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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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瑶琴十指河烟拢

    打更的锣声再次响起,子时三刻已过,“月中对”终于结束。

    场内男男女女有人欣喜,有人失落,世间的喜怒哀愁,于小小的竹签上,尽矣。

    “是灯魁,看那。”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众人抬首望去,半空中三台由细柳组成的镂空花轿正从城楼上飘了过来,每座花轿顶端皆点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灯。

    “今年第一次的活动,不知道彩头是什么呀?”

    “老城主与夫人向来宅心仁厚,想必是借这个活动接济贫户吧。”

    “我倒是听说,是为了选云放城继承人,老城主与夫人膝下无儿,啧啧,昨晚我做了个及第美梦,看来合该是我夺魁了。”

    “王二,你可少喝点酒吧。”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嚷嚷着。

    未几,三台花轿停立在城楼下众人头顶正上方六丈有余的地方,三根柳条细细垂下,几如云梯。

    “天魁、地魁、人魁三盏灯皆是东海琉璃盏,诸位各凭本事争夺,但切莫好勇斗狠,伤人性命,若**邪歹毒之念,琉璃盏野鸥猜的毒火自会攻其心脉。人魁灯可入云放城食客一年,诸般花费皆由城主所出,入食客禄,家中赋税免一年;地魁灯可入城中食邑三年,并入理学堂由城主亲自授业,入食客禄,家中赋税免三年;天魁灯不同往日,可由城主推荐,获焚香谷擢拔弟子名录。”城楼上女童分拨完毕。

    人群立时炸开。

    “焚香谷!是焚香谷!”

    “那是仙家宝地啊,能进去我还考什么功名。”

    “那是那是,我要是成神仙了皇帝老子也不稀罕。”

    “闭嘴,要杀头的话莫说,不过真好啊,焚香谷,嘿嘿。”

    “哇,王二,你留口水了,有碍观瞻,你这模样那些仙人瞧不上,不如回去睡觉,别和我们争了。”

    “呸,你们心思歹毒,一会儿可别被灯火毒死了。”

    ........

    小白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陆雪琪,悠悠叹道,“焚香谷的手,这些年伸的有些远了啊。”

    陆雪琪眉头紧蹙,冷然道:“十五年前,兽妖之乱本就万般蹊跷,后来魔教作乱,他们又远避中土,我派与天音寺元气大伤,这些年弟子下山历练,焚香谷与我们也多有不睦,那个云易岚怕是早有染指中土之心。”陆雪琪语虽淡漠,神色却颇为不屑。

    “好妹妹,焚香谷那些人虽然生厌,不过明面上也仍然是你们正派同道,云易岚那老家伙,最是心机深重,经营南疆韬光养晦几百年,暗地里不知藏着多少秘密,你们可千万别大意了。”

    “羞与为伍。”陆雪琪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噗嗤”却是小白笑出了声,看着此刻“睚眦必报”的白衣女子,倒是别有一番生趣。

    “既如此,看我替你摘个天魁灯扫扫焚香谷那帮子家伙的兴吧。”小白说毕,身影已飘然跃上,她身姿轻盈,在细柳上如蜻蜓点水,轻轻拨开正在柳条上爬着的两人,那两人本欲发难,见竞争者竟是个人间绝色的美女,身子骨倒先酥软了三分,小白不欲伤他们,暗中使出一道真气将二人缓缓送到了地上。

    那二人亦是城中好手,手上有些功夫,本爬的好端端的,哪只一眨眼却又落到了地上,不免有些茫然,皆觉得好像遇了鬼,但想起适才小白的柔媚容颜,却又一阵心神荡漾,旁人看他们这般痴呆模样,齐齐笑出了声。

    不过片刻功夫,小白已靠近天魁灯轿顶,正欲伸手取灯,眼前忽见一袭袖袍翻转,周遭空气为之凝结,小白如蝶蹁跹,避开了来袭一击,抬手五指并拢,掌风如刀立时横扫了过去。

    半空中一个灰袍壮士忽然而至,他魁梧的身形却轻巧如鲲鹏遨游九天,一手捏诀一手横与身前,周身空气凝练成数片透明树叶引向小白。

    两方劲力相触,立时狂风四起,直吹的琉璃灯摇摇欲坠。

    “好俊俏的功夫。”男子口中称赞,手下丝毫不慢,两指点过长空,于虚空中竟是画了一道神像如开天巨神,气势巍峨的压将下来;小白凝目望去不慌不忙,伸出右手食指在虚空中盈盈一拨,那一指如烈阳化雪,春风解冻,气势汹汹的神像转瞬间便化为虚无。

    “天地诀早在中土绝迹千年,你是何人?”小白一脸狐疑的望向灰袍男人。

    “我不过无名之辈,请姑娘饶过一回,我要这灯有用。”男子不答,袍中忽忽鼓动,光芒大盛,已遮蔽当场,光芒过后,场中哪还有他和天魁灯的影子。

    场下诸人除了陆雪琪多是世俗子弟,哪见过这般阵势,看到男人随着灯消失,皆以为这场斗法已分胜负,俱是悻悻然,连地魁灯与人魁灯一时间也没人再敢攀爬。

    陆雪琪负手望向半空某处,眸中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金色,半空中,小白视线与她遥望的目光落在同一处地方,小白颇有些秀气的翻转右手手腕,三点狐火如经天流星炫目划过。

    “破!”她一声叱喝,狐火于虚空中快速转动,眨眼间已化为一个光圈,光圈周身响起滋滋声响,狐火融为一道烟缓缓散尽,天魁灯与灰衫男子又从半空中现出身形。

    灰袍壮士此刻颇有几分狼狈,衣袖脊背有几处烧焦痕迹,看上去不甚雅观。

    小白身形于半空忽闪,左手入怀将先前扮相之用的折扇作为器物掷出。

    深知来者不善,灰袍壮士将双掌推至身前,谁知折扇汹汹来势顷刻间化为无形,再看前方,哪还有半分小白身影,片刻后,两根葱葱玉指已捏着天魁灯细细把玩,小白竟出乎意料的出现在他身后。

    “弄虚作假的把戏,姑奶奶我可是行家里手。”小白说完,却不禁莞尔一笑,只是神色在男子看来未免有些轻佻。

    男子正待发难,却是场下众人中走出一位少女,默默看着他,摇了摇头。

    “阿洛,我知道了。”灰袍壮士苦笑一声转过头去,对着小白拱手施了一礼,“姑娘好本事,在下心悦诚服。”

    原来正是韩子虚与白鹤阿洛二人。

    “天地道人供奉自商洛后已绝迹中土,你适才天地诀、镜花水月、诸子游诸般身法皆使的驾轻就熟,你到底是何人,可认识宣道人?”小白凝神看向韩子虚。

    “宣道人乃是家师,姑娘这般年纪,怎的有如此见识,而且对我门中招式也是这般了解?”韩子虚望向小白,心下大骇,他一派已避世逾千年,只在东海深处活动,对方的修为与见识当真超群。

    “那宁乌有自然也是你的师兄弟了?”小白未答他话,便又抛了一个问题。

    “对,他是我师兄。”

    “他可还活着吗?”小白望着他,有些隐隐的期待与伤怀。

    “师兄已经去世了。”韩子虚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可惜了,既然你是他的师弟,当年我欠他一份恩情,这盏灯——便送你吧。”说罢抬手掷出,小白洒脱的告了辞。

    韩子虚接过天魁灯,还欲问些什么,小白摆了摆手,已是瞬间回到场下,显然不愿再与他攀谈。

    半空中小白与那陌生男子的对话陆雪琪听的真切,此刻见她神情失落,便默默跟着她离开当场。

    二人默默飞过平湖,同走在清街的石子路上,寒山集此刻四下静寂无声,唯有天上挂着的皓月冷冷看着人间,月亮的清辉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细长,小白收敛性情,倒和清冷淡漠的陆雪琪多了几分相似,一样出尘的容颜,一样的不发一言,一样的深埋心事。

    “活得久真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啊。”半晌,小白摇头伸了个懒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可是长生岂非世人的夙愿?”陆雪琪想起恩师曾经的教导,心下同样有些迷茫。

    “长生是为何物呢,万古不变吗?亘古以来只有天道长存吧,人会老去,花会枯萎,连四时的风景也是变个不停;不过,有变化才有生机,有人老去自然有人年轻,有人死去也必将有人新生。”

    “或许吧,我从来不问长生,但愿长久,灵台寸心,以我资质,尚难自证,倒是小白你,千年道行,世间罕有,日后堪破长生之理也未可知。”陆雪琪望着小白,释然一笑。

    “我一介妖物,修成人形已是千难万阻,再去觊觎长生,怕不是哪天天公不爽顺手劈了我,还烦那劳什子命作甚。”小白直直摇了摇头。

    “对了,你还未告诉我怎地知晓我在此地的?”陆雪琪有些好奇得看着小白。

    “白衣仙剑,飘然出尘,世上哪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物,我本是算到上元节将至,多年前曾在这里逗留过,便打算纵纵情玩些时日,白天你和同门匆匆经过西埠码头,怕耽误你们正事,才只在暗中留了道线索约你晚间相见。”

    “我是前些日子与大竹峰宋师兄和文敏师姐一道下山的,本是去丘墟查探麒麟下落,可惜事所不成,便一路救护百姓来到了这里,近年青云山方圆千里的匪患、妖兽都被治理了,我们的足迹也就慢慢远了,入世方知人艰难。”陆雪琪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心内恻然。

    “青云山下那些余孽怕是被他收拾的吧,那小子不说,可我前些日去看他,后山菜圃地里近是些稀奇古怪的兵器。”

    小白戏谑道,一脸玩味的看向陆雪琪。

    陆雪琪双颊生晕,这些事她自然知道,大竹峰众人一有他相关的事便知会文敏师姐,师姐回小竹峰同她说悄悄话总会有意无意的给她透露些山下人的境况,她当然知晓他做这些事的用心,不过被小白当面点破,仍着实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小白自顾自的说着,“乱世尽是亡命之徒,也不怕那家伙万一凶性大发,噬魂棍下可要平添亡魂了。”

    “他、小凡他近来可好?”陆雪琪犹豫片刻,还是怯生生的看向小白,这番忸怩姿态哪还有平素高冷的小竹峰首座模样。

    “好的很,那小子不知道何时养了条大狗,对着我狂吠,好妹妹,不是他拦着,那天我可要喝好酒吃狗肉了。”小白白了她一眼,说的却是眉飞色舞,陆雪琪听她说的这般生动又知他过的还好,也是心下高兴。

    “万不可,那狗可是他恩师田师伯的爱犬。”想到那个威严的矮胖师伯,陆雪琪欢喜中又多了一丝忧愁。

    “我说说罢了,不过我倒是才知道他原来当过大竹峰的厨子,手艺不错,若不去修道,去河阳城当个掌勺的厨师说不定也是前途无量。”

    听到这些,陆雪琪稍感宽慰,她向来不甚健谈,但与他有关的话题却也是愿意掺合进来的。

    “当年七脉会武,小凡他可是用烧火棍当武器杀进前四的,也是那一战,我才与他相知相识。”

    “烧火棍?”

    “对呀,也就是现在的噬魂。”浮云往事,再次涌上心头,能想起的只有沾染岁月后那一眼深深的温柔。

    “这家伙当真内秀的紧,看起来老实。”

    “他天性纯良,说是内秀也只是因为性子坚韧罢了,在人前不争,只是人后下苦功夫,他又不善言辞,旁人哪能知晓这些,最后却只当他有意藏拙。”

    “是是是,他当然万般好。”小白俏脸堆笑,看向陆雪琪,陆雪琪知是失言,早已羞的垂下头。

    丑时更声响起,一条石子路也弯弯绕绕的到了尽头,岔口处,小白望着明月,铺满大地的清霜,长堤细柳生烟,终于到了挥手告别的时刻。

    “好妹妹,就在此别过吧,虽无新亭,但见细柳,便如见故人,我们虽相识甚短,而且我素来不喜条条框框的正道规则,但妹妹你我是十分中意的。”小白负手立在岸边,书生打扮的束冠此刻已被她解开,长发披散过肩,衣袂飘飘,宛如仙人。

    “小白,我、我也当你是朋友的,我这人,也很难有几个朋友。”陆雪琪虽然性子高冷,但小白这般品性高洁之人(狐?)容姿无双之辈也是世间罕有,又兼是那人的前辈知己,几次三番帮助于他,自然极对她的脾性。

    “好妹妹,我知道你心系苍生,只是人生苦短,红颜易老,人皆言情深不寿,到最后可切莫苦了自己,世间有些事怕是追悔不来的。”小白看着面前的清瘦女子,心生怜惜。

    正道的枷锁于她瘦弱的双肩而言未免太过沉重。

    “小白,谢谢你能和说这些,只是,这些事总归要有人去做,我身为青云弟子,自当要还正道一个朗朗乾坤,至于情深不寿,如你先前所言,九死无悔而已。”

    这世间的执拗恐怕都莫过于此了,小白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既是这样,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个傻瓜。”小白恨恨地跺了跺脚,旋即化为一道光飞向天际,再抬眼看已消失于远方。

    陆雪琪无言的望着天际,念及恩师的教诲,只觉得肩头沉重,但想到适才小白说的“两个傻瓜”,却是会心地笑了笑,一生奇情坎坷虽无由倾诉,但那又如何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几点寒雀越过湖面,浮光掠影,像是少年心事,热烈过后,只剩独处时无法宣泄的孤寂,那一点情怀,伸手打捞,也仅于浅尝辄止。

    韩子虚望着明月,元宵过后,二月将至,那时白梅落尽,只怕与师兄已是天人永隔。

    偌大的天地间,寻常人听来万籁俱寂的世界,此刻在他耳中却是嘈杂异常。

    二楼的一间厢房,有婴儿的啼哭与妇人的轻声低哄;隔壁住着一对少年游侠,正在梦中酣睡,或许在他们那般年少的梦里,还留存着对广阔世界的无限憧憬与盛大欲望,因此呼噜声也是豪情万丈;

    二月要到了,酒店花园里的春虫想必掀开冻了一季的泥土颇费力气吧,所以嘶叫使足了力气。

    流连画舫的落魄书生与轻薄佳人仍隔着几条弄巷,传来阵阵嬉笑。

    韩子虚想起许多许多,唯独想不起曾经的年少,如今这里只有瓦巷,碉堡,烟柳,而商洛千年前已毁于战火,人事改变了很多,他也失去了很多。

    “师兄好生糊涂啊,他既已知道这里是上洛,又为何记不起这里已不是商洛,宫阙、楼台、桑榆,还有欧冶子,哪还有故迹留存呢?”

    他曾是这里的遗孤,如今却成了客旅。

    也许唯一的线索也只有那座不知道被埋在那处山林里的天地道人供奉神庙了吧。

    那女子既已笃定香火断绝两千余年,她又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那自当是了,也不知这千年的风霜,可曾侵蚀了神像,那香案上,可还会有他这样的遗孤,来给他们的信仰添一柱香火?

    湖中画舫上不知何时传来落魄书生的萧索歌声: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忧。”

    伶人瑶琴相和,弦音凄然,郁结的苦闷在湖面上嗡嗡作响。

    韩子虚喉头翻动,只觉得天地茫茫,自己渺渺不知当归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