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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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楚客骚然归去来

    春雨如晦,洋洋洒洒的直下到薄暮,天地如画卷描尽霭霭烟尘。

    长堤素柳,似流云出岫;远山含黛,盖阁中处子。

    雨收烟拢,云放城余府中,佣人与食客的脚步穿庭过院,士子晚课诵书声不时从后堂传来,遥遥相对的,却是后府从善厅内,一片寂静。烟火气隐隐约约仍可窥见,繁忙的嘈杂声却被高墙深院隔绝。

    老人正在厅内来回踱步,一干下人也是神色慌张,昨晚主持完月中对的夫人此刻静坐在椅子上,透着宿夜的疲累。

    一个管家步履匆忙从厅外而来,低身上前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老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长吁短叹后,他摆了摆手,屏退了下人。

    门扉阖上,厅内只余蜡烛的火光摇曳不止。

    夫人关怀的看向老人:“可又是天河帮那帮匪徒来生事了?”

    “那班贼人不成气候,而且昨日已被三两个高人打跑了。”

    夫人似想起什么,“可是青云门的人?”

    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哪知道这些,那几位高人收拾了悍匪后,便从寒山集离开了,听几个牙门军说,他们也俱都是寻常人打扮,唉,当真是活菩萨,倒是我城中百姓的福气。”

    “不是匪患之忧,那又是何事让你这般失态?”

    “我早年一个门生,人称“温侯”的陆少翁,夫人可还记得?”

    “江左夷吾,旷世大才,我早年也是看着他随你出入朝堂,自然记得。论格致才华,你三千门生垒一块也不如少翁。”

    “是矣,老夫一辈子学生无数,论腹中经纬,在少翁面前都不过是绣花枕头。”老人提起这个学生,却是无限的伤感惋惜。

    “我记得国史案,少翁与尚书同知俱是牵连三族,你也是此案后心灰意冷,辞别朝堂,回到云放城埋首经学,堪堪有二十年了吧。”

    说话间,烛火摇晃,夫人肩头一颤打了个冷战,原来是窗外吹进了一阵寒风,老人从一旁书桌上拿起长衣披在了夫人身上。

    “不错,少翁不世之才,却折在了冤案上,我枉为人师,又有何面目再留在朝中呢?”

    想起往事,老人一脸愧色,夫人却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少翁锋芒外露,又是个是非分明的直肠子,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哪能容下他这等君子,即便没有国史案,也会想出其他肮脏行径害他的。”

    “非曲非直择中流,我做师父的遇事担当却不如一个后生弟子。”老人手抚长须,不住的叹息。

    “陈年公案,怎么今日又提了出来,还让你这般失态?”

    “夫人,我便不相瞒了吧,今日少翁给我寄了封信。”老人沉思半晌,将袖中一封信缓缓置于案上,信纸有些皱皱巴巴,想来已经翻看了多次。

    “怎么会,二十年前,朝中不是已将少翁三族押解沧州,这二十年来本是簪缨世族的岭南陆家也早已一并销声匿迹。”夫人站起了身,拿起信封拆开查阅,一脸惊愕。

    “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身遭缧绁,本该是绝路,却被同袍解士珍从刑场救了下来,落草江湖,如今是一支流民帅,日前从幽州过来,要过云放城北往,夫人,你说我该不该当放行?”

    夫人逐字逐句读完,面色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起身走向窗边。

    微雨过后,天地清明,不沾尘色。

    “你我结为同心逾一甲子,你既连信都给我看了,想必早拿定了主义,这番作态是怕我担心责怪?”夫人望向老人,一脸平静。

    老人面上有些尴尬,连连摆手。

    “夫人,哪里的话,嘿嘿。”

    “莫非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夫人语气淡漠,直望着天外暮色,缓缓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且少翁世之君子,如他信中所言,岂有不放他与手底流民过的道理。”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老人连声感叹,微颤颤的走到跟前,却是抓住夫人的手,攥紧在手里,眼角早已噙满泪花。

    夫人思忖片刻。

    “不过他手下到底是些流民,少翁虽然信里交待详实,你还是最好备些寻常百姓的衣物,着下人先送到山里,让他们穿上,分批进城,分批出城。”

    “这点夫人和我想到一处了,这事我已吩咐老周去做了。”

    夫人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为防万一,让少翁的人卸下兵器要紧。一则城中盘查也好应对,二则现在天河帮悍匪不知在何处游移,万一他的人被当作匪徒,徒生事端。”

    “好,我现在即修一封信差人送给他。”

    “对了,今日城下守备兵员的名单你吩咐下人去查看一番,若不是府上的,找个由头换班替了他们。”

    老人想了片刻,明白夫人用意,连连颔首。

    “嗯,我亲自去薄昭那交待,夫人,你觉得如何?”

    “他一向谨慎,又是你的学生,你亲自去那必然是最好不过了。只是少翁身份特殊,仍是在逃命犯,你万不可说与旁人,此间关乎你余家千年声誉。”

    “老夫知道后果如何,劳夫人费神了。”说完,老人便匆匆离开了。

    诸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已经是四下一片漆黑,天空布着少许乌云,遮住了圆月,也暗暗了楼台香榭的灯火。

    城北碉楼下,一队商贩慢吞吞的背着货物向前走着,为首之人束冠蓝袍,此刻虽是一脸风尘,也难掩他眉宇间的风雅气质。清街两旁,不少城中百姓此刻也留意到这近乎络绎不绝的商队,商队中不乏老弱妇孺之人,皆面有菜色,所担货物也不知是要运往何处贩卖,竟要这般拖家带口。

    云放城近来虽遭匪患,但此刻两边开放的商铺主人大抵是不愁吃喝的富足百姓,不少店家已经自行将食物塞到那些累遭饥饿的妇女儿童手上。

    商队为首的蓝衣中年人,看着此番情景,对着远处余府一揖到底。

    “少翁,我们是最后一批了,出得城后,该去何处寻访解将军?”一个魁梧汉子拨开人群追上并行,低声问道。

    “士珍上封信交待让我们在东海郯乡汇合。照业,出了城后,你先率一小队人马轻装赶路,先去探明情况,士珍自那封信后,便是音信全无,我担心那里生了变故。”

    “少翁那你呢?”

    “我和百姓也会往那里赶,三十年前我被贬司空从事中郎时在胶城那里治过水利,当时路过郯乡,发现那里荒地甚多,无人开垦,如今正好安置这些百姓。”

    “既如此,那我便轻装先行了,少翁你万事小心。”

    两人互道珍重,徐照业便立即牵了一匹马出城,向城外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赶去。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一阵婴儿啼哭声,忽然在城外迁徙的流民中响起,接着便是妇人的呼号声、人群拥挤踩踏的哭喊声叫骂声。

    城北清河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漂着数艘渔船,一群渔夫打扮的人手持各式兵刃正向岸上袭来,隐隐中,还能看到些森然的雾气绕在河边,形如头骨上空洞洞的双眼。

    陆少翁甫听声响便连忙飞奔向前查看。

    待到出了城门不多时,已发现从渔船上岸的那群匪徒已经将这群迁徙的流民从中拦截。

    逃脱的流民呼号着抢进城北的山林里。

    匪徒明晃晃的刀刃将余下的一干百姓吓得瑟瑟发抖,人群的躁动被无声的暴力镇压了下去。

    “是天河帮,快去禀告城主。”眼尖的城内守备兵立即认出这群人身份,当即着士兵向云放城府中跑去,随着碉楼上吹起的胡笳声,一道狼烟直直升上半空。

    城中纠集的兵马,甲胄齐整,须臾间拨往城北,兵与匪遥遥对峙,百姓被夹在中间,默默听候自己的命运。

    然而并没有厮杀,清河上那道形如鬼眼的雾气迅速聚拢,无风飘动,到了城下旋即散开,接触到雾气的士兵不一会便倒在了地上,七窍生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望着突然七零八落倒下的士兵,人群中胆小的当即叫出了声。

    “鬼,有鬼!,鬼杀人了!”

    雾气渐渐扩散,靠近士兵的不少百姓也遭遇了同样的死法。

    “别靠近那阵雾。”还在后方的男子发现了蹊跷,大声喊道。

    “听温侯的,大家离雾远一点。”乱作一团的众人当即迅速避开那诡异的雾气。

    白色雾气却似乎有意戏耍众人,众人防备之心一起,片刻间自行缓缓散去;还未等众人长吁一口气,却有一阵更大更迅猛的红色雾气,又从河中飘了过来。

    “快往城中跑!”男子赶忙上前,催促众人,一个男孩刚失去了娘亲,仍是痴痴呆呆的摇晃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妇女。

    男子一把拉过,“娘亲累了睡一会,你听话先和叔叔走。”连拉带哄,才将小男孩从地上拽起,红雾已快飘到跟前,远远地便有一阵血腥味传了过来,熏的他几欲呕吐。

    四下逃窜的人群的叫喊,声动四野,城主和夫人远远站在阁楼上,高处视野开阔,望见这等形势,心下已是凉了半截。

    这等歪门邪道的法术,他们寻常人哪有还手余地。

    片刻后,红雾已追着众人飘进城里,清街两边的房屋里,随着红雾的渗透,逐一响起凄厉的哀号。

    “夫人,命该如此,不能放任那些东西再害人了。”老城主望着此刻的惨烈情景,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

    夫人闻言脸色煞白,转头慌张的的看向此刻一脸痛楚的老人,身形激烈抖动,已不复往日从容的气度。

    “疏桐,事情——当真到这个地步了吗?”声音几近嘶哑,片刻间,那些坦呈的皱纹似乎爬的更深了。

    像是命运有意的嘲弄,红雾里传来更凄惨的犹如鬼哭神嚎般的声响。

    “自婉儿离开后,这是四十年来你第一次唤我名字吧?夫人,老朽先走了。”城主颤巍巍的别过身,在夫人肩头拍了拍算是告别。

    “四十年前,你不顾我哀求,将婉儿赶出家门,四十年后,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幽暗灯光下的人身形一顿,却再也没有回头。

    老人推开一扇本遗忘多年的门,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便连靠墙站着都已是勉强。

    门后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只是在屋子中间围着一鼎熄灭的火炉,炉身嵌着数道沟壑,壁侧花纹奇特,锈色的光泽似是叹息岁月的无穷无尽。

    “不孝晚辈余疏桐,打扰老祖宗了。”说完,老人将双手覆在火炉两侧的花纹上。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

    连绵的心跳声像是从九幽冥府传来,一声响过一声

    伴随着化为鼓点的心跳声,本是熄灭的火炉陡然窜起一抹细小的火焰,心跳声愈急,火焰愈盛。

    火焰有如活物,渐渐盛满了火炉,犹不知足,溢出的火焰如水银泻地,沿炉壁四周流淌到地上,而后又逐渐汇聚到老人脚下,片刻间便将他包裹。

    一道人影随着噼啪炸裂的声响融进火焰,火焰仿佛有了更鲜明的意识,登时如游蛇出洞,径直往屋外窜去。

    此刻乌云散尽,寒山集清街半条街上,枕籍着无数的尸体——

    百姓的、商户的、男人、女人、孩童......

    尸体肤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扭曲的面孔被七窍流出的鲜血涂满,遍地是猩红污秽。

    自余府中窜出的火蛇仿佛夹杂着无穷的愤怒,向着尸体铺就的街道扑了过去,那里红雾兀自在半空中徘徊,搜寻尚有呼吸的猎物。

    火蛇见雾便长,倏忽蔓延成一张火网,团团将红雾包裹,火焰与红雾接甫一触之,立时爆出滋滋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如腐肉般的恶臭味道。火焰的包围圈渐渐缩小,红雾左支右绌想从其中逃走,却被外层火焰烧的吱吱响个不停,阵势随之逐渐消弭。

    与此同时,清河上,一个干瘦人影从船上跳进河里。

    “快,把猖魅的眼阖上!城中那火有古怪。”一个高大的胖子说完也一轱辘闪身跃入河中。

    水中,干瘦的男子正抱着一颗阴森的骷髅头,空洞的双目此刻被布条缠住,不时仍有些许雾气从包裹的空隙中溢出,红白相杂,在水面泛出一个个气泡。

    未几,包裹骷髅头的布条却被一股火焰在水中燃着,瘦子烫的浮出水面连声怪叫,忙不迭将抱着的骷髅头递给水下的胖子,胖子咬了咬牙,竟是将右手双指直直插入骷髅的双目中。

    胖子的右手瞬间焦黑。一道青黑之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手掌向躯干蔓延。他登时钻出水面拿出腰间配刀递给瘦子。

    “快!砍掉我右臂。”

    “喀嚓。”

    瘦子下手老练干脆。

    一条断臂插在骷髅的双目中,骷髅头骨双目中的火焰逐渐黯淡,过了许久终于熄灭。

    “让天河帮那班废物滚进城,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余疏桐老匹夫,城中百姓刑杀无赦。”

    胖子捂着断臂处的伤口,恨声喝到。

    “老大吩咐我们不要杀无关人,真的要不留活口吗?”

    瘦子有些迟疑的看向胖子。

    “别啰嗦了,杀都杀了,还管这么多,再说我们用手里的两具猖魅炼了这城中百姓,老大说不定还要奖励我们。”

    “那就听你的吧,我先去让天河帮的人探探虚实。”

    瘦子说完便像匪徒发号命令。

    可是看着城内那道奇异的火焰,纵使这些人尽是亡命之徒,又哪敢上前。

    “你们这般畏畏缩缩,是怕那火?火能取你们性命,难道老子的夺魂猖魅就不能吗?”瘦子人干瘦如尸,声音也是尖利阴森。

    闻言的匪徒门回忆起某些可怖景象,纷纷抽出刀刃,硬着头皮向城中靠拢。

    一道火舌凝在半空,如蛇吐信,冷冷的对着他们。

    为首一人用手中的鱼叉小心翼翼的叹了过去、

    “咦,好像没事。”

    不待他说完,却是后面有一人在他屁股上重重踹了一脚。

    “啊!”火舌分为几道,已经瞬间将他包裹,没有烧焦味,甚至衣物都是完好无恙。

    那人在怪叫一声后,便恢复如正常一般仍直愣愣的向前走去。

    “阿狗,你没事吧?”后面的人看着怪异景像,涩声问道。

    那人僵硬的转过身子,摇了摇头,又迈开了步子。

    一干人等见他宛若无事随即蹑足跟上。

    安静的街道,吞没了众人的声响。

    城外的胖子与瘦子凝神看着,胖子的断臂包扎处,仍有鲜血渗出。

    二人目光穿过火苗,众人的身影飘飘忽忽,几是虚幻。

    “这里怕是有古怪,也不知上游老大他们那里什么情况,白天撞见的那几个青云门的臭道士不是易与之辈。”瘦子阴森森的语气不无担忧。

    “就算碰上了,老大自然有应对的法子,持天琊的小妞虽然棘手,但没有噬魂珠便破不了六魂冥雾阵法;何况他们能不能找到总坛还是两说。眼下我是撑不住了,猖魅被那怪火反噬,我虽断了一臂保全性命,但精气大损,需找些活人精血补足力气。你在此地看着,我去去就回,让余疏桐那老东西跑了,老大怕是要拿我们祭旗。”

    胖子说完,化为一道黑烟,向城北的林子深处飘了过去。

    未几,五道人影从远方天际飞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们止住了身形。

    “大仁,师妹,小诗,这里有厮杀痕迹。”

    “文妹,城北方向,大家小心点。”

    “小诗,跟在我们后面,别贸然上前。”

    “杜师兄,我自会小心的。”

    不待四人说完,已有一道蓝光破开长空,径直插向清河一处河道边上。

    “糟!”本缩在水边的瘦子心下大骇,更不多言,连将十跟枯长手指交叉相扣,拇指对折,一阵青烟登时笼罩住他的身形。

    只是蓝光疾如雷电,青烟还未飘远便顷刻间消散。

    瘦子喉咙腥甜,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

    “说!你是何放妖人,为何要对无辜百姓下此毒手。”

    瘦子走了几步便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他回头看去,这声冷喝出自从后方落地的四人,其间一大汉身形伟岸,此刻冷峻的看向他;而在他额前上方,剑意森然直指,显然出于那柄片刻前伤了他的蓝色长剑,手持长剑的是一位白衣女子,相貌清绝,此刻正一脸冷漠的看向自己。

    这一行正是之前青云门陆雪琪、文敏、宋大仁五人。

    “青云门的臭道士,老子杀便杀了,世人皆是土鸡瓦狗,有谁杀不得?你们此刻人多势众,要杀还是要剐了老子,悉听尊便。”瘦子口中振振有词,覆在地上的双手却五指成屈,忽然起身发难,一道道血雾从他身上疾射过来。

    宋大仁十虎祭在身前,文敏被他一把拉在身后,杜必书心思机敏,亦是早有防备,三颗骰子忽尔升空变大滴溜溜挡在自己与小诗身前。

    近处陆雪琪只将天琊横身在前,执剑的手掌一拨,却是于虚空极为写意的画了一道太极,浑然天成的青色图案如水中涡旋,眨眼间已将血雾纳入无形。

    瘦子看完已是心如死灰,对付这等道行的人物便加上胖子也不够看。

    陆雪琪身后四人暗暗喝彩,文敏知晓这个师妹的道行,怕是已不下昔日恩师水月。她入门不过二十年有余,以青云道法修行的天赋而论,堪称旷古绝今。

    宋大仁嘴唇牵动,心下难免失落,他修行日久,不可谓不刻苦,却在玉清境裹足百年,不说那玄妙通神的太清境,便连上清的门槛也不知何时方能一窥究竟。一旁文敏知他心思,拉着他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半空中三只骰子随着杜必书的心念转动,已是将瘦子团团围住,三色点数转个不停,瘦子围在当中直看的头晕目眩。

    “老实交待,不然我和你作赌你最后肯定吐七天七夜。”杜必书虽然一脸严肃,却是三句话不离本心。

    三颗骰子直转了有半柱香的功夫。

    “我说,我说,我们是听从老大命令,来请老城主去门下叙叙旧,道长你把那法宝收了吧,我心肝脑浆都要晃出来了。”

    “城主只是世俗人家,又宅心仁厚,怎会认识你这等妖人?”宋大仁怒目如电,厉声喝来。

    “道长,我们只是听从吩咐,老大的命令我们不敢多问。”瘦子此刻已是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显然痛苦之极。

    “杜师兄,你收起法宝吧。”一旁默不作声的陆雪琪转身打量了一眼杜必书,“你这法宝忒也古怪”。

    杜必书不禁摇头苦笑,“陆师妹有所不知,这骰子取材赤水河畔千年三珠树,我修行不够,因此尚不能自如控制灵气。便是自己用久了也是会晕头转向的。”说罢耸了耸肩以示无奈。

    “呕。”却是瘦子再忍受不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人也当即晕厥过去。

    众人为防有诈,并未上前,过了片刻陆雪琪摇了摇头,“妖人当真昏死过去了。”她修为高深,六识灵敏远甚众人,气机查探,发现瘦子倒下后,呼吸并未有明显变化。

    宋大仁祭起十虎,黄色仙剑瑞气蒸腾,右手捏了道剑诀,须臾间,一道禁制透过剑刃打在瘦子背上。

    “为防万一,我在妖人身上留个禁制,他若要运周身气劲,会被反制。”宋大仁说完将瘦子拎到城下一块土丘后面。

    “大仁,适才妖人与我们对答自称的一直是我们,恐怕附近还有其同伙,他说话时虽然目光游移不定,却几次三番看向城北树林,那里可能会有些线索。你同我前去查探一番,陆师妹、杜师弟、小诗,你们三人先行去往城中,城下尸体众多,若城中还有遭难的百姓,你们也好救护,事不宜迟。”

    文敏素来心细,一番安排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城内的古怪火焰已经消失,天河帮的群匪也不知迷失在了何方,清街上,一片死寂。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默示着不久前的惨剧,月色阴森,沁入心底的寒意直如墓碑。

    陆雪琪历经杀伐,面上波澜不惊,杜必书近年来也是下山多次,这等情景早习以为常,小诗却直看得身子发抖,遍地狼藉的尸体,死亡包裹着冰冷的气息如潮水一般,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

    “呀!”少女一个踉跄,眼看摔倒,杜必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看着眼前少女惊惧痛楚的容颜,也是叹息一声。

    “唉——小诗,抓着师兄的手吧,当心脚下。生死无常,我们修道之人,要尽量看开一些。”

    小诗拉着男人宽厚温暖的手掌,望向他平时惯于嬉笑此刻却肃然的瘦削面庞,心里登时安心不少。

    三人默不作声的走着,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气息传来,这满地的尸体想来是尽归九幽了。

    又走了一会,便能看到昨日众人汇合的长堤,眼下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深巷,巷口过后,再没有一具尸体,看来,以这条巷口为界,之后的人应该幸存了下来。

    陆雪琪手持天琊,轻呵一声,神剑通灵,一道蓝光直冲天际向四周覆盖。少顷,漫天的光幕尽皆收束,剑鞘轻轻鸣响。

    “在那里。”陆雪琪话音未落,白衣随风飘动,转瞬间她人已在数丈外,杜必书和小诗各自祭出法宝,迅速跟上。

    云放城余府前,消失了的天河帮匪徒整整齐齐的跪成一片,情景诡异之极。

    “陆师妹,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赶过来的杜必书看着场中的情况,一脸不解。陆雪琪缓缓摇了摇头,此等怪异情景她也是捉摸不透。

    “师姐,他们怎么都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小诗有些害怕,躲在杜必书身后,探出头怯生生的看向陆雪琪。

    “他们都死了。”陆雪琪声音淡漠,像是说着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啊!”少女登时脸色煞白,就连杜必书也有些愕然。

    为何一群死人会跪在这里?

    跪着的众人(尸体)脚下,一道道细微的火焰正悄悄地向地下渗透,动静极其轻微,陆雪琪眸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色。

    蓝光盛放,天琊出鞘。

    更不多言,陆雪琪素手捏起一道法决,天琊剑气破空而出,一道青色太极图案,隐约夹杂着金色光芒随着剑气涌向脚下的地板。

    火焰落在土壤里犹如涓涓细流,正执着的流向一个地方,可就在它们将要汇聚凝结之时,由剑气催发的太极玄青道生生拦住了去路。

    这番惊变只在须臾之间,杜必书和小诗还未明白陆雪琪是何用意,地底流淌的火焰已经慢慢没过地板,重新聚集。

    “师姐,这里怎么会有火?”小诗惊讶的问道,就连杜必书也是一脸吃惊看向当场。

    “杜师兄,你与小诗先别靠近,这些火很古怪。”陆雪琪冷冷的看向已凝结成团,窜向半空的火蛇,吩咐身后二人。

    “陆师妹,你自己可当心点。”杜必书拉着小诗向后退了数步,他心下明白,以他二人的修行,还是先别给陆雪琪添乱为好,适才收拾瘦子妖人,陆雪琪都未这般谨慎,显然这股无名怪火不是他与小诗能应付的。

    聚拢的火舌立在半空,却不见半点动静,陆雪琪默立半天,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悄然发觉火光中似有人影晃动,她亮如秋水的眸子盯着火光中隐约的人影,看了片刻,终于还剑入鞘。火舌似通人意,片刻间如泼油入锅,径直向府内一个方向流淌而去。

    “好了,它走了。”陆雪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这就结束了?师姐,这火难道读得懂人心?”小诗好奇的问道。

    “嗯,它好像知道我们并没有恶意,而且——城外和街道上那些人的死法与这群人死法并不一样。”说完她轻轻推倒一具跪着的尸体,三人只见这具尸体面目神色如常,并无任何惊惧或者鲜血。

    回想起之前半条清街上面容扭曲七窍流血的尸体,小诗心下一阵恶寒。

    “陆师妹,那我们现在去哪?”杜必书只觉得怪事连庄,难以捉摸。

    “去内城,活人应该都聚集在那里。”

    此刻昨夜举行月中对的城楼下,正聚集着无数的流民、家丁、食客、学子,夫人指挥管家将众人一拨拨的送入暗道,云放城由余家世代经营,历经六朝不衰,自然藏有不少机关暗室,若非道行高深的修真人士,寻常动乱哪能轻易摧毁这里。

    唤作“温侯”的陆少翁恭敬的侍立在夫人身侧,面色沉痛。

    场中众人疏散接近完毕,夫人再支撑不住,倒向一旁案桌,陆少翁连忙上前扶住。

    “师娘,您受累了,这番变故实在由我而生,晚生愧对恩师与您。”说完“噗通”一声,七尺男儿却是干干脆脆的跪在地上。

    “少翁,这是要折煞老身吗,快,快起来,那帮匪人是图疏桐命来的,反而是我们连累了你和这些无辜百姓啊。”夫人声音颤抖,不待说完,便抹了一把泪水。

    夫人泪眼看向陆少翁,多年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温润公子,时人口中的“温侯”,怎么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只觉得胸中酸楚,难道当真是世情薄凉?

    “二十年前,我遭佞臣构陷,身陷牢狱不说,还牵累师父辞官归隐,移驾山野;二十年后,又是徒生这等事端,晚生有何面目站在这里,情愿长跪不起,以赎我罪过。”陆少翁额头触地,言辞沉痛。

    “少翁,快快起来吧,你本是知礼仪的君子,现在却非要当悖逆之徒?还是你打心眼里瞧不起老身?”

    “师娘,晚生虽然虚负名望,岂敢有半分悖逆心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蒙师父师娘授业三年,恩同再造,晚生又怎会轻视于您!”陆少翁说完重重磕了数声响头,方才缓缓站了起来,夫人见他双目泛光,额头青红一片,又是一声长叹。

    “少翁,二十年一别,早已物是人非,你是朝堂上重点捉拿的逃犯,出了城能往何处去?”

    “回禀师娘,我本欲前往东海,手底下这些人——他们俱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流民,跟随我漂泊多年,历尽波折活了下来,我不忍弃下他们。昔年我被贬郯乡,在那里治过三年水患,如今那里政令不通,府寺焚毁,倒正好可以安置他们。”

    “你一身抱负,济世之才,仕途却一落千丈。少翁,老身有些话可能不中听,但这二十几年我却知道你师父一直后悔没对你说这番话。”夫人将陆少翁拉到跟前坐下。

    “师娘,您但说无妨。”

    “天地自有公道,公道自然也在人心,可是官场就像是一潭浑浊难明的水,人言:水至情无鱼,人至察无徒,你当年若再内敛些,那些佞人也不会拿你怎样的。”

    “师娘,其实这些话师父含蓄的对我提点过,可是——我改不了,改不了啊,改不了。”陆少翁想起往昔,一片伤怀,几欲落泪。

    “不遭人妒是庸才,你这般人物想来老天也是妒忌的,少翁,往后啊,听老身的,凡事看开些吧,啊?”夫人抓住他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拍了拍他的手背。

    “谨遵师娘教诲,不过想来也是我孤星入命,这短短二十几年妻亡子散,家破族灭,世人唤我“温侯”,倒更像是“瘟侯”。”陆少翁凄然一笑,不再言语。

    他负手而立,仰望长空皓月,慨叹世间无常岂不正暗合这月亮的圆缺。做了二十年的公子名士如何?做了二十年亡命天涯的囚徒又如何?上苍到底还能给他剩下几个二十年以全抱负呢?这高高挂着的月亮遍览古今,通晓世情,它会知道答案吗?如果知道,它会慈悲的告诉自己吗?

    路漫漫其休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