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噬嗑篇释文》曰：

    “晞于阳而炀于火，曰腊肉。”

    初秋的过堂风，放过院子里的烫石板，沿着坊墙，穿过院子的青砖小耳房，转眼就把阴凉转了进来。

    杨田氏扶了下有些下垂的高云髻，扶着油亮的杈木，歇了口气。

    一旁的静手盆里，带着油脂的盐花黄腻腻沉了一层。

    杨田氏舍不得倒，家里的马郎君上下值脚程用的多了，料槽里的盐水也要多抹些。

    凉了手，小心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毛汗，杨田氏看着院子晾着的一架子花里胡哨的腊肉腊鱼，极为满意。

    郎君自升为长安驿长，家里倒是不缺肉鱼。

    虽然郎君素来宽厚，驿员的孝敬少了许多，但感激之下，借小爻滋养补身之名，驿员捎带的外乡吃食倒是络绎不绝起来。

    终南的野豚，洛水的水凫，陇右的黄羊，江南的咸鲞，都化成了这架子上的珍馐，西市里的猎户屠户们，难得收到她一文肉钱。

    杨家一冬的滋养都在这里，杨田氏半天的闲暇，倒是都耗在这笼笼小院里。

    她出身平民，对这些活儿倒是熟门熟路，也没那么多讲究。

    正歇气间，一块爽滑的鲜果塞进了杨田氏的嘴里，甜蜜的桃香瞬间充满了口鼻，身后传来顽皮的声音：“婶娘，玄都观的蟠桃好不好吃？”

    杨田氏转过身，看着面前巧笑嫣兮顽皮作怪的尹桃儿，扬臂欲打，笑嗔道：

    “好吃是好吃，就是这毛有点嫌人，痒的我难受，看婶娘抓住这顽皮桃儿怎么整治？”

    “你说是这毛桃儿，等下是跟冷淘一起拌呢？还是跟汤饼一起片呢？”

    不等说完，张开双臂，向尹桃儿捉去。

    她小时候也是个顽皮的，现在日常家务烦闷，尹桃儿上午突然来访，倒是让她乐得忙里偷闲。

    追了一会儿，倒是追起了性子，跟尹桃儿在个小院儿里像两只穿花蝴蝶，飞来飞去。

    这时，唏律律一阵马声，停在门口。

    杨田氏耳尖，听到声音，停了脚步，对尹桃儿疑惑道：“是不是你叔父回来了？这日未过午，他回来做甚？”

    尹桃儿倒是一汪含墨水银骨碌一转，把剩的小半个桃子塞到嘴里，两腮包圆古怪地说：“我猜不是叔父，倒是个惊喜。”

    又扭捏了一下，扬起白皙的脖子。粉面含羞扭捏地道：

    “说不定......来的是个爱吃桃儿讨人嫌的小猴子。”

    杨田氏一看尹桃儿如此，恍然大悟，惊喜地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

    “好好好，看婶娘不把那小猴儿捉来。”

    刚打开院门，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杨田氏打开门就看见朝思暮想的儿子。

    面前小爻儿的脸庞，她从七月乱等到八月黄。

    只是，杨凡这一身正儿八经的道装，让她不太敢认，心里还隐隐有些怕：

    “爻儿，你.......在玄都观做了...做了道长了？”

    虽然杨凡自小手带六爻而生，平时穿个道袍也只是应个兆罢了，哪舍得自己的孩子真入道门，出家遁隐？

    眼看着杨凡，杨田氏伸出去的手就迟疑地缩了回来，反倒是自己懵懵地捂着胸口，心痛地半晌不得说话，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哎哟！阿娘！我哪敢啊？就算我愿意，我阿耶怕不会把玄都观给拆了。”

    杨凡一看自己娘亲这样，顿时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抱着杨田氏的腰撒开了娇。

    这事儿怪不得她，实在是这一身崭新的道袍太唬人。

    还好，淳风师兄手里的真卯金经冠还没做好。

    要是做好他戴上了，那可真是标准新出炉的小道童一枚，误会更大。

    杨凡搂着杨田氏的腰一撒娇，倒是挺灵，他娘一下子就不哭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尤其是，她看到门外一辆精致的小马车旁，一个温婉的小宫女跟一个气势挺凶的黑将军也不搭话，正站在那里忍着笑看着她跟儿子。

    “哎哎哎，小爻儿，好了，撒手，这事儿晚点说，这两位也是跟你一起的？”

    杨田氏拉开杨凡，偷偷地问儿子。

    杨凡点了点头：“这二位是送我回来的，不是要拜师了吗？我这是回来斋戒来了。”

    等他看到杨田氏身后鬼鬼祟祟往腊肉架子后面藏的小道姑，头一闷，禁不住吼了出来：

    “尹桃儿！又是你！”

    “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跟我阿娘说清楚我拜师的事情，让她如此担心？！”

    尹桃儿红着脸浑然没有刚才那劲儿，期期艾艾走过来：

    “小爻师弟，我......我这不是想给婶娘一个惊喜吗？”

    “惊喜？我看惊有了，喜没了，你看我阿娘吓成什么样了。”

    杨凡一阵气苦。

    古代女人最怕的事之一，不就是无后吗？

    他杨凡出家，跟杨家无后有什么区别？

    杨凡尹桃儿正大眼瞪小眼间，一个温如水月的声音插了进来，将两人间有些暴躁的气氛消弭一空：“小爻，你责怪人家干什么？......杨家婶娘不清楚，你说清楚便是了，何苦生气？”

    杨凡正要接话，一看对面尹桃儿顺着声音看向自己身后，她脸色都变了，一双细眉皱起，水银墨洇，蔫桃儿充了股气，变成了青桃儿了。

    他身后，李明月不慌不忙地扶着杨田氏顺气，又从黑尉迟手里将几盒精美的雕匣接过，放到杨田氏怀里。

    杨田氏一看那雕匣上的宫纹螺钿，跟前些日子的赏赐比，更加精美贵重，便一脸惊喜欣赏摩挲，再也不顾不得伤心自己儿子了。

    反正这宫里的姑娘意思里都说没事，就没什么打紧的了。

    看到这两个照了面的小娘，一个气鼓鼓，一个盘稳稳，杨凡一拍脑门，完蛋。

    再看那溜进门的昂藏黑汉尉迟敬德正对着自己嘿然坏笑，心里更是崩溃。

    杨凡瞪了一眼黑尉迟，赶紧把几人往屋里推，闩上院门：“快进去看吧，站这里像什么样子。阿娘，赶紧滴，弄些吃的，我吃过就要正式斋戒了.......桃儿师姐，这样不违例吧？”

    再不转移话题，这修罗场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一听斋戒，杨田氏也顾不上看那些礼匣了，不解地看向尹桃儿。

    尹桃儿一听，也放了气，想了会儿才回道：

    “应该没事吧......你只是拜入楼观、上清二派认我阿耶还有天罡道长为师傅，在我观中，研习道法而已，又不是真出家，就跟......就跟给你做衣服的五师兄一样，他不是照常在朝里为官吗？”

    “斋戒只是个形式罢了，真要出家为道，我阿耶他们肯定只让你在观中斋戒，更不会让你回家斋戒。”

    杨田氏一听，这才松了口气，脸上转忧为喜，立即正准备问杨凡想吃些什么，却看到他早就溜进耳房，喊了声：“吃食好了叫我！”便紧紧关上了门。

    只留下一院子四个人，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