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薛收之死
…
河东,汾阴城。
一座老宅之中,一名面容枯槁的年青人躺在病榻上,“吾儿,记、记住……”。
年青人眼中渐渐失去神采,举起手臂伸向一边,然而最终却是无力的垂下。
“阿耶……”,身旁一名四五岁的孩童顿时嚎啕大哭,直拽着榻上那人臂膀摇晃。
“郎君”,一名妇人走到门口,听闻孩童的哭喊声,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悲痛的趴在床榻上痛哭。
院中的薛元敬听到声音,身子一颤,闭目仰天,眼角已经滴落泪水,“叔父……走好”。
大唐第一任威凤卫将军、蒲国公薛收病逝,年仅三十五岁。
长安城,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正在大发雷霆,拍着案桌怒吼,“他想作甚,他还敢卖国不成”。
见得李世民震怒,殿中众臣纷纷低首垂眉,不敢言语,唯恐触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只是高君雅作为首相,其他人可以沉默不语,唯独他不可以。
“陛下息怒”。
高君雅语气平淡,缓缓说道:“长乐王久在凉州偏远之地,因出身贵胄,无人管制,时间一长难免生祸,或可遣一重臣,前往西北,查察实情,再做处置不迟”。
这话也是中肯之言,毕竟西北之地情况尚不明确,也不好草率处理。
原来今日一早,李世民收到暗报: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阴养死士,并且擅自跟羌胡开市交易,其中不乏盐铁等违禁物,已有私通境外之嫌。
李世民看到消息后,顿时大怒,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因为李幼良的身份极其特殊。
李幼良的父亲便是李渊的六叔郇王李祎,按照辈分,李幼良是李世民的堂叔。
李祎生有六子,其中五人在武德年间全部封王。
长子李伯良封武陵王,次子李叔良封长平王,三子李仲良封中山王,四子李季良夭折,五子李德良封新兴王,六子李幼良封长乐王。
其中唯有次子长平王李叔良功绩最大,从平长安,从征西秦,在浅水原之战中坚守城池,立有大功,只可惜在武德四年抵御突厥入侵的时候,身先士卒,身中流失而死。
现在令李世民震怒的便是六子长乐王李幼良。
或许是因为幼子的缘故,李幼良自幼深得父兄宠爱,便是养成骄纵蛮横的性格。
大唐立国后,李幼良摇身一变成为皇室宗亲,愈加狂傲,骑乘西域名马纵马长街,招摇过市,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连夜将其名马盗走。
李幼良气急败坏,倚仗权势不断给衙门施压,很快就将盗马者缉捕,但是李幼良性情暴急,不等有司审理定罪,便是擅自将盗马者杀死。
李渊闻讯大怒,召礼部尚书李纲以及宗正卿有司,将李幼良缉拿,李渊怒斥曰:“盗马有罪,王有专杀之权?”于是下旨当庭杖责李幼良,以示法度威严。
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唐立国不久,人心浮动,治安不稳,李渊通过惩治宗室李幼良,竟也取得令人意外的效果。
后来李渊大封宗室诸王镇守各州,如扬州都督李孝恭、灵州都督李道宗、利州都督李孝常等,李幼良也因为出身宗室的缘故,受封凉州都督。
只是李幼良这厮向来无状,抵达凉州后,犹如野马脱缰一般,肆意妄为,召集数百流氓地痞,每日里游猎饮宴,百姓苦不堪言。
对此李渊也是气恼,于是在外放四长史的时候,任命杨恭仁为凉州长史,辅佐李幼良。
当时受长林门之变的影响,李渊外放老臣,外放吏部尚书高君雅为益州长史,侍中宇文士及为幽州长史,左卫大将军杨恭仁为凉州长史,雍州治中高士廉为并州长史。
后来人们称其为武德四长史,这四位长史全部担任过宰相。
李世民闻言微微颔首,“高相公所言有理,不可草率而为,只是这人选……”。
重臣,既然是重臣,那便只能在中枢挑选,在座这些人全部符合。
“先前恭仁公出任凉州,政绩斐然,然恭仁公现在不宜调动”,李世民皱眉思索。
恭仁公便是观国公杨温,字恭仁,杨恭仁现在担任雍州牧,京畿重地,政务牵扯复杂,不可轻易调动。
“陛下,臣举荐宇文仁人”,高君雅再次出声道。
李世民闻言眼睛一亮,看向房玄龄,“玄龄觉得如何?”
宇文士及,字仁人,现任中书侍郎,乃是中书省的佐官。
房玄龄不动声色的看一眼高君雅,略一沉思,便是直接点头道:“可”,然后再无其他意见。
侍中高士廉在一旁也是点头附和道:“宇文仁人之父宇文镇守西北多年,颇有恩威,宇文氏驻凉州,定不辜负圣恩”。
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在前隋时期官拜左卫大将军,坐镇凉州,伴随隋炀帝北巡榆林、西巡张掖,多次击败吐谷浑入侵,颇有战功。
而现在长乐王李幼良便是私自向吐谷浑贩卖盐铁。
“好”,李世民也不犹豫,直接吩咐道:“玄龄执笔,授任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凉州都督,即刻赴任,查察长乐王”。
在座之人全部是老谋深算之人,高君雅作为首相,推荐宇文士及出任凉州都督,也是出于公心,其中的关系细说起来也较为曲折。
宇文士及成名已久,资历深厚,早在武德年间便担任宰相,在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争斗的时候,宇文士及更是大力支持李世民。
只是奈何官位有限,无论亲疏远近,总归是有一个前后之序。
政事堂宰相仅有四位,李世民登基后,高君雅作为中立的老臣,忠诚仆毅,更是开国元勋,政事堂自有他一席之地,李世民不可能将所有老臣逐出政事堂,他也需要表现出豁达大度,因此高君雅位列首相,官拜尚书左仆射。
然后便是萧瑀,代表着江南氏族,更是在禅让之时出力甚多,便位列次相,官拜尚书右仆射。
高士廉和房玄龄便是李世民真正的嫡系,分别官拜侍中、中书令。
四位宰相人选已定,饶是宇文士及功高,也只能位列其下,便官拜中书侍郎,佐理中书省。
毫无疑问,宇文士及这个待遇其实是有些低了,所以现在出任凉州都督,镇守一方,后面凉州事定,再召其还朝,登阁拜相,也是情理之中,这便是李世民给予的恩典。
圣旨加印归档之后,一声不吭的萧瑀出列说道:“凉州千里之遥,陛下可授宇文仁人临机决断之权,以免长乐王铤而走险”。
听到这话,李世民先是有些迟疑,但是想到李幼良那暴戾恣睢的脾性,当即应允。
临机决断之权,一个不慎,那李幼良便将葬送性命,并非是李世民偏爱宗室,只是李世民向来好名声,不愿对亲族举起屠刀。
似乎是看透李世民的心思,萧瑀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近年来,宗室愈加骄纵,陛下应该正视这个问题”。
李世民面色一沉,闷声应着,但是再无表态。
“诸公且回吧”,李世民捏着眉头叹道,“对了,若有岭南消息,不必转奏,直接来见朕”。众人应着。
萧瑀面露不愉之色,一声不吭的告退。
宗室削爵的事已经请奏数次,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些宗室全是李世民的叔伯兄弟,现在刚刚登基的李世民,心态还做不到那般决绝,依旧是有一些感情用事。
比如高冲一事便可看出,岭南经略使,俗称岭南王,饶是所有人反对,高冲本人也是反对,但李世民依旧一意孤行,毕竟他现年二十七岁,登基不过半年,谁也无法阻拦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
正当诸公告退之时,殿门内侍急匆匆而来,焦急喊道:“陛下,河东急报,蒲国公……薨了”。
“什么?”李世民陡然色变,“伯褒……”,而后踉跄跌坐在榻上。
张阿难忙是搀扶,李世民一把推开,平复良久,看向面色沉重的高君雅等人,缓缓说道:“有劳诸公,召礼部有司……治丧”。
高君雅等人沉声应着。
世人对于薛收功绩并不清楚,但是在这甘露殿里的人,心知肚明,薛收那就是李世民的耳目,地位非同一般。
薛收之死,震动朝堂。
仅仅半日后,政事堂便是议定出谥号,再交由李世民亲自选定。
追赠薛收为威凤卫大将军、太常卿,谥号为敬,是为蒲敬公。
夙夜在公曰敬,广直勤政曰敬,应事无慢曰敬,受命不迁曰敬。
敬可谓是一个上等美谥,足以见得李世民对于薛收的敬重。
事实上,薛收也受得起这个谥号,多年来,薛收默默无闻,始终战斗在隐匿战线,从无怨言。
这也是薛收受封蒲国公,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原因,他们压根不知道薛收的功绩。
李世民下旨,罢朝三日,以示哀悼,并且亲自前往汾阴薛宅,吊祭薛收,即便是群臣劝阻,也是不能阻止。
自古以来,哪有帝王御驾奔波数百里吊唁臣子,蒲敬公,实在是生荣死哀。
汾阴,全城迎接皇帝御驾,李世民马不停蹄,直奔薛宅,吊唁过后,李世民便在侧院召见薛元敬,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问道:“伯褒可有未成遗愿?”
薛元敬披麻戴孝,神情悲戚的摇摇头,“叔父走得很安详”。
李世民眼底神色一暗,默然点点头,“伯褒家小便有赖子诚操劳,但有所需,直接跟朕说”。
薛元敬感激涕零,红着眼睛应诺,“谢陛下恩德”。
李世民喟叹一声,正要起身,忽然院门亲卫来报:“陛下,蒲敬公之子求见”。
听得这话,李世民二人有些诧异,薛收之子,薛元超可是年仅五岁,见皇帝作甚。
李世民直说道:“请进来”,然后便起身向院门而去。
院门口,一名神情悲戚的妇人正搂着五岁的薛元超,“我儿听话,莫要胡闹了”。
“阿娘”,薛元超眼眶通红,“我没有胡闹,阿耶跟我说,皇帝一定会来,让我一定要见皇帝”。
“见过陛下”,见李世民出来,薛收的遗孀忙是见礼。
“你要见我?”李世民和善的看着小元超,眼神里隐隐带着莫名的期待。
薛元敬瞪大眼睛,“你就是皇帝?”然后看向他最信任的阿娘。
“我儿不要失礼”,妇人忙是呵斥。
李世民含笑点头,“我就是大唐皇帝,你阿耶是有什么话要你跟我讲吗?”
薛元超听后忙是拜倒:“薛元超见过皇帝”。
然后看看其他人,有些无奈的挠挠头,“阿娘,阿耶只让我跟皇帝一个人说”。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神采,上前抱起薛元超,“你们在此等候”。
来到厢房,再无旁人,面对一个五岁小孩,李世民竟是一反从容不迫的姿态,扶着薛元超的肩膀,有些急切的问道:“元超,你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薛元超小脸一瘪,想起父亲便是眼眶湿润,搓揉搓着眼睛,强忍住不哭。
“阿耶让我跟皇帝说,‘虎牢关外,鹊山脚下,那事成了’”。
薛元超抽噎的说道,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他阿耶临终前让他牢记这句话,并让他亲口转告皇帝,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阿娘和堂兄。
李世民听得这话,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狂喜,噌的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成了,竟然真的成了。高攸之、薛伯褒,衮衮诸公,论功皆不如你二人啊,天佑大唐啊,竟是真的成了……”。
看着皇帝如此兴奋,薛元超一脸惊愕,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李世民平复心情,抱起薛元超。
“小子,你阿耶的话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薛元超使劲点头,“阿耶只让我跟皇帝说”。
李世民很是满意,想起死去的薛收,慨然长叹道:“伯褒走好,我李世民保你薛家三代富贵”。
待走出院门,李世民对众人微微颔首。
然后面色哀戚,“伯褒临走还在念及幼儿,传旨,由蒲敬公嫡子元超袭封蒲国公,加食实邑二百户,加封其母为蒲国太夫人”。
众人闻言大惊,对于薛氏的荣宠再次另眼相看。
一般来说,只有等到继承人加冠后才能其父袭封爵位,但这只是常规情况,也有例外,比如李渊七岁袭封唐国公,郑善果九岁袭封开封县公。
但这也是特殊情况,李渊的母亲独孤氏是独孤皇后的嫡亲四姐,独孤皇后对于李渊这个外甥非常疼爱。
而郑善果的父亲郑诚英勇战死,以身殉国,隋文帝深感痛惜。
这种特殊情况由皇帝下达恩典,便可提前袭封爵位。
更何况不仅是薛元超受到恩典,其母也是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蒲国太夫人,极其少见,地位超然。
其重点便在一个“太”字,即便是高冲的母亲薛氏受封赵国夫人,到见到蒲国太夫人也需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