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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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无根桃木

    梦中的李俊生,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再睁眼时,心态已慢慢归于平静,伸出自己的手指,遥对青尺方向,写下了自己这些年所见所闻,经历了双亲离世之痛后,所领悟的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一边写,一边默念:

    “不行苟且之事,不立危墙之下,不逞口舌之强,不处风口浪尖,取义,方而舍身。”

    整片茫野世界开始崩塌,青尺挣脱鬼面阎罗的手掌压制,一跃而起,尺身上那行似字非字、似符非符的墨迹开始脱落,一笔一画都像是有人用力从青尺表面给硬生生拽下来,藕断丝连,相互拉扯,眼看就差最后一笔,便能夺天地之造化。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鬼面阎罗恼羞成怒,颓然站起身,以笔为枪,脚上发力,转瞬而来,笔尖点向李俊生的眉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杀招,少年脸色煞白,眼中惶恐,那个嘴角带笑的儒雅男子就是这么被鬼面阎罗一笔打碎躯壳的。

    虽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洗礼,但终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面对生死之危,哪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少年明知应该向旁边闪躲,可别说落实到行动,这个念头才刚刚生出,笔尖便到了他的眉心,李俊生身体一颤,竟是放弃挣扎闭眼等死,不是不想抗争,只是有心而无力,脑中最后所想,便是终于能和父母团聚了。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李俊生能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呼吸的声音,不解地睁开眼,那个儒雅男子在鬼面阎罗的笔尖下一触即溃,自己虽然常年登山涉水,身子骨比较硬朗,估计也就只能多坚持一两个呼吸的时间,这都快第七次呼吸了。

    眼前的景象有些诡异,那个鬼面阎罗保持着执笔冲刺的姿势,笔尖与李俊生的眉心只有毫厘之差,一柄青尺悬于鬼面阎罗的头顶,滴溜溜打转。

    出于求生的本能,李俊生想转身拔腿就跑,但身后似乎是一堵无形的墙壁,连身体都转不了。

    往左,还是一堵无形墙!

    往右,依然是一堵无形墙!

    不断尝试往三个方向逃生的这段时间,发现那个鬼面阎罗无多余动作,衣服丝带和透过两个小孔能看到的一双眼睛,都处于静止状态。

    李俊生似乎猜到了什么,大着胆子伸手在鬼面阎罗眼前晃了晃,带着面具的煞星竟然毫无反应,李俊生又放开了一点胆子,偏头向前走了两步,绕开笔尖。

    咫尺之遥地审视着那张面具,而后双手慢慢伸向鬼面阎罗的下颚,扣住一处缝隙,猛然用力揭开了这张有些吓人的面具,看清鬼面阎罗的真容后,李俊生吓得倒退两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

    眼看李俊生的头发就要全白,只剩后脑勺接近脖子的一小撮还乌黑发亮,脸上的皱纹比他见过的很多八十老翁还要多,手指关节骨形毕现,老年斑就像癞蛤蟆的肉疙瘩,密密麻麻数不清,张姓中年道人再次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时也。

    命也。

    张姓中年道人拿过李俊生常年睡觉盖的被褥,一点一点地盖在“少年”身上,从脚到头包裹得很严实,他已经不打算通知隔壁两家人,甚至要想办法隐瞒李俊生的死讯,一个朝气蓬勃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少年,突然阳寿殆尽,衰老致死。

    自己是这两天才到李俊生家寄居,又在郑玄风面前露了一手,若是让郑玄风见到李俊生现在凄惨的死状,见不得李俊生受半点委屈的郑家小子,绝对会把这桩罪业怪到自己头上,并召集村里人捉拿自己这个吸食年轻人阳寿的杀人凶手,即便李春回肯站出来为他解释,也没几个人会相信,那时候他想要脱身就有些难了。

    给李俊生盖好被褥后,张姓中年道人找出几张李俊生做豆腐生意时所写的字条,把豆腐送上门,比对无误,李俊生就会摘了字条带回家,快凑足一大箱子了。

    李俊生的知识储备,几乎就是这些吃他家豆腐之人的名字,四百余户人家,却不止四百个名字。

    张姓中年道人找出李俊生写字用的笔墨,模仿李俊生的笔记,写了一封信和一张大纸条,放下粗糙烂制的毛笔,张姓中年道人来到前院门外,他提前感知过,周围没有人出来活动,轻轻关上院门,将大纸条贴在严丝合缝的门上。

    纸条上有十二个大字:求学在外,家中无人,归期不定。

    贴好纸条后,张姓中年道人身体凭空拔高,无声无息进了院子,进了屋关上房门后,用灯盏压住信封的一角,孑然一身前来,走时也不会带走一钱一物。

    道长虽然爱财,取之必然有道,何况是一个近乎家徒四壁的苦命人。

    就在张姓中年道人觉得一切安排妥当,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盖住全身的少年,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大动静,是那种潜泳在水下憋了很久,浮出水面大口换气的声音。

    张姓中年道人不可思议的转身,呆呆地望着坐直身体大口呼吸的少年,满头大汗,眼中惊恐未消,才换了三口气,醒过来的李俊生掀开被褥,翻身下床,鞋也没穿,直接光着脚丫子跑到前院,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水,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水瓢,抬头看着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百无聊赖地挂在天幕上,自己是午时上床睡觉,没想到已是深夜,这一觉至少睡了四五个时辰。

    张姓中年道人看着冲出屋外的少年,没来由地咧嘴笑了笑,点燃灯盏,抽出压在灯盏下面的信,伸到火焰上,眨眼间就焚烧殆尽,之后又到了院子外,撕掉贴在院门上的大纸条,进门的时候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李俊生平时堆放废弃杂物的地方。

    喝完水的少年,肚子咕咕叫,忍着饥肠辘辘开始做饭,张姓中年道人进屋坐等,他也没吃饭,从未有过庖厨经验的他,连给李俊生打下手的资格都没有,只会越帮越忙,碍着李俊生的手脚。

    大约半个小时,李俊生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这次张姓中年道人没有先动筷子,而是看着李俊生扒了一口,才拿起筷子夹菜。

    白菜、酸菜、玉米面、豆腐、红豆,李俊生家平常吃的就只有这几样东西,桂花糕只有逢着少年父母亲的生日和祭日才有,郑玄风为了改善李俊生的生活,三天两头带点肉菜过来。

    那个小子,确实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可惜性子又急又烈,不适合修道,倒是挺适合练武。

    ……

    六重天头顶上的青尺,晃了一晃,整栋六层小楼也跟着晃了一晃,似乎小镇也跟着晃了一晃,只是在夜色的掩护下,振幅又过于轻微,才没有多少人察觉。

    六重天里睡在第五层的老和尚,猛然睁开双眼,无精打采地望着楼顶,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

    “文脉走向牛尾巴,不知花叶落谁家,无根桃木一层青,三尺四寸要人命呐。”

    “十有八九是曾家那小子,继陈辽之后,就出了这么一个能一目五十行,字字入心肌的读书苗子,又得到了李春回四五年的精心栽培,现在断鸿书院也抛来了橄榄枝,更有龙渊剑宗的剑为他披荆斩棘,想平凡,太难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替他挡天灾的倒霉孩子是谁,可怜呐,为了后继有人,不惜大费周章草芥人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文圣一脉,也不过如此!”

    老和尚喃喃自语,翻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看了一眼陈辽的塑像,摇了摇头,继续梦里的千秋大业。

    ……

    镇子口,彭姓孩子家

    那个被彭姓孩子说面相长得很凶的男人,此刻正握着一柄没了剑尖的断剑,在院子里随意比划,没有动用真气,看似平淡无奇,可每次挥斩,都有一圈裂开的空气纹像碎瓷片散开。

    好奇心极重的彭姓孩子带着妹妹猫在房门口,透过细细的门缝往外看,父亲告诉他,过了正月十五,那个长得很凶的男人要带他去一个叫無陋剑宗的地方。

    他不想去,还想着等妹妹长大,做李俊生名正言顺的大哥呢。

    可那个长得很凶的男人空手抓起他家院里一块靠山石,那块靠山石具体有多重,彭姓孩子不知道,但他知道五六个大人合力都扛不起来,彭姓孩子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和那个长得很凶的男人,去那个叫無陋剑宗的地方。

    “俊哥儿,你可要努努力啊,等我从無陋剑宗学了大本事回来,还等着你叫我一声大哥呢,我妹妹嫁给别人,我不放心,你家虽然穷,但你人很好,对男人都这么厚道,对自己的女人,肯定更厚道!”

    长得很凶的男人故意舞出两个华而不实的精致剑花,收剑时衣袍猎猎作响,一副大侠风范,门缝里的两双小眼睛看得痴迷,男童心里某个不情愿的想法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