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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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听长辈提起婚事,远远倒是未置可否:“结婚不急,阿姨说她二十六岁才嫁人,我现在还没满二十二岁,也是刚刚毕业回国,如今不如学学男人,先立业再成家吧。”

    送走了陆邵斌,天虽然全都黑了,可天气暖和,两人还是一路溜达着回家去。

    “去年九月冈村宁次进攻湖南,第九战区费时一个月才把日军抵挡回去,可是这么久了,那边一直有小型的战争。前日我们才做完南昌会战的分析会,都认为今年或者明年在长沙发生第二次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极大,你这时去太危险了。”沉默了很久,他还是忍不住出声。

    “我又不去战场上,记者都在战前战后采访将领军官,或者在撤退后照些照片。就算交起火来,也都是待在战壕里面,炮弹打不着的。主编就算不怕我出事,那一台相机贵的怕人,他也不敢拿去开玩笑啊。”

    “民国二十七年的文夕大火你可还记得,两万多人没死到日寇手里,倒是被自己人下令放的火烧成灰烬。远远,战争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两方交火抑或肉搏,你没见过人被子弹打穿脑袋,被手榴弹炸的四分五裂,被刺刀对穿或者撕裂。那可怕的场景和浓烈的血腥味道,以及人被烧焦的糊味,都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战火一旦被点燃,它可不长眼睛,那管你是谁家的记者。”

    远远停下脚步,咬着嘴唇垂下眼帘,半晌才说:“我竟没想到,你是家里第一个泼我冷水的人。”

    她要去长沙的事情,阿姨是百分百赞成,还在国外买了一只小小的手枪,嘱咐她藏在身上防身。妈妈起初有些担忧,但是听她说不会去战场上,也说尊重她的选择,定要注意安全。至于自己这未婚夫,从前一向是百依百顺,没有不依的,她甚至没有同他说就默认他会同意。

    “经历过这许多的生离死别,我以为你最懂我。我要做战地记者也是一早同你讲过的,现在做什么来拆我的台。”她有些气闷。

    柳遥叹气“不是我要拦你,你姨夫昨天还同我讲了一句话。说别人容易说自己难。你那时志向远大,我当然支持。可是如今事到临头,我却害怕起来。怕你胆子小,被尸山血海和炮火连天吓破胆子。更怕你胆子大,什么情况都不管不顾的往上冲。”

    远远懂这种感觉,当年他在战场上,她也是这样日夜悬心。一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胆小,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最后竟然要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和抗焦虑的西药,才能睡着。如今到了自己要去险境,不知为何反而不怕了。

    “阿遥别担心,姨夫也说了他们集团军下半年也要拨几个团去长沙,到时候我同他们一道去,吃住也在军营里,没有特殊情况连壕沟也不下,好不好。”她又挂起笑容。

    “可惜我现在司令部里供职,司令不出重庆,我也没办法跟你同去,不然多少也能放心些。”柳遥还是闷闷的,乐不出来。

    白天走了很久的路,远远觉得脚痛,两个人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她靠在阿遥的怀里,眼皮都睁不开了。

    柳遥把下巴放在她的头上,鼻子里是她发丝间洗发水的月桂味道,混合着春日晚风中不知名小花的香甜气息,一时间有些难明的心绪涌上心头。

    这次回来,总觉得她哪里不太一样了,比如说不再赖床,吃食上也有所节制,刚才虽然看她很喜欢那几道菜,居然也就吃了之前一半的分量,担心她没吃饱本想添两只菜,她居然拦着说夜晚不可食得太饱,于人的身体无益。

    再比如他们本来相约好了,从法国回来先结婚,再找工作。他也是一直这样打算的,自己在重庆应该不会调动,就事先在军中预支了好几年的薪水,置办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景色雅致,周边各种卖脂粉,吃食,日用的铺子一应俱全,门前的马路还通电车,想着她以后上班也方便。月底就能完工,本打算添些家具,再雇一两个下人,满打满算两个月,他们的日子也能过起来了。

    买房子的事情事先没同她讲,本打算做个惊喜送出去的,可是她今天竟然说暂时还没有想结婚的打算,不知出了什么他不晓得的变故。想着她说下个月去长沙,他挂心远远安危的同时,也有另一份担忧。

    军中青年将领不少,从德意法日留学回来的比比皆是,他从生下来就没上过学堂,长大后自己找人教授,字总算是认得。两年前进了当地的陆军学院,同学们再不济也是初中毕业的,只他一个半文盲。花了比别人多好几十倍的精力,才在文化课上没落后,成绩中上,好在身体素质好,兵法课上也能触类旁通,综合成绩也是靠前的。只是今天跟司令坐在一起,觉得自己还是跟这些名校的毕业的高材生差的太多,他们谈论的事情,远在他的思想领域之外。

    那些西点,圣西尔,慕尼黑军事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眼高于顶。娶妻要么就娶高官家的女眷,要么就跟陆司令一样,想寻个同样留学归来的女学生。远远两样都沾,家族内两位高官,自己也是甫从海外归来,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昨天拟定的作战报告,司令决定派三十七军过去,里面几位团长都是青年才俊,远远跟着每日同吃同住,他也不能跟着去,时间一长,谁也不能担保没有意外发生。

    两人虽有婚约,但也只是一个单薄的约定而已。如今她见了大世面回来,难免会嫌弃自己土气。当年犹豫着不敢与她相好,就是怕她终有一天要后悔,如今她不肯提结婚的事情,莫不是后悔了。

    他又觉得自己狭隘,这些年远远为他吃的苦头不计其数。身上的苦痛不提,就说她那时候说想要早早跟他朝夕相伴,硬是每天点灯熬油的泡在图书馆,每个学期也比旁人多选好几门课程,硬是把三年的大学只用了两年就读完。

    他还记得那年在法国,她论文写不出急的直哭,他也是不眠不休的陪了好几个通宵,才把期末论文交上去。远远高兴的要命,拽着他去乡下酒庄庆祝,两人喝了不少红葡萄酒,晚上第一次睡在一起,女孩子虽然疼的直哭,哭过后又抱着他满是疤痕的后背笑,说这下放心了,这么多年总怕他丢下自己,如今成了真正的夫妻,定是要生生世世都绑在一起。

    如此种种,他却疑她要另攀高枝,实在愧对远远这十年来的一腔深情了。孩子长大了,世界里除了那一腔孤勇的爱情,总算有了些别的,值得她付出一切去追寻的事情,也许远远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和定位,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此刻他也真的为她高兴,油然而生,铭心镂骨。

    黄包车到了门口,柳遥没叫醒她,而是脱了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小心翼翼的抱了她去房间,好好的放在床上,复又转身下楼,给了车钱。

    她今日脸上没妆,只一张清水脸子,描了描眉毛而已。柳遥拿了热毛巾轻轻的给她擦了脸去,之后轻柔地涂上一层雅霜。见她还是没醒,索性拿了睡裙过来想给她换上。脱去外面的旗袍,这才看见远远雪白脖颈上那根带了好多年的链子,熟悉的月牙边上那颗精光闪烁的金刚钻吊坠,当年花了他半年多的军饷。

    这链子远远一直宝贝的很,从来不许他碰,他也就一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今天鬼使神差的旋开那吊坠,竟是她十八岁那年两人的唯一一张合照。

    他心下感动不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深深的一吻。

    一夜好睡,她早上是被窗外货轮的汽笛声唤醒的。发现自己窝在柳遥的臂弯里整整一夜,搭在他腰上的右手腕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抬起手来,凑近了一看,是一只羊脂白的平安镯。镯身上的白肉如同羊脂一样洁白细腻,一抹糖红点缀其间,双色自然交织,聚而不散,清雅莹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外婆传下来的那只粉青镯子,她一直在左手带着,右手腕间多年来一直空空荡荡。她惊喜不已,摇醒身边的男人,把手伸到他眼前问:“什么时候买下的,昨天还不说,藏得甚深啊”

    “下个月初就是你二十二岁生日,你不是一向说我没新意,只晓得送首饰,那我不能浪得虚名。本来看上了一只红宝石戒指,但是那天在珠宝铺子里见了这只镯子,一看我就觉得该是你的,以前死心眼总想找只同你外婆送你的一样的,却没想过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好处,喏,两只手多相配。”

    远远爱的要命,只在他脸上大大的亲了一口:“红宝石戒指也不能赖掉,今天就去买过来,等我从长沙回来,好做结婚戒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