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壁历一零零三年，十月一日，早。

    阿尔然用唯一还算完好的左手，拿起番茄三明治塞入嘴中，“嘎吱嘎吱”地嚼着里面的酸黄瓜。

    单人间看护病房里分成两拨人，一拨是亚参奥科和吕普特，另一拨是那个在下街下层遇见的芙蕾雅和一个阿尔然不认识的背头帅哥。

    阿尔然又拿起沙丁鱼三明治对亚参道：“亚参先生你怎么来了？”

    亚参.奥科叹了口气：“本想让德普利尔先生到下街能寻找工作，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疏忽啊！”

    “不，跟你没关系吧，”阿尔然咬掉一块带着鱼肉的部分道“我是从吕普特手里接受委托去找……波缇，是我自己要去下层的，变成这样完全是我的问题吧。”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我让你接触到了下街的，”亚参.奥科看了眼杰士卡道“都怪我对下层的管控不严，导致魔法组织的危险人物混了进去。”

    “呃……魔法组织？”阿尔然认真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们在下层区遇到的那个黑袍人，已经确认他是魔法组织，秘契隐修会的成员，”芙蕾雅看起来状态好多了，款款而谈道“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身上寄宿了一支邪物。”

    秘契隐修会？那又是什么？阿尔然又拿起一个三明治，面无表情地想着。

    说到底，这帮人来找自己是干什么的？

    “吕普特先生，你可把我坑得够呛啊，我那五金盾报酬差点就要变成棺材本了。”阿尔然把喝了口水道。

    “这、这……”在场众人中吕普特显然是最紧张的那个，他尴尬一笑“德……德普利尔先生想怎么办呢？”

    阿尔然本来是想从他身上刨多点肉，但仔细想想这事确实怪不着他，毕竟阿尔然自己也没料到还能有这遭遇。

    “把剩下的三金盾还有你答应我的下街情报给我，咱们就算两清了！”阿尔然没有什么怒意地道“不过不是现在，等我出院再说。”

    “好好好，您说怎么着就怎么办！”阿尔然没有提高报酬让吕普特大为意外，对看向阿尔然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气氛也有些奇怪——主要是阿尔然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跑到自己这里。

    他拿起水杯时，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开口了。

    “阿尔然先生，我要感谢你救了我的队员，”杰士卡微笑道“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朗塞琉斯省监委会下属的魔法犯罪调查部支部长，汉维伦.杰士卡。”

    “噗！”阿尔然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

    “咳咳，咳，是……是嘛，杰士卡先生吗，你好，啊…哈哈…”阿尔然面色僵硬地笑道，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他还没忘自己是个逃犯呢。

    “完了！完了完了！说起来之前那个黑袍人是说过，芙蕾雅是什么调查部的调查员来着，”阿尔然心中早已自乱阵脚“那不就是监委会的魔法犯罪调查部吗！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自己当初大费周折地装成走私犯，再雇人劫囚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避开官方魔法师的注意，暗度陈仓地进入大圣壁内嘛！

    好家伙，结果现在直接来了个支部长！

    好不容易从生理性死亡中逃脱的阿尔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临法理性死亡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嗯，呃，救人是……”不能慌不能慌！阿尔然暗暗平息了心绪后，换了一副义正言辞的面孔道“没什么，把人丢在那种地方等死的事情我干不出来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表现出自己正邪不两立的态度！一定不能让这些人怀疑自己！

    “真是令人倾佩的胆识和勇气，我很抱歉因为我的队员的鲁莽行动，让您遭受了这样的祸事，”杰士卡的笑容让阿尔然觉得很假“监委会一致决定，将支付您二十金盾的慰问金，您看如何？”

    这里为了表现自己的浩然正气还是应该拒绝为好，可二十金盾也……算了算了，要是被这些调查员翻出旧账，连吕普特的五金盾都别想拿了。

    “不，请容许我拒绝！我救人绝非为了金钱！”阿尔然毅然决然地一口回绝，一旁的吕普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经济状况好到二十金盾都不要了？那你怎么连五金盾的活都干？”

    “德普利尔先生，我看你还是接受吧，”亚参奥科忽然插话道“就算是为了能让芙蕾雅小姐安心，你也应该这么做。”

    阿尔然歪头看了眼芙蕾雅，为了安慰她？

    忽然，阿尔然意识到房间中多了一个人，就坐在阿尔然正对面墙壁下的那张椅子上——是笑面人。

    “阿尔然，你虽然救了她……实际上不是你，但既然大家这么说，……但你真得是出于关怀生命的原因，才救她的吗？”

    笑面人说着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

    “还是说，你只是被我刺激到了，想籍此展现自己对这个疯狂世界的反抗？”

    “阿尔然，你不想接受自己那同样疯狂的底色？可是在我看来，你之所以爱这个世界，是因为你的内心中潜藏着不输于这个世界的疯狂。”

    阿尔然冷冷地看着他，脸却转向杰士卡道：“既然如此，再推辞就有些失礼了，我接受。”

    在笑面人那无人听到的嘲笑中，杰士卡微笑道：“这正是我们想看到的。”

    “亚参先生，我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阿尔然道。

    “当然。”亚参道。

    “我想了一下，慰问金和报酬都由亚参先生您暂时保管吧，等我恢复后直接去拿。”阿尔然道。

    亚参知道，这是阿尔然在向他示好，表示信任和感谢。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阿尔然也终于可以清净地享受自己的早餐了。

    这之后的墨鱼籽三明治、烤猪肉三明治和培根三明治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唯一让人奇怪的是为什么只有三明治。

    于是在解决了剩下的几个三明治后，阿尔然坐在床上开始反思起这次事件中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问题。

    首先最紧要的是态度。

    阿尔然发现自己还怀着一种“穿越者的傲慢”，主观上他否认这件事，可潜意识里依旧以一种审视、俯瞰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

    但事实就是他什么也不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组织里蹦出来的无名小卒，就足以碾死他了。

    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会在想象不到时激发出毫无价值的自尊和虚荣，埋下祸根。

    阿尔然明白，要扭转这种心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认识到就能马上纠正的，他要更耐心、细心地去走接下来的路。

    其次就是运气问题，他怎么想都觉得这次的事件巧合成份占了太多。

    偏偏就在自己下去解决委托的时候撞见魔法犯罪调查部调查员的逮捕现场？还是下层区这种基本没人的地方。

    况且下层区那么大，好巧不巧这俩人就堵在自己的途经之地上？阿尔然记得通往下层的入口可有好几个呢。

    而且随口问了句“那家伙不会还能再起来吧”，结果对方还真站起来了——阿尔然决定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最后，阿尔然对魔法的了解太匮乏，连卖药的胖子都不如，这让他只能被动地和魔法师周旋，而不能组织有效的针对策略。

    所以，接下来阿尔然需要的是魔法知识的囤积，大量的学习和大量的练习。

    阿尔然摸着自己的左胸，大概是魔法的效果，他身上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但当把手放在胸口上时，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自己被刺穿时那一声“噗嗤”的闷响。

    隐隐作痛的身体也在回应这份沉痛似的，时不时勾起那幅胸前捅出来一根漆黑锐物的画面。

    “呼—————”阿尔然尝试着调整绷紧的呼吸，荡平心海泛起的微澜。

    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并不简单，尽管再怎么在心里强调对死亡的蔑视，但肉体在环境中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已经形成了生理上本能的畏惧。

    “克服恐惧的人，首先是那些克服疼痛的人，”笑面人那让人不爽的声音响起“所以要先成为承受疼痛的人，恭喜你踏出了第一步。”

    阿尔然没有理他，叫来护士办理出院手续，反正伤好了就没必要在这里躺着了。

    先前那套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亚参临走时给他留了套衣服，一套全黑的套装。

    “看起来比我那身贵多了啊，”阿尔然把手伸进袖子里时，看到袖角不易察觉的银色镶边咋舌道“这套不会还得付钱吧……”

    登记完离院证明后，阿尔然踏出大门，鼻梢间的消毒水味和酒精味退去，魔石使用残留的矿渣味迅速补上这份空缺，令他再次投入异世界的人间烟火中。

    午后阳光为北地大城稍稍带来一丝暖意，行人们却毫不领情，只顾得匆匆离去。

    四周的楼房倒是懒洋洋地享受着日光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阿尔然看到这些建筑物后表情忽然一滞，僵硬地转动脑袋四处望了望，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不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