖乖!”

    他把刀狠狠戳进旁边的肉里,说到:“吃口嫩的,再摸个嫩的!”一边一脸狞笑,一只手冷不丁猛把冲这后生抓过去,那后生没预着会有这么一下,惊得往后几个趔趄,摔了个仰八叉。

    “小崽子,你躲个啥!”四眼从肉里拔出匕首,在马皮毛上蹭了蹭,手指在刀刃边一抵,顺着马肋巴骨划了下去,抬头把鼻子一周皱,涎着脸道:“让咱老子瞧瞧!看骨头长硬了没······”

    说完他得意的冲另外几个兵挤挤眼,放声大笑。

    那些个年纪大点的兵也跟着一脸淫邪的哈哈大笑起来。

    “哪个是小崽子!”小伙子既羞又恼的从雪地里一咕噜爬起来。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兵靠过去帮他拍打身上的雪,然后迅速跳开,远远的站到一边得意的大笑。

    “大疤瘌!你个杂种!”小伙子恼羞成怒,“你有什么能耐,也敢来招惹老子!你个混账王八!把老子惹着了...”

    “他就是那副烂了裆的贱货相!”有人说到,“大营外头那些婊子铺的姐儿给双倍的钱都不碰!”

    那个叫“大疤瘌”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刮子,脖颈后面的毛都竖了起来:“汪鸡公,你个BZY的!敢看不起老子!”

    “老子?”叫汪鸡公的人看都没看他,说到:“净干这人来疯、捏软柿子的D事,你也配称老子?”

    “大疤瘌”一下子没了气焰,也没回嘴,只是细细的念着什么,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说话的人。

    “欸欸!”马上有人打圆场,“说笑总要有个分寸!过分了啊!过分了!”

    “呸!自己怂还要拣软柿子捏的货色!”刚说话的那人回到,“哪个跟这样的孬种做兄弟!”

    “算了!算了!嘴里没味说笑几句怎么还咬上了呢!”

    “嗷······呜······”

    一匹拴住的马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蹄子刨着地,暴躁的连续嘶鸣。连带着其他的马也噪起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一声咆哮。

    “嘘!”有人压低了声,“别JB磨嘴皮子了!山神爷都让你们招来了!”

    “这是闻到血了!”另一个人也把声音压低了。

    “嘿!跟俺们一样!”一个当兵的一边剥着马皮,“大冷的天,他老人家正愁没地方寻口热的呢!”

    “真还没见过真的!”突然有人故意高声嚷嚷,边把斜挎的枪解下来,塞进一颗子弹,划拉上了膛。嚷着:“怕它不来!来了赏它个脆的!正好弄张好皮子挡风!”

    “一脑壳的板油!手上拿根烧火棍子就当自己是李存孝!起你娘的什么骚劲!”

    几个兵边干活边不出声的笑着······

    “行了!一些个教不变的猪!”棚长老吴将大扇马肋肉用块布两下裹上后,一使劲儿掀到了马鞍桥上,自己跨上了马,斥道:“要你们做点事就东拉西扯!给点脸就上炕!老子把话说前面,“闫爷可还在前头等着!你们不怕吃鞭子就跟这儿接着磨蹭!”

    “您瞧您!没芥籽儿大个官!也就尽着俺们几个吃你吓唬!走就走么!天冷成这个D样,弟兄几个苦哈哈的取个乐也值当你这么大脾气,耍拿闫爷来吓唬人!走嘛,走!”那人说着话,冲着棚长的马屁股结实拍了一巴掌。马打了个趔趄,窜了出去。

    大伙儿赶紧收拾了,把取下的肉驮上了马,只是两个后生点的把残骸用皮一把包了,扔到了旁的山坡上。一拨人吵吵嚷嚷朝驻地赶去。

    “几个砍脑壳的还不回!”守在锅边的人拿勺子在敲着锅边,“肚皮都让水灌饱了!”

    大伙儿把冰冷的河水架到篝火上,连骂带笑正起劲的时候,那几个兵也驮着成扇的马肉回来了。

    “哎呀!快点!快点!”守锅边的兵把锅敲得像催着开戏的锣,以比他守着那锅冷水犹豫不定时更加不耐烦的口气喊到,“要你们做点事,人家北京城里的皇爷龙袍都绣好穿到身上了!”

    “嘿!躁什么!”带着肉回来的兵边笑着边把肉给解了下来,“老子们卖气力让你们这帮杂种吃到嘴肉,倒要被你们这帮乌龟数落!”

    “如何不躁!嘴巴里都是清口水,眼睛里都看见星星了!”那个兵皱着眉,不耐烦的回道,“老子现在是喉咙里都伸得出手来!要是放点盐,老子现在就扑上去抱着啃!”

    他说着话,嘴皮子却不听话地发颤,“喉咙里都伸出手了!”他一只手狠狠压在嘴上,笑了起来。

    “喏!拣块厚的扔给他!”有人揶揄到,“先把肚皮里的饿痨鬼打发一下!”

    “老子这回,这回再忍忍,吃熟的!”起先在埋怨的人直着眼看肉往锅里放。

    咽着口水挤在锅边等着吃的和明显上升了的温度,打闹和斗嘴,当兵的那些皴得干裂、枯萎的脸像被抹了油,渐渐润出了笑。

    锅里悠悠泛出些带着些许肉味的白气,有人踅摸出包盐巴掰下一大块扔了进去后抽出腰刀在锅里搅了搅,伸舌头试探着把刀尖上面那点咸味舔了舔,咂咂嘴,用赞赏肯定的表情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将腰刀用胳臂夹住勒两下,收回了鞘里。

    围着火,守着肉,或站或坐的等。吵闹仍然吵闹,却没有了由饥渴迸发出的难于控制,又不愿被人当面揭穿的贪欲造成的心虚。

    吃的就在眼前。

    觉得希望伸手可取的时候,人就安稳了。

    柴火烧得很旺。锅里冒着泡,小泡泡渐渐变成了大泡泡。水翻腾起来,肉出了味儿。没有香料的肉味钻进每个人鼻子里的时候,捱不住的人不自觉就凑到锅边转,捡根树枝、木棍的往锅里的肉身上捅捅,反复试探肉的烂熟度。他们把戮不进肉身的树枝丢在雪地里,压迫着自己,既丧气又怀着希望的走开些。到锅里咕嘟得厉害,锅上面白气蒸腾的时候,守在锅边负责炖肉的伙计大声嚷嚷着:“喂!只顾着抻脖子咽唾沫呛死了自己!干粮都拿来,拢一拢!”那些兵便从怀里、背的包袱里、挂在马鞍的鞍袋里把自己带的干粮,不分粗细寻了出来,拿到锅边堆成了几堆。

    闫武义坐在树干下,远远的看着这些兵。他的大氅脱了铺搭在腿上,身子在树干上可劲儿的蹭,越蹭越用力,越用力越蹭。那种反复蹭到痒的快活让他禁不住龇牙咧嘴。闫武义浑身都产生一种松活得发软的感觉,他停了下来。哎~呀!人倒在树干上歇了那么一会儿,挺起身绷直了结实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个墨盒,拧开。手探进怀里,踅摸出一支毛笔,咬下铜帽儿,把没干透的笔头放嘴里反复的润,一直到笔变得软和了,他才将笔在舌尖上舔出个笔锋来,往地上啐了口黑唾沫,拿笔在墨盒里的棉上蘸了蘸墨,便把墨盒放到了一边,从身边的鞍袋里找出一个册子,打开。那些兵的喧闹声已经在他脑海里淡去。他打算趁这闲工夫,把今天的战事经过和战果记下来。只是发生的一切来的这么急,和他的预想落差这么大,使他来不及和以往一一应对。就像一个公认凫水的好手下水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熟悉面前的水情,一身的本事只能拿来勉强应变一样。

    从碰上东洋人开始,闫武义扪心自问自己做的一切并是没什么差池得的,但总又觉得到处都有些不如意。

    自结辫他就厮混在了军营里,从飙突东西的捻子到随湘军西征的嵩武军。这两天过得让他血脉贲张。上回是什么时候?仿佛从哪个旮旯不经意翻出自己熟悉得曾经忘了的旧物。既亲切,又有些陌生。原来没见得多喜欢,如今怎么看都觉着合适。

    至于应付打打杀杀的场面,他不担心。只要缓口气,很快就会得心应手。

    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真刀真枪——直到东洋人的子弹嗖嗖响,他都恍恍惚惚跟在做梦一样——他妈的!他恨不得抓住一粒飞过来的放鼻子底下闻闻那股子会杀死他的硝烟气。这种感觉刺激着他,这日子就有味多了。两天到现在,脚没歇气,脑子也没歇气,饭没吃顿囫囵的,打个盹儿都绷着劲儿。

    他一路上只要有空闲都在像牛一样反刍回味。人就这么怪。在胶澳那阵一天两顿,到点肚皮就“咕咕”。昨天到今天,饿了冷面饼子和着凉水的嚼两口肚皮也没多不忿。修炮台的时候他属于抄着手四处看看、指手画脚多于自己动手的那类,天气好还能叫几个会凫水的下海弄些海味打牙祭,白天没卵事,晚上卵没事。就像那种他妈的要下雨又不下的天,烦得要死却躁不起来。总天想能出些幺蛾子,要么自己让人看热闹,要么自己看人热闹。眼下这会儿,有一点他倒越来越清晰——那就是他觉着自己这株枯树上又长出了新枝桠。

    闫武义整个人放松下来。啊!那些东洋人!在脑海里勾画那些场景,咂摸着味······回忆和浮想在他脑子里荡漾,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又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慢慢的,他似乎找到了让自己不如意的那点东西——应该自己去凑近了瞧瞧这些东洋人的主力,而不是派两个手下。是的!是的!百闻不如一见,他娘的芥籽儿大的官都当成了懒骨头!他手里的笔又放回到嘴里反复啜弄。人一激动,思绪便一起涌上来,在脑子里挤得满满那当当,不知从哪里,先倒哪个出来。

    之前那些总在耳朵边磨蹭的,关外冬天不宜行动,更不要说打仗的说法——他最先看着成了句只配和粘痰一起被呸到地上的鬼话。

    他把笔夹在指缝里,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