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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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陆邵斌一早知道《新华日报》是国内外宣抗日战争媒体的中流砥柱,只不过一直传说背景是通共的。按他本心来说,与其接受国民党内那些不许发表战报,不许外销,不许记者参观,不许出国统区的睁眼瞎报纸的采访,倒不如去共党的报纸上说些真话。

    《新华日报》内部都知道他是难得的爱国将领,也曾多次派人私下接触,想要采访。当年围剿苏区的共产党军队的时候,他虽隶属于粤军,却效仿桂系白崇禧,在多处关隘给共军开放逃生道路,追击时能拖就拖,一天下来行军不过三十公里,即使有时正面相遇,他都借着天色昏暗悄悄放过去了。

    再比如民国二十五年的双十二事变,他在接受党报采访的时候说很赞赏那位东北的少帅,赞同‘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还曾说过换做自己,也得这么干。外敌入侵,理应团结一切抗日的有生力量,怎么能为了夺权先起阋墙之祸。为了这番话,还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官降一级。从此以后倒是小心,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沉浮宦海几十年,虽然不屑于官场争斗,他也懂得明哲保身。太太的这位外甥女着实勇气可嘉,但是看起来还是个愣头青,没上过战场也没混过职场,这种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他见得太多。前年手下一个营长,将门虎子,二十岁就从云南讲武堂以排名第一毕业,分过来就是营级的中校,羡煞多少军中苦熬的兵士。

    这孩子从小在军中长大,有能力是真的,傲气太过也是真的,有几分像那赵括专喜欢纸上谈兵,觉得长官都是草包。兼之驭下极严,不同于陆司令的严苛,只要不犯军规,能跟兵士一个锅里抢食,还自掏腰包给伤员买珍贵的西药。那年这位营长手下两个哨兵,被团里一个长官借去私宅给自己的姨太太搬家,本来没多大的事儿,虽然是执勤期间,但是没出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他倒是好,直接绑了送去军法处,说是哨兵擅离职守,谁求情也没用,硬是给人家判了一年。此外就算没按时熄灯,或是早练的时候来晚几分钟,都被他重罚。

    给那位团里的长官臊的,简直抬不起头。如此一来再没有同僚敢招他,就连上了战场都不敢跟他通电话,这位爷是连长官命令都敢不屑一顾。后来一次因为情报有误被日军包围进了一个山坳,眼看着被包了饺子没了活路,他还没来及殉国,手下就发生了哗变绑了他去跟日本军队邀功。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军人,尸身最后都没找到。后来有消息说那错误的军报,就是那位团级军官的报复之举。

    所以虽然太太嘱咐他一定照顾自己的外甥女,他还是不敢插手太多,也不敢对下提是《新华日报》的记者。只说是自家一个远方亲戚,新闻系刚毕业的学生,想去战场上拍几张照片用于毕业,不求她做什么惊世骇俗的报道,命保住才最重要。

    月底就是柳遥三十岁的生日,远远要六月中才会随军去往湖南,他索性在军中请了假,两人回上海去探亲。

    淞沪会战之后,日军最开始是控制了法英租界之外的所有上海地区和公共租界内的日本租界地区。如今两年已过,日本的宪兵司令部已经不满足于只盘踞于虹口,当旅居于上海的日本侨民数超过英法侨民数量的总和时,日本方面即开始谋图占领整个公共租界。首先迫使各大媒体发表亲日言论,《申报》与《大公报》不肯接受日本方面审查,即被停刊。其次禁止中国政府在租界内的一切机构皆被驱除,接手控制警务及对工部局。假以时日,英法租界失去了一切自治权,形同虚设。英国人和法国人也逐渐在撤出上海,随着太平洋上炮火的弥漫,日本全面接管全市势在必行。

    他们到了上海几天,柳玉岚邀了日本公董局的总董夫人过来打牌,邹青和柳遥也作陪。男人们在官场上往来,女眷少不得私下也要交往。这位夫人是中日混血,父亲出身于显赫的华族,姓山内。她父亲本世纪初就旅居上海,后寻了一位军统高官的女儿结婚,生下一子一女,山内竹子和山内堂本。这位总董夫人出生在上海,从未去过日本,上海话说的比日语还要溜,平日里也让相熟的好友叫自己的中国名字。

    她的父亲和胞弟都供职于特高课,等级很高,直接受命于土肥原贤二。她的丈夫虽然是总董,表面上看是租界最高的领导机构的最高执行董事,但实际也只是特高课的傀儡机构。

    特高课负责日本在华的一切谍报工作,自然对日伪政府的中国官员一直留意。这位金委员,老油条一个,一直以来对中对日的态度都十分暧昧。他表面效忠汪主席,也是汪政府与日方面联系最多的一个,但是私下里据说与重庆方面往来甚密。曾经询问过他,只说他的连襟是重庆方面的,所有往来皆是家事。日本方面没发现他私通中国政府的证据,他又身居高职,只能私下里一直密切监视着,表面上无有大的动作。

    今天牌桌上欢聚,柳玉岚高兴的很,她不懂政治,只当这位夫人是个贴心的小姐妹。时常约着一起打牌逛街,还经常带来日本进口的紧俏货,玻璃丝袜和香水之类。

    “妹妹,你这女婿一表人才,不知在哪儿高就的”山内竹子打探到。

    “中央大学里当体育老师的。”柳遥答。他这次回来的身份是柳玉岚远房的侄子,还要娶自己的表妹。正巧都知道她之前那个弟弟已然战死,相熟的人也皆被驱逐,他是个全新的人。国府的官员一般身份保密,对外都有表面上的身份,并且有档案可查,例如老金之前的身份一直是交通银行的董事,投了汪之后的身份变成了汪伪中央储备银行的名誉董事。

    “重庆的大学?”山内竹子心下一动“你岳父岳母都在上海,你哪能跑去重庆做老师啊”

    “他们年轻小孩都要自由的,哪里愿意在我们老家伙的眼皮子底下过活,就像我这女儿,一股烟一样的飘去法国,三年了我见她都不超过三次”。柳玉岚知道在日统区不能曝光柳遥的身份,也帮着打掩护。

    “你家女儿二大毕业,去哪里高就?不然我跟我家的那位说说,去《大陆新报》好不好,我那胞弟正好是主编。”同样,特高课的特务也都有对外的身份。

    面对总董夫人的盛情邀约,柳玉岚颇为尴尬,直不楞登的拒了自然不行,但是应下也万万不能,若被她知道女儿签了重庆的报纸,定会对他们小夫妻起疑,只能打太极:“哎呦,她学的是法文,又不是日文,你们那时纯纯的日文报纸,她进去了还不是跟睁眼瞎一样的。我叫老金运作运作,让她进《大美报》好了,小女孩子知道打扮和顾家最要紧,工作嘛,体面又清闲最好了。”

    这时下人正好端了茶点上来,打了几十圈都饿了,便都顾着吃东西。邹青拿起一块蔓越莓司康,又看了看杯子里的黑咖啡,皱皱眉头:“我就不喜欢吃洋人的这些点心,酥嘛不够酥,活像受了潮的墙土。甜又甜的要命,吃过一块全身都是渣子。还有这咖啡,除了酸苦味就是焦糊味,依我看还抵不上高碎。”说罢把那块司康丢回银盘里,咣当一声。

    “知道你程会长嘴刁,特备了芝麻椒盐牛舌饼,山楂糕和高山小种,这就让他们给你端上来。”远远告诉过柳玉岚,是邹青救了阿遥,她心存感激曾去私下里拜谢。他们都是单纯热情的人,几次交往下来倒是投脾气,这两年多常来府里玩闹。只是柳玉岚不知道他和老金的过往,偶有一次碰见了尴尬不已,柳玉岚看老金猪肝一样的脸色以为他不喜欢戏子,后来只捡他不在家的时候邀邹青过来。好在这位金委员常年住在极司菲尔路,极少回家。

    “山楂糕是好,只是那牛舌饼油太大,我晚上还一个堂会唱锁麟囊,吃了之后喉头定要黏腻腻的打不开,到不能让人家听着年轻轻薛湘灵,嗓子卡着一口老痰不是。”邹青捻起一块糕放进嘴里,桂花蜜和着山楂泥做的,里面还有乌梅,再来一口浓醇馥郁的红茶,甚是对胃口。

    “晚上公董局办的堂会,这我晓得的”山内竹子笑眯眯的说:“给你们讲个八卦,听说法租界公董局的那位新董事今天也要带新夫人过来,她夫人原先在法租界开舞厅的,那时候不要太红火哦。只是不知道被谁打了暗枪,这不去法国也只保住了一只胳膊,那只坏掉的常年垂着动弹不得。”

    “法董的夫人不是法国人?还在上海开舞厅”邹青不知道往事,好奇地问。

    “原先那位自然是法国人喽,这位是法董当领事的时候在上海结交的,年前先头那位病死了,这位就被扶正了。也是两三天前才到的上海,到现在政界还没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