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与魔立誓
《玄应音义》曰:
“犍稚,直追反,经中或作犍迟。案梵本臂吒犍稚,臂吒此云打,犍稚此云所打之木。”
《五分律》卷十八曰:
“诸比丘不知以何木作犍稚,以是白佛。佛言:除漆树毒树,余木鸣者听作......应唱时至,若打揵椎、若打鼓。”
大兴善寺,三更鼓已响。
最北面的禅房里,室内影影绰绰。
禅房像是僧人们休息的地方,两侧大铺延展开来。
只是现在没有一点人住的迹象,通铺上摆满了木桶柴具各色破烂。
只有最角落里,一灯如火飘摇,人影晃动。
玄奘正仔细将身上玄色缁衣脱下,掸去尘埃叠好,放在木枕旁。
只是他左看右看像是不满意,又将那衣服拿起,将海青色的领子翻到最上面摆正,方才眉目舒展地放了回去。
放罢,玄奘又从通铺木枕边长匣,恭敬地拿出一套犍槌、一叠贝经,摆在面前,舒臂盘坐。
一套短褂贴在他身上,显得他长身玉立,卓尔不群,只是稍显稍显紧窄,再加上褂上两肋补丁累累,朴素逼仄的过分。
玄奘就着那如豆小灯,展开贝经,拿起犍槌在槌板上轻轻地敲击起来。
他手上常用的檀珠白日送给火头给师傅定了长斋,只能暂时用犍槌诵经。
“......如来初证觉道。度目连身子。及降伏魔王。护持国土。说此经也......自象化东渐。绵历岁时。三轮八藏之文。四树五乘之旨......”
他双目微闭,熟练地经文自他口中普颂而出,烂熟于胸。
偌大的禅房里,一时梵音阵阵。
伴随着犍槌击声空澄,一番庄严气象弥漫开来。
经文反复,窗外峨眉斜沉,檐角狰狞,青雾初上,竹木无声。
禅房里,大半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中,在玄奘的声音中,那黑暗似乎在发育,壮大,逼近,将那点烛火压迫的摇摇欲灭。
玄奘正好又是一经颂罢,放下犍槌,伸手护住了烛火,对着那跃跃欲试的无人黑暗问道:“你是好些了?”
禅房里无人,却有声应答,语带奚落:
“嘿嘿,某可是好多了,只是这一觉醒来,你更穷酸了些。”
稀溜溜一阵吸气声,那声音又道:
“不光穷酸,这地方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了,只有你那些烂叶子味儿。”
声音一落,一团黑影落在玄奘面前,化成人形蹲了下来,只是身材过于高大,即使蹲下来,也把个偌大的禅房涨的满满当当。
灯火下,那鬼雾人形上半身残缺不齐,大半个左上身从肩到臂都没了,只有剩右臂。
它面目恍惚,只有坨大的两团黒焱,闪烁不定,鬼气森森地俯视着玄奘,用仅剩的狞爪指着玄奘正在小心收起来的贝经,问道:
“这是那老和尚从那天竺带回来的烂经?那老和尚死了没?死了记得把他肉身留下与某补补。”
玄奘看了他一眼,小心拂去那鬼雾指指点点在贝叶留下的死死黑气,跟犍槌一起收了起来,不慌不忙回道:
“我师父安在,倒是你蒋子文个腌臜泼才,死了这几百年,神鬼不收,做了个阎魔,流落在我这里,捡了条烂命,又是什么道理?”
那鬼雾人形,形状一涨,好似发怒,只是忽地站起,又恐撑坏了房梁,只得又蹲下,气焰全消:
“你个伶牙俐齿的小秃,要不是某要在此养伤,早把你这一寺秃驴全吞了。”
“哦?小僧玄奘在此。”玄奘听完,长身而起,张起双臂,站在那鬼雾人形硕大的鼻下,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吃呢?”
那鬼雾人形又是一阵暴涨,但最终还是停息下来,又用仅剩的手臂抚了扶自己残缺大半的身子,心有余悸道:
“你这释门倒有些门道,那日某躲到这大兴善寺,才逃得过那长安城隍全城猎搜。若这满寺皆空,城隍找上门,某倒是要谢谢你舍身喂我哦。”
玄奘不屑地看了那鬼雾人形一眼:
“长安城隍,汉将军纪信,舍身救主,方有汉四百年国祚,岂是你区区秣陵一尉可比?”
“纪信忠诚肝胆,舍身取义,万民信服供养,又岂是你杀生要挟,封侯求祠可比?”
“星光敢与皓月争辉?”
那鬼雾人形似乎被玄奘话语刺痛,大喝一声:“你这贼秃!气死我也!”
手臂一涨,利爪直取玄奘身体,就在堪堪碰及之时,玄奘一句话,让它停了下来。
“尔可敢与我立誓?”
玄奘丝毫不惧,紧紧盯着那名为蒋子文的鬼雾人形。
那鬼雾人形尖利的指尖停在玄奘的额头上,一双黒焱闪烁不定,良久才放了下来:
“你欲立何誓?”
玄奘恍然未觉,星目淡然,娓娓道来:
“你争阎王殿位未果,化身阎魔游走四野,如丧家之犬,倒也不是正事。”
“过几日你助我进那玄都观祭天祈福之礼,来日我助你入我佛十八层地狱为主,也好了你夙愿,你可愿意?”
那鬼雾人形听他此言,忽地神色大变,黑雾翕张不已:
“玄都观......你大兴寺对面那玄都观?你是要去坏了那仪式?”
玄奘本想反驳,却默然点了点头。
崇业坊玄都观,在朱雀大街东。靖善坊大兴善寺,在朱雀大街西。
两者一路之隔,东西相望近在咫尺,却一方兴,一方衰。
玄奘每每从外回寺,看到到这景象,都无以言表。
那鬼雾人形此时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思,咬牙切齿几声,在这空旷的禅房里显得更为可怖。
等了半晌,那鬼雾人形阎魔蒋子文,一阵抽搐,身材逐渐变小,化作一个独臂头陀模样。
那头陀,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凶恶出众,与玄奘一般高低,朝玄奘点了点头。
誓成!
只是玄奘眉头一皱,看了头陀摇了摇头。
这阎魔蒋子文,化了头陀模样,却手持一把缺羽短柄的白羽扇,不伦不类,让他看了十分难受。
他在这里看不惯难受,那头陀却是不悦。
本来化成人形就不习惯,这小秃还嫌弃起来了。
玄奘打量了一会,想了想,将自己刚才敲的那套犍槌拿了起来,递向蒋子文。
看他正欲暴起拒绝,却不生气,温声劝道:
“你在小僧身边,不知释事,不懂经文,别人问你你可如何回答?不若拿个犍槌,修个闭口禅,别人问你,你就敲敲如何?”
“还有,小僧我替师父波颇另你个法号,就叫止问吧。”
“少问少答,不露行藏,如何?”
如今的头陀,刚刚的阎魔,蒋子文,想了又想,点了点头:
“好吧,那以后某就是头陀止问了。”
只是他并未接过那套念经敲的犍槌,手上羽扇一摇,却变成跟玄奘手上一模一样的一套。
玄奘眼尖,看那犍槌柄上虫蛀的一个大洞,浑身不得劲,却眼前一黑。
那盏小灯,终于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