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夜会宁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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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高冲脸色阴郁,默然不语,顿时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压力外溢。
高冲自十六岁起家为校尉以来,多年来北到幽州,南达岭南,西至凉州,东抵江淮,四处征伐,历任中郎将、骠骑将军、刺史、大理寺卿、兵部尚书等要职。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是可以切切实实的改变人的气质,现在的高冲年近三十,气质愈发内敛,当年在宫门外脚踹宰相的意气少年,现在已是沉稳持重的国之重臣。
眼见狡黠的宁长真已经脱离掌控,高冲脸色一沉,便是气氛凝滞,即便是跳脱的田阳明,也是闷头不语。
当然现在的高冲也不可能随意发泄情绪,片刻后,高冲只是点头赞叹,“宁长真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也不枉他威震岭南数十年了”。
见高冲终于打破沉默,田阳明长呼一口气,也不顾忌,直接问道:“那还要继续攻城吗?”
高冲瞥他一眼,“动动脑子”。
田阳明一顿,直挠头不解。
裴行俭拍拍他的肩膀,“城头悬挂唐字大旗,你怎么攻城?你敢攻城吗?”
“不、不敢”,田阳明直摇头。
城头飘扬的唐字大旗,便证明这座城已归附大唐,若是攻城,那岂不是等同谋反。
队伍继续行进,已近钦江城十里左右,高冲忽然驻马,“全军止步”。
然后拍马来到一侧山坡上,眺望四周。
“经略,怎么了?”冯智彧一脸疑惑问道,也是四处张望,难道宁氏敢在这里设伏不成。
“你们看”,高冲端坐马背,指着一侧土山,“此山后有河流环绕,面朝钦江城,风景不错,今夜便在此地扎营”。
冯智彧等人愕然,今夜在这扎营,那也就是说不进钦江城,一时间,他们有些猜不透高冲的意思。
但是对于命令,依旧是有条不紊的执行。
当三州士卒正在忙碌扎营的时候,前方官道奔来一支队伍,为首之人应是一名府兵校尉。
“来人驻马”。
经略府亲卫迅速摆开阵势,高大作为统领,打马上前,“来者何人?”
“我乃钦江军府城门校尉宁靖,奉宁主簿之命前来迎接高经略大驾,宁主簿已在城门处恭候,还请经略入城”。
那府兵校尉居然也不下马,只在马背上遥遥拱手喊道,态度可谓是极其倨傲。
“下马”。
高大,也就是高仁,他是高氏家生子,伴随高冲多年,见识过多少达官贵人,可不会惯着这些钦州僚人,直接呵斥道。
“什么?”那城门校尉宁靖眼睛一凝,有些气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弓弦绷紧之声,宁靖脸色一变,只得咬牙切齿的翻身下马。
“高经略何在?”宁靖来到跟前,直问道。
“在这等着”,高大淡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宁靖作为宁氏族人,执掌钦江城防,进出钦江的俚僚蛮汉对他何其敬重,向来高傲的宁靖顿时恼怒,竟打算上前争辩。
“五郎息怒”,其身后一名佐官忙是劝阻,“莫要坏了公子大事”,看来这名佐官应该也是出自宁家。
高大听到动静,回头打量一番宁靖,便是随口吩咐道:“若有异动,立斩”。
一众亲卫鏗然应诺,无形的杀意溢出,这是真敢杀人,宁靖心里一突,只得在一边负手等候。
“郎君,宁家来人了,恭请郎君入城”,高大来到土山之上,“不过态度有些倨傲”。
高冲点头笑笑,朝左右说道:“刚看到了,真不愧是宁家人,这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宫禁卫呢”。
冯智彧也是附和道:“他们宁氏在这钦州,一百多年来已经猖狂惯了”。
“不见”,高冲负手说道:“告诉他们,大军已经扎营”。
高大闻言应诺,下去传话。
宁靖瞪大眼睛,敢怒不敢言,终究是不敢造次,负手离去。
十里外,钦江城,宁道务一身丧服,侍立在城门楼,身后是一众钦江属官。
耐人寻味的是宁道务这名县衙主簿竟是站在最前方,仿佛他便是这钦江之主,至于钦江县令,则在其身后,垂眉低头,不敢有一丝不敬。
他这位钦江县令现在也只是傀儡而已,宁道务现年十九岁,刚刚入仕,起家便是主簿,不需太久,明年都督府便可上报吏部:宁主簿政绩卓然,可擢县令。
而他这位傀儡县令也不知将打发到何处,他在这种世袭的羁縻州县里,注定只是一个垫脚石。
见宁靖打马回来,一脸气愤,宁道务眉头一皱,率先问道:“五叔,怎么回事?”
“哼,那高冲不给面子,执意驻营,不肯前来”,宁靖愤愤说道。
宁道务脸色一沉,转身便走。
县令等一干属官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什么,都回去”,宁五爷瞪眼呵斥道。
宁氏已经把控钦州上下重要职位,如钦江军府的统军便是宁璩,排行第二,这处城门的校尉便是宁靖,排行第五。
一众属官无可奈何,只得回到县衙。
宁道务直奔都督府,待说明情况后,宁长真也是眼中厉色一闪,幽幽说道:“看来我们诚意不够啊”。
“我已在城门恭候,这还不够”,宁道务眼睛赤红,如此礼遇杀父仇人,使宁道务觉得非常屈辱,悲愤难当。
“不够”,宁长真摇头叹道:“他觉得不够”。
“那要如何?”宁道务双手抱头,这短短一天时间里,他破受打击,先是父亲身死,然后还望亲自迎候杀父仇人,心理已经非常压抑。
宁长真也是注意到宁道务的状态,也是慨叹一声,“伱便在家中守灵吧,我来处理”。
毕竟他只有十九岁,宁长真并未强求。
宁道务痛苦的点头应着。
“备车驾,我亲自去拜谒”,宁长真闭目长叹道。
“阿翁,你……”,宁道务一脸惊愕。
“忍”,宁长真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这份屈辱,我来承担”。
说罢便是起身,招呼侍女更衣。
片刻后,宁长真穿戴整齐,登上车驾,直奔城外。
宁道务看着远去的车驾,眼角挂着泪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进皮肉也不自知。中军帐里,高冲召集众人齐聚,只是煮茶谈笑,没有任何主题,冯智彧等人满心不解,但也没有询问,只是附和着高冲那漫无边际的谈笑。
只有年纪稍大的陈龙树看看在场之人,再看看高冲案桌上竟有一尊漏壶,心里隐隐猜到高冲的目的。
高冲一眼便看出陈龙树心绪不宁,笑问道:“陈使君有长时间没有见到你的义兄了?”
陈龙树面色一滞,如实说道:“自转任泷州后,至今未见,已三年有余”。
高冲点点笑笑,转动着茶杯,意有所指的说道:“那稍后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陈龙树也是老谋深算,但是面对高冲这漫无边际的话语,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头应着。
田阳明这时也明白过来,“经略你是在等宁长真?”
高冲只是看向身旁的漏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既然竖旗归附,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众人顿时注意到那个漏壶,赫然发现其中的水竟已滴落过半。
冯智彧见状大喜,连忙问道:“若是漏壶结束,宁长真未来,那……”。
“那就要看你们的了”,高冲失笑道。
正说着话,高冲忽然挑眉一笑,“看来,你们没有用武之地啊”。
帐帘掀开,“禀经略,钦州都督宁长真求见”。
众人顿时神色一凛。
“当真好魄力”,高冲也是点头赞叹,“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材瘦削,须发皆白的老者入帐。
高冲凝视过去,只见宁长真个子不高,显得很是清瘦,尽管身形依旧挺直,只是掩饰不住老态,便是这么一个人,谁能想到他巅峰时期控制岭南西部数十州,威压岭南四十余年。
与此同时,宁长真也是毫不在意的打量高冲,年轻真好,凛凛一躯,面容刚毅,只是随意的坐在案桌上,自有上位者气度袭面而来。
宁长真展颜一笑,脸上堆起褶皱,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位便是高经略吧?不愧是大唐的人样子,老夫宁长真,有礼了”。
自从当年李渊夸赞高冲堪称人样子之后,这句话便是流传开来,无人不晓。
高冲施施然起身,看着宁长真拱拱手笑道:“竟是宁都督当面,有失远迎,宁都督名扬天下数十年,今日有幸一见,果然是我大唐忠臣义士啊”。
宁长真眼睛一凝,忠臣义士……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随后陈龙树起身,叉手拜道:“兄长,一别三年,可还安好”。
当年陈龙树投奔宁氏,寄人篱下,在宁猛力做主,让二人结为兄弟,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结拜兄弟。
现在见气氛凝滞,不得不出面解围,谁让他在这里面身份最为特殊。
宁长真看一眼陈龙树,捻须轻笑道:“好,二弟现在出人头地,重振陈氏,兄长佩服啊”。
陈龙树面色有些不自然。
随后其他人也各自起身见礼,尤其是庞孝泰,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柔顺性和,竟然表现得不卑不亢,倒是让宁长真为之侧目。
宁长真一一回礼,然后拱手道:“诸位英杰齐聚于此,老夫牧守钦州,自当聊表心意,城中已备下薄酒,今次特来迎候经略还有诸位入城一叙”。
冯智彧等人不敢应声,只是等候高冲开口。
“入城一事先不急”,高冲伸手延请道:“宁都督先请入座,品一品这长安的茗茶”。
宁长真只得入座。
见高冲举杯示意,宁长真也是举杯浅尝。
“如何?”高冲挑眉笑道。
“好茶”,宁长真不知其意,只得随意附和,“清香醇厚,沁人心脾”。
“好”,面对这敷衍的附和,高冲竟是击掌赞道:“原来宁都督也是茶道中人,既如此,那就更好了,长安茗茶胜过此茶者多矣,今后宁都督可以慢慢品鉴”。
听得这话,众人心里一震,纷纷抬头看向高冲。
宁长真也是神色一怔,然后故作唏嘘的说道:“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品鉴,只是三五年内恐是难以如愿了。
昨夜传来噩耗,老夫那两个不争气的二子不知何故,竟在合浦遭奸人陷害而死,听闻经略从合浦而来,特来斗胆相问,经略可知其中内情?”
话音落下,帐中一片寂静。
宁长真直勾勾的看着高冲,陈龙树等人垂眉不语。
高冲嘴角含笑,也是看向宁长真。
这时,田阳明便是冷哼一声,质问道:“敢问宁都督说的是宁洄藻、宁璩这两个叛贼?”
宁长真白眉一竖,沉声道:“你是何人?何敢诬陷我儿”。
“诬陷?”
田阳明意气风发,正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即瞪眼道:“你那两个逆子占据州县,经略有意入城安抚,反遭其弓弩反击,这便是抗拒王师之罪,宁洄藻附从宁氏宁道明叛逆,已是事实,城内城外,千百人有目共睹,你有何话可说?
哼,你还在此故作不知,还将王师称作奸人,我看你两个儿子和你侄子胆敢据城谋反,便是宁都督你指使的”。
田阳明血气方刚,指着宁长真的脸义正辞严的一番怒斥,掷地有声,直说得众人目瞪口呆。
真不愧是黔中田氏的嫡长孙,这胆略还真不一般,仿佛面前之人只是普通老者,而非威压岭南的宁氏大酋长,田阳明那真是不带一丝胆怯。
“你、竖子,好胆,你是何人?”宁长真眼中闪过一缕杀意,直视着田阳明,沉声问道。
他何曾受过如此大辱,这个年轻人竟敢对他如此不敬。
“本官广州番禺县令、兼广州市舶司主事,黔中田阳明,字自光”,田阳明负手昂头,斜眼看着宁长真。
然后话语一顿,继续说道:“家父黔州都督、黔中郡公田世康,家祖辅国大将军、黔国公田宗显”。
田阳明身长七尺,体型健硕,现在傲然负手看着宁长真,竟是颇有些气势。
面对这纨绔公子一样的挑衅,宁长真只是呵呵一笑,声音嘶哑,“原来是黔中田家的小子,你阿翁都不敢如此与我说话”。
“自光不得无礼”,高冲皱眉训斥一声。
然后看向宁长真,很是真诚,“宁都督,自光年少轻狂,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只是你方才所言,宁氏公子一事,本官还真不知情啊”。
说到这,高冲看向其他人,“你们有听说宁氏两位公子在合浦吗?”
庞孝泰等人当场愣住,见高冲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忙是摇头。
“宁都督,那合浦城中只有附从宁道明的叛党,破城之后,便交由南合州宁如和进行安抚,可是从未听说你家两位公子在合浦城中”。
高冲一本正经的说道,忽然面色一顿,语气有些古怪的问道:“你说宁氏二位公子在合浦城中身死?那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合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