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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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垂危

    床上睡梦中的少年,身体轻微抖动,满头大汗,遮羞的衣物全部浸湿,张姓中年道人双手笼在袖中,站在床边,皱着眉头看着床上把指关节握得发白的少年。

    这种天人交战,旁人很难插手其中,想要让少年醒过来也不难,只需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如果是个外行人也就罢了,比如李俊生的父母、郑玄风,这些人无知,无畏,也无罪。

    可偏偏自己是个内行人,敬畏天地,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这场梦,对李俊生而言,不仅仅是一场梦!类似于世俗人所说的托梦,但其实是李俊生那个很争气的先祖遗志。

    被供奉在六重天小楼第五层的那位,行走朝廷官场的名字叫陈辽,吃百家饭长大,名字并非是亲生父母所取,而是后来一家姓陈的厚道人户见那个孩子天生慧眼,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在孩子十一岁那年收其做义子,赐名陈辽,送他进私塾进修。

    本来就是故意栽培,陈辽也有一颗向贤之心,进入私塾后,以后起之姿,在短短四年内赶超同堂求学的其他孩童,受到当时坐镇私塾的那个教书先生的倚重,一直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后来进入仕途后,那户姓陈的人家也得到了该有的回报。

    但陈辽的父亲是姓李!与李俊生家是本家,这层关系,小镇上只有寥寥三四人知道,还不及断鸿书院的监礼人数,张姓中年道人很不幸地掺杂在这三四人中。

    陈辽及弱冠礼后,在那位教书先生的推荐下,去了断鸿书院,二十一岁那年,经过重重考试,被书院高层表决推选为监礼,手持三尺四寸长的青尺,掌管断鸿书院礼仪,二十七岁及第状元,赴京上任时却没有把青尺还给书院。

    断鸿书院的监礼一职并不在体制内,所以陈辽可以身兼两职,只要一日是断鸿书院的监礼,便一日能把青尺握在手中。

    本来陈辽与断鸿书院有约,快到花甲之年时,从京城辞官继任断鸿书院院主,等陈辽继任断鸿书院院主后,由他带领书院高层选出监礼,再亲手把青尺交到下任监礼手中。

    在断鸿书院做监礼的几年里,陈辽读遍了书院藏书阁里的书,接触到一些隐秘,知道手中青尺不仅仅是用来训诫学生的俗物,其来历就连老院主都说不全乎。

    让陈辽带着青尺入京为官,有书院自己的考量,只要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物,都知道这柄青尺在某人的手中,意味着什么。

    陈辽又是状元身,恰好正值新皇登基,说不定这柄青尺加上状元头衔,能让断鸿书院出一个宰相,入驻那个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头,受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追捧向往。

    陈辽不负众望,手持青尺一路高歌猛进,刚过不惑之年就升到了宰相门槛前,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披上相袍。

    但宰相人选并非唯一,而是有两人,只不过陈辽手握断鸿书院的青尺,又有新皇撑腰,所以胜算最大。

    另一位宰相人选的资历比陈辽老,在朝中的根基深厚,笼络了不少人心。

    某一日,有一位戴帽遮面的神秘人突然出现在陈辽的府邸前,被陈辽迎进府后,待了两刻钟就走了。

    第二日上朝,陈辽主动放弃宰相的提名资格,并亲自举荐自己的竞争对手,让竞争对手跨进宰相门槛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搏得一个谦虚让贤的美名。

    却惹得龙颜不悦,皇帝的诏书上已经写下了陈辽二字,就等阉官当庭宣读便作数了,谁知会生出这般变故,那老小子明明是想当宰相的呀,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快到花甲之年,陈辽从京城辞官,却没有依照约定去断鸿书院做院主,在京城攒下的偌大家业,甚至包括发妻儿女,都没有带回乡里,就带着一柄青尺回了青牛镇。

    陈辽死后,当时的镇长募资筹建了六重天,将陈辽的塑像请进了六重天第五层,而那柄青尺则置于六重天头顶,经历了百年的风霜雨雪,丝毫不改其容。

    李俊生的梦里,鬼面阎罗收回眼神,转向掉落地面的青尺,并未伸手去捡,而是握紧手中的判官笔重重点下,从青尺的头写到尾,鬼面阎罗每落一笔,青尺都是不安分地蹦跶一下。

    三笔过后,青尺就像做梦的李俊生,不停抖动,不是上蹿下跳,就是左右摇摆,似乎极不情愿让鬼面阎罗的笔在自己身上乱写乱画,就像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面对好色之徒的欺凌时,拼死也要护住自己的清白。

    李俊生心里没来由地出现这个念头。

    鬼面阎罗手中的笔写至青尺中段,因为青尺跳脱得厉害,再也难以下笔,鬼面阎罗眼露凶光,空出的左手高举过头,聚拢了一大团阴森森的雾气,待雾气几乎凝成实质时,其势大力沉地对着青尺一掌拍下。

    李俊生听见了不下七八道凄厉的惨叫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有鹰啼、有兽吼。

    此举过后,青尺果然安分下来,梦境之外的李俊生也是脸色惨白地安静躺着,不再像之前那样抖动身体,鬼面阎罗持判官笔继续在青尺身上书写,运笔极其慢,王八见了可能都要嘲笑一声:龟速。

    当鬼面阎罗手中的笔越过青尺中段,逐渐接近尾端,不管李俊生怎样集中目力,都看不清鬼面阎罗在青尺上写什么,似乎是一行字,又好像是张姓中年道人画的那种符。

    越是想看清楚,李俊生的头脑就越是昏沉,眼睛里朝气蓬勃的黑白分明正渐渐流散,取而代之的是老气横秋的枯黄之色。

    梦境之外。

    张姓中年道人看着躺在床上酣睡不起的少年,脸上的汗液逐渐干涸,但一头黑发却从前额开始染雪,慢慢逼近头顶的旋,银丝过旋后,变白的速度开始延缓,裸露在外的皮肤均开始起褶皱,出现一些老年斑。

    人老珠黄。

    “那老小子用入住文庙的机会,为儿孙后辈谋取这一尺福荫,好不容易出了一根肯读书又聪慧的苗子,可惜李俊生终究福缘太薄接不住,倒成了催命符。早知如此,还不如冒着断子绝孙的风险披上相袍,说不定现在还能吃能睡,做一个为往圣先师继往开来的三朝元老。”

    梦境之内

    一道温和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李俊生,看不清,不妨提笔写一写,把你心中有限的道理写出来,大道至简,你这些年做豆腐生意所认识的字足够用了。”

    李俊生想起了私塾里的李先生。

    一道恨铁不成钢的怒吼如九天玄雷,比宋艳芝那个泼辣女人的叫骂声还要震耳欲聋:“孬种,一个眼神就吓得你肝胆俱裂,你还不如一头撞死在石磨上,随你那个胸无大志的废物爹早点去投胎。”

    李俊生想起了曾辞镜父母。

    一道温柔似水的嗓音沁人心脾:“俊生,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世上若非形势所迫、大义所逼、天道不仁,没有人不怕死,别委屈自己,不要活得太辛苦。”

    李俊生两眼湿润,看见了母亲慈祥和蔼的脸庞。

    一道魅惑人心的声音:“俊生,你活得太累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管,你想效仿别人负笈游学,最多认识一两箩筐大字,可你想过游子归乡后,你最好的朋友郑玄风远去伏龙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你的堂兄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以妻儿为中心奔波忙碌,很少再与你相聚玩耍,家里房塌屋漏,被蛇虫鼠蚁鸠占鹊巢,父母投胎到了好人家,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念。”

    李俊生莫名想起了曾家那个水灵丫鬟。

    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李俊生,你要是等得起,又懂得讨女人欢心,等我妹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我给你两撮合撮合,到时候你可得心甘情愿地叫我一声大哥,每天至少孝敬我半斤桂花糕!”

    李俊生想起了住在镇子口的彭姓孩子。

    一个温文尔雅又夹杂些许瞧不起的声音:“李俊生,小时候你争不过我,长大了依然争不过,就是一辈子粪土之墙的命,出了小镇,我从此平步青云官居首辅,而你,即便攒够家底出小镇游一趟,还是要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劳累,享受不到半点荣华。”

    李俊生想起了曾辞镜看着自己的眼神,对方站在绝云之巅,衣袂翩飞,俯瞰山脚下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自己,如看一粒尘埃。

    ……

    人在濒临垂死之前,会回想这一生中遇见的人和经历过的事,张姓中年道人看着躺在床上成了半个老头,已经快瘦成皮包骨的李俊生,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满是心疼和遗憾。

    有些人的命,从一生下来就比陈年黄莲还要苦,却没有人雪中送炭。

    而有些人的命,从出生开始就十分金贵,还有旁人不断锦上添花。

    三尺四寸,这便是李俊生的阳寿长度,若是最后一笔落下,床上苦苦支撑的李俊生也就会彻底断气,神仙难救。

    张姓中年道人收拾了一下自己宿寐那张床上的被褥,等眼前的苦命少年落气,他会通知郑玄风家和李振涛家办理少年的身后事,自己也该离开这个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