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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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断壁生香谓我忧

    浮云悠悠,历经桑海的云放城,座落于上洛边垂,由清河环抱,对着一川烟雨,千年不衰。

    城主持符节,六朝不移;累世公侯,世人谓之望族,门第之首。

    韩子虚持着天魁灯,跟随书童,穿过石狮子拱卫的大门,庭院深深,两旁植着的柏木古朴苍翠,闲寂的凉亭与假山玲珑别致。

    茂林修竹,飞石泉音。

    穿过院子,一间书斋在画意盎然的别院中安然沉立。

    “请壮士于斋堂稍候片刻,先生与弟子清读早课,结束之后会来斋堂见您,晚生怠慢之处您见谅。”书童稚气的面庞上仍沾着早起的雾水,一板一眼的声音仍童趣十足。

    韩子虚走进书斋,透过纸窗,后边的学堂果然传来诸人诵读之声。

    他一时恍惚,早年入门学艺,恩师也是这般授业他与宁乌有二人,晨颂经书,晚间修行打坐,四时学习六艺,不记寒暑。

    诵读声音渐小,响起三声钟鸣,后院学堂传来熙攘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出现在学堂里。

    “壮士久等了。”老人的身板显然已不硬朗,因此弯腰作礼显的颇费力气。

    “先生哪里的话。”韩子虚拂起袖袍,拱手作揖。

    “壮士,上座说话。”

    “先生请。”

    两人一道落座。老人手抚长须,看了看韩子虚:“壮士,此间若存有怠慢,礼数不尽周全处,还请见谅。老朽执掌这座城已历百年,蒙天厚佑,一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这些年却着实不太平,响马肆虐,盗匪横行,治安人手更是短缺。”

    “这里已是中土地界,难道朝堂之上也是听之任之吗?”韩子虚有些讶异,他虽从恩师避世千年,寓于东海,但这几个月的探访也知道如今早过了裂土纷争的诸侯国时期,疆域一统,理该吏治清明才是。

    老人面色沉痛,“州驿断绝,政令难行,皆因十五年前兽神与魔教造的两场大孽,黎民涂炭,靡所痛告,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是修真门派正道巨擘天音寺与青云门在两重浩劫里也是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壮士,此等惨烈之况你未亲历,是你的运气啊,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我虽未经历,但一路过来也是触目惊心,白骨弃野、田舍荒废,满目疮痍处遍地皆是。”回想所见所闻,韩子虚喟然长叹。

    “还未请教壮士姓名,籍贯何处,老夫也好着笔写信荐你入焚香谷,也该是壮士福泽深厚,命有仙缘。”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封绿色信封,正欲提笔。

    “先生且慢,我听闻中土修真门派以天音寺、青云门、焚香谷三家为最,并称正道翘楚,缘何那两家元气大伤,焚香谷却是安然无恙。”韩子虚说出了心下疑问。

    “壮士不知,焚香谷世居南疆,是为了替中土守着十万大山里的妖物,那里邪物猖獗,需人看守,也是因了焚香谷上仙们的善心,才避了魔教那场劫难,给正道苍生存了一份火种。”

    “如此说来,当真是种善因得善果了,可惜了那两派了。”

    “魔高一尺,道长一丈,修养生息百年,天音寺与青云门理当恢复的,万民祈福,上苍想来也会开眼的,壮士万勿灰心。”

    “是了,天道浩然。先生,您且记下,我姓韩,名子虚,本是早夭的命,无父无母,幸遇恩师解难,因此这籍贯便随恩师了,恩师是东海丘墟人氏。”

    “老朽记下了,壮士,这枚火焰令你切记收好,这是他日你入焚香谷的铭牌。”说罢,老人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取出一枚火焰状的令牌,郑重的递给韩子虚。”

    韩子虚接过,火焰花纹雕刻的铜令,入手沉重,知道此物珍贵,收入怀中后当即躬身向老人行了一礼。

    “壮士,这是你的福泽,老朽不过是顺水人情,焚香谷云谷主这些年广纳贤才,大力培养后生子弟,我祖上因为一段故往沾了仙缘,才得赠予一枚火焰令,这几年他们涉足中土,在各处都有走动,行降妖除魔、荡诛贼寇之事,你此番南去,路上有缘应该能结识几位,焚香谷弟子身着黄衣,衣袍上皆绣有火焰图案。”

    “谢先生告知。”韩子虚躬身又是行了一礼

    “望壮士你修为有成后,还要为苍生尽一份心力。”

    “自当如是,还请先生放心。”

    老人闻言,也是手抚长须,面露喜色,事情交割完毕,童子奉上茶水,二人又是一阵攀谈,待到离开,韩子虚颇有些为难的望向老人,似有难言之隐。

    “壮士,有事情但说无妨,老朽能帮定会竭力。”

    “先生,实不相瞒,我过此处也是受一位昔日友人所托,来城中寻访故人,只是这一个月以来我各处探访,仍是毫无头绪,先生你执掌此城近百年,学识渊博,可曾听过铸剑师欧冶子是城中哪一户人家?”

    “铸剑师欧冶子?”老人锁眉沉思,“此城自我祖上持节经营,已有六朝,老朽虽有些糊涂,可印象里城中可没有一户人家是铸剑为生,盐铁在本朝是禁榷,倒是毫州有专营的匠铺,不过那里是有府司执掌的,且城中姓欧的人家在老朽映象里仅有一户,是个伙夫,诨名欧三儿,本名欧大昭,自祖上扎根这里,几代都是帮佣伙夫。壮士请稍等,我着下人取户册再翻翻看,兴许记漏了也说不定。”说完,老人便吩咐下人,取出城中户册一页页翻找。

    翻找众人很快传来了结果。

    “回禀城主,我们翻遍户册,除了欧大昭与他过世的父母兄弟,城中再无一户人家姓欧。“回禀城主,《谱系通考》也是无据可查。”

    “壮士,这倒是难办了,会不会是你那位朋友记错了?”老人颇为犯难的望向韩子虚。

    “师兄有经天纬地之才,怎会轻易记错人名。”韩子虚思虑片刻,立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有劳先生了,或许那位故友早已改名换姓了吧,既如此,也就不便再叨扰府上了。”韩子虚作揖拜别,谢绝了老人的再三挽留。

    从清街走过,天空已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迫近立春,虽无阳春烟景的盛况,但春寒料峭、细雨著微自有一番情趣。

    阿洛正伫立在客栈二楼的观廊边上,怔怔的看着院外商贩在烟雨小巷间行走,葱白手指提着长裙下摆,溅下的雨水虽没染湿裙摆,但绣履边早聚起细细一汪水。

    韩子虚对着出神的少女招了招手,少女双眸一亮,顷刻便提着裙摆轻快的下了楼。

    客栈也是城主私营产业,掌柜见韩子虚二人离开,连忙递上了两柄油伞。

    “壮士,城主与夫人早有吩咐,二位若要离开去往南疆,可由驿馆出发,那里已替壮士备好车架,免得你和姑娘淋受风雨。”

    “城主有心了,我二人自有赶路的法子,这番好意心领了。”韩子虚说完,又似想到什么,“对了掌柜的,敢问这方圆百里可还有哪处有供奉不知名神像的庙宇,荒废的也不打紧?”

    “哟,壮士你这可问对人了,小张,过来,客人有话问你。”掌柜说完,随手向大堂正在收拾打杂的一个小二招了招手。

    “掌柜的好,客官好,有事您尽管问。”小二走过来对着几人点头哈腰,说话颇为爽利,人也透着机灵。

    “壮士想知道这方圆百里可有供奉着奇怪神像的庙宇,你家中原不是庙祝吗?”掌柜给韩子虚和阿洛各倒了杯茶,几人围着餐桌又坐了下来。

    “嗨,还容我想想,掌柜的你也知道,庙祝自我阿爹病故后已落到王二家了,这几年我可是一处没跑尽在这里打杂了。”张姓小二想了片刻,有了线索,转头看向韩子虚。

    “壮士,出城南一直走,估摸有三十里地,那里有个大水塘,水塘往左费一会功夫好像是有间破庙,只是那里上百年一直有闹鬼的传言,我爷爷奶奶说给我爹妈,我爹妈又说给我,因此那里我是一直没敢去过的,以前家里做庙祝也从未在那里领过香火;城南砍柴的杨伯,就是有一日醉酒闯进那里,回来不久就发疯病死了,邪的狠,壮士你可要当心。”小二说的神秘兮兮、活灵活现,掌柜在一旁听的额头见汗,显是吓得不轻。

    韩子虚闻言谢过,当即辞别店家,两柄油纸伞倏然撑开,径直向城南去了。

    行至城南三十里处,果然有一方水塘,水塘边上杂草丛生,脏乱不堪,左侧数丈远的林子里,一座破败的建筑昏昏沉沉的尚看不清具体模样。

    此刻雨已暂歇,韩子虚将伞递给少女。

    “阿洛,你就在路边等我。”看着眉头蹙起、粉拳紧捏欲要跟来的少女,韩子虚摇了摇头,“这里污秽不堪,别强迫自己,何况也只是一座荒庙,不会有危险的。”

    少女怔神片刻,点了点头便同意了。

    韩子虚拨开杂草与荆棘,建筑两侧的墙早已倒的七零八落,一副断壁残垣,木门显然被蚁群啃噬过,抬手轻轻触碰,朽木碎屑便兀自纷飞。

    屋内布满了蛛网和动物的粪便,杂草早已没膝,本该立着神像的地方如今只余一块匾额挂在正上方,尽管匾额用两根长钉铆定,历经岁月,也早已松动歪斜倒向一侧,匾额上厚结的蛛网与灰尘仍隐隐透出笔锋的锐利,只一眼,韩子虚便知道上面所题何字。

    天地。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韩子虚心下一恸。

    案几上摆放的香炉久经岁月,壁纹开裂,但炉里香灰倒像是新近落的,连一旁祝案上也仍摆放着几柱未分开的供香,与周遭荒芜格格不入。

    韩子虚探手撮起一把香灰细嗅片刻,清淡的香气萦绕鼻息,心下登时疑窦丛生。

    “会是师兄之前安排的吗,他向来神算无错,倒也正常,不过他既已安排妥当,为何又放任这里破败下去不管不顾呢?”

    思虑多时,脑中仍是一片混乱,韩子虚摇了摇头,喟然长叹。

    “天地先师在上,受晚生韩子虚一拜。”一炷香立于炉中,韩子虚恭恭敬敬的弯身行了一礼。

    “家兄不日当归黄泉,着吾代他焚香供奉,先师圣明,还望点拨家兄,早入轮回。”一炷香立于右侧,自又是弯身行了一礼。

    “苍生受难,析骨而炊,还望先师点化我辈,早证天道,解救黎庶。”

    弯腰行礼毕,三炷香青烟袅袅。

    韩子虚收拢思绪,想起师兄信中嘱托,在香案供桌下四下查看一番,费了一番周折在后墙角落处找到一个神龛,神龛底部有个朱红小孔,外面置有铜色枢纽。

    随着韩子虚轻轻扣动枢纽,神龛底部立时泛起阵阵白烟。

    烟气散尽,一副画卷,仿佛穿过千年时光,从神龛底部漏下,缓缓舒展,随着屋内卷起的微风,画卷亦随之轻悠摇晃,在半空流连许久,又慢慢自行合拢,方才依依不舍般落入韩子虚手中。

    韩子虚小心翼翼的捧过画卷,生怕被岁月长河漫漶,入手即刻化为灰尘。

    他有些犹疑要不要打开看看,可想到蹊跷之处,还是忍住了诱惑。

    “师兄交待的应该就是将此物交给一位叫欧冶子的铸剑师了,东西眼下是找到了,人该从何处寻呢?”想起师兄,韩子虚心中一片酸楚,“师兄你向来行事乖僻,我这个愚笨师弟要替你做成这事恐怕还得弯弯绕绕,费些功夫,你若到了九泉之下,还是别怪我做事不利索。”

    韩子虚将画卷收入怀中,又对着香案弯身鞠了一躬,才缓缓退了出来。

    “阿洛,让你好等了一会,此间事了,我们走吧。”

    少女摇了摇头,却抬手指向小树林后的一处山丘荒地,韩子虚顺着方向望过去,三个人影正狼狈不堪的从那里逃窜出来,说话声也隐隐传来。

    “爷爷,爷爷,你、你、慢些跑,我、我和道长跟不上你了。”

    “不跑快些,遭强人掳了去,还有活路吗?快快再跑远点!野狗你皮糙肉厚,殿后!殿后!”

    “爷爷,跑、跑步动了,便给强人掳了去,丢油锅里,我也、我也不跑了、不跑了。”

    阿洛看着逐渐靠近的三人,却是娇态顿生,少女的两腮鼓鼓的,怕是在尽力憋笑。

    “三位,是出了什么事吗?”韩子虚闻声向前,一脸关切。

    场中唯一还能站着的女子此刻脸色煞白,正弯着腰大口吸气,跑最前面的是一个白发老头,此刻停歇下来,自顾挠腰捶背,吹胡子瞪眼,一脸有气无力的狼狈模样。

    落在末了的人最是相貌奇特,脸拉的老长,此刻大口喘气便连舌头也耷拉在外,状如野狗,左手作扇,扇个不停,右手还百无聊赖的执着一根竹节旗子,旗面由白布做成,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四个大字“仙人指路”。

    正是那云游四海的周一仙、小环、野狗道人三人,也不知他们跑了多久,才喘成这般模样。

    “壮士,谢谢关心,我们不打紧的,只是这山后有一伙流民,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小环对着韩子虚摆了摆手,说完指了指后方山丘,示意那里危险。

    尔后将目光放在阿洛身上,不由颔首赞叹“好生漂亮。”

    阿洛正屈膝蹲在路边,本是一脸愉快的看向三人。小环目光扫来,她却不自禁的低下头去,身子吓得一颤。

    “姑娘放心,我本从云放城出来,受了城主厚恩,既遇到这些,理当管一管的。”韩子虚说罢,正待前往。

    “壮士,大可不必,那些人不是匪徒,只是幽州来的一伙流民,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小环忙不迭的上前拦住了韩子虚。

    “那适才你们缘何逃跑?”韩子虚好奇的又打量了一番他们。

    小环狠狠地白了一眼正在路边捶胸顿足的周一仙。

    “壮士,那些人当真只是流民,只因、只因我爷爷给人算命,他心直口快,与人口角起了争执,才引了这一番祸端。”

    “尽胡说”,白发老者显然歇足了力气,从地上堪堪起身,抖了抖衣衫,此刻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那人天中丰隆,傧宦有功,本是富贵之命,现今却落草江湖,四处流窜,自然是因为他心直口快,得罪权贵,老夫又没算偏,怎是我的过错。”

    “爷爷,你自己也知道,心直口快,有些话说出来便是得罪人,倒是好意思提。”小环直恨的牙痒痒。

    “嘿嘿,好孙女,这不是爷爷相术精准吗。”周一仙干笑一声,知道言语机锋上再讨不了好处,当即闭口不言。

    爷孙二人这般插科打诨,韩子虚算是大概摸清了状况,心下好笑,便放下了此事,叫过阿洛,拜别了三人。

    “咦,好生奇怪。”待韩子虚阿洛二人离去,周一仙却直盯着林子里那间破庙,神色颇为古怪。

    “爷爷,你又怎么了”?小环此刻看他是老大的不耐烦,不再多管,也不知从哪拿出一串糖葫芦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我们先前进去上香的庙,本是在中土绝迹了的一道供奉,适才那男人身上的香火味你闻到没?”

    “自然闻到了,现在世道不太平,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找间破庙上上香去去邪气不是很正常吗?”小环漫不经心的答道。

    “那个男人,修为不低。”一旁吭哧吭哧挑着行李的野狗道人闷声发话。

    “道长,把那行李给我吧,我来背一会。”小环吃完一串糖葫芦,看着野狗佝偻的背影有些过意不去。

    野狗闻言身形一顿,当下连连摇头,“不重、不重,背的动。”

    小环见他这般,却是咯咯笑出了声,她本就容貌秀丽,这一笑当真如春风吹皱十里桃花,女儿家的烂漫尽显无遗,野狗偷偷瞄了一眼她欢笑的面容,当即把头埋的更低了。

    周一仙却接过先前话头,嘴上丝毫不客气,“你怎知那人修为不低,凭你这三脚猫的道行,自然瞧谁都是高手。”

    “爷爷!你这般欺负道长,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道长任劳任怨,我们可欠了人家许多。”小环柳眉倒竖,一脸愤愤的看向周一仙。

    “老夫又没污他,他本就三脚猫的道行。”周一仙越说声音越小,只因小环眉毛越翘越高。

    “道长,我替爷爷向你赔个不是,”说完却是眉头舒展,盈盈一笑,野狗看着凑近的女子,看着她漾着笑意的清秀面庞,立时摇了摇头,咧嘴一笑,一张狗脸倒褪去了几分古怪,多了几分憨厚。

    跟前少女不待他防备,已夺去他右手的仙人指路竹竿,扬长而去。

    小环身段早已出落长成,此刻双手环于后脑勺,十指相扣,仙人指路的竹竿被她散乱的几根发丝缠绕,随着她摇摇晃晃的步伐,布面也是在她头顶上方左右招展。

    野狗望着那窈窕身影,哪敢与她并肩。只是三步并两步,不紧不慢的跟着,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慢点慢点,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了。”周一仙落在后面,叫苦不迭。

    “爷爷,适才你可是跑得最快的。”小环虽笑盈盈的取笑,却也是慢下脚步,野狗像是早已料到,在周一仙开口叫苦时便止住身形。

    小环轻快的折返到周一仙身边,搀起他的胳膊,“爷爷,我扶着你走一会吧。”

    周一仙吹了一口胡子,“还知道心疼爷爷?女大不中留。”神色颇为不满。

    “道长,我们走吧。”小环却不在意,经过野狗那轻轻唤了一声,野狗点了点头,负起行李便又默默的跟随,慢慢的随她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