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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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朱颜辞镜

    眼看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再过两年就要成为过街老鼠般的老姑娘,彪悍女人听说镇子上有个能撮合姻缘的张大仙,就带着十两银子前来寻求破解孤独终老的法子,十两银子对张姓中年道人而言,是一个天价,精打细算,够自己无忧吃喝一整年,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昧着良心做了这单生意,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爆雷,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张姓中年道人给了彪悍女人一张面具和一只香囊,只要戴上这张面具,就可以化身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而香囊的作用则是遮去女人身上那股能熏死人的狐臭。

    只是张姓中年道人忽略了一件微不足道,却又极其重要的事,那就是新婚夫妇在洞房花烛夜时都是要褪尽全身衣物,而且面具的障眼法并非终生有效,而是有一个特定时段,只能幻化面容,遮不住其它位置的丑,还有一个致命缺陷,沾水即破,这些注意事项他都一并向彪悍女人仔细交代过,不成想这女人太憨,又或者是急功近利,太想让入她法眼的男人玷污这具如玉般的身子,成了三次亲,进了三次洞房,还是没能破了处子之身。

    面对彪悍女人的胡搅蛮缠,张姓中年道人苦着一张脸,为了活命,一个劲的低头道歉赔不是,但女人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了整整半个时辰,期间给他起了很多绰号,牛鼻子老道、张不要脸、张没本事、张大骗子。

    张姓中年道人实在受不了,想把十两银子退给彪悍女人,在身上摸了半天,却只摸出刚刚从李俊生那里好不容易赚来的五文钱,不着痕迹地重新塞进袖口,闭上眼任由彪悍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后面彪悍女人骂得累了,上气不接下气,张姓中年道人才得以解脱,但吃饭的家伙事还是被那女人打烂了,他留下来就是存了一点侥幸之心,这算命摊子虽然不是什么精美工艺品,但也要枯坐半天的功夫才能制作出一个框架,至于摊子上的经卦图,买布就要五文钱,还要自己研磨,他画功又不好,一错就得从头再来,今天算是白干了。

    摊子被拍塌,经卦图破碎,张姓中年道人再无留恋,跑得比发情的母猪还快。

    步伐矫健的彪悍女人追了一段路程,最后只能半蹲着,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食指指着张姓中年道人逃亡的方向,那家伙明明骨瘦如柴,怎么跑起来比见了猎犬的兔子还快,她的奔跑速度在村里乃至整个镇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很多学艺不精的猎户都要差一截,竟然跑不过两条竹竿子。

    彪悍女人余气未消,回到散落一地的算命摊子前,把本就惨不忍睹的木框架和经卦图再凌虐了一遍,最后借了一把火将之烧成灰烬。

    躲在一处墙头偷看的张姓中年道人,露出半个脑袋,“这女人好狠的心肠,错在自身,却总是牵连旁人,一堆死物,何其无辜!”

    碎了,缝缝补补还能将就用用,凑点盘缠顾温饱,进了火神爷的嘴,就再也无可挽回了。

    半颗鬼鬼祟祟的沧桑头颅,含泪悄然隐下坞墙。

    …………

    大年初二,孤苦无依的少年照常早起推豆腐,除了母亲生病那两年,日日守在床前,有时还需要守夜,日夜颠倒,其余时候,李俊生都是早起早睡,特别是寒风凛冽的冬季,很多与李俊生相同年纪的少壮,这个时候,都喜欢躲在被窝里睡懒觉,往往是家中二老叫吃饭了才肯起床,隔壁的郑玄风和李振涛两兄弟都是这样,住在对门的曾辞镜以前也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去了私塾一年回来后,鸡鸣而起,但不怎么出门活动,这次从私塾回来半个月,只在昨天与李俊生撞见过一次。

    在李俊生过滤卤水点豆腐时,敲门声突然响起,三下即止,郑玄风和李振涛兄弟是不会与他这般客气的,往往都是直接推门而入,两家长辈从来没有这么早来慰问过他,来人应该与他关系不怎么亲近,那些预定豆腐的人家都知道李俊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想办法给他们挨个送上门,不会自找麻烦来他这个小作坊。

    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湿哒哒的手,快走几步去打开了房门,一张书生意气的脸映入眼帘,是对门的曾辞镜。

    看见李俊生打开门,曾辞镜拿出早就捏在手里的二十枚铜板递上前。

    “这是昨日向你预定豆腐的钱,我可以进去等,你做好后直接交给我吧,不用再打包贴条了,我想吃第一锅,一个人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给你打打下手。”

    李俊生接过铜板,这是他应得的,虽然对门而居,但两家素来没什么交情,用李俊生父亲的话说,就是曾家门槛太高,他们李家就是蓄力猛跳也不一定能跳得进去,小时候两个孩子的小打小闹,约摸六七岁,李俊生虽然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偏瘦弱的模样,但曾辞镜却总是在单打独斗中率先败下阵来,脸上和身上的淤青总要比李俊生多出一两块,但两个人都是那种宁愿“战死”也不肯服输的性子,直到力竭才会停手。

    曾辞镜是在外面不肯掉眼泪,一回到家就哭爹喊娘告状,李俊生父亲不肯带着儿子登门致歉,男人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但骨子里就是有一股比牛还倔的犟脾气,在这一点上,李俊生就是随了他。

    而李俊生母亲虽然性子也刚强,但每次都是她带着儿子敲响曾家的大门,就站在门外低头向曾家小少爷陪笑道歉,不忘使劲按下身边那颗不肯低下的小脑袋,虽然在母亲的强权统治下不得不低头,但倔强的少年愣是一个赔不是的字眼都嚼不出来,母亲虽然可以强行按下他的头,但怎么也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掰开他的嘴。

    后来两个人年纪稍大一点,约摸十来岁,曾辞镜在二位高堂的家教下,渐渐懂得散财驱使跟班,有一次花了几十文钱驱使村里的几个“无业游民”围堵李俊生,李俊生虽然倔,但并不蠢,看见人多撒腿就跑,四五岁就跟着爹娘下地抠苞米的少年,加上逃命心切,步履矫健。

    只是曾辞镜花钱雇佣的跟班中有两个比李俊生稍大一两岁的孩子,为了几文钱甘愿“自降身份”做曾辞镜的跟班,那两个稍大的孩子家境也不怎么好,都是穷苦人,体力、脚力都不差,李俊生竭尽全力还是没有逃脱前狼后虎的围追堵截,被曾辞镜的几个跟班摁在地上,遭到曾家小少爷的狠打。

    鼻青脸肿回到家的李俊生,那次伤得格外严重,膝盖都差点被人踩碎了,不管父母怎么逼问,一句话也不愿说,在母亲煮鸡蛋给李俊生敷揉淤青的时候,李俊生父亲提起锄头就要去曾家讨个公道,李俊生母亲也顾不得儿子身上的伤,拦下了怒气冲冲的男人,两父子一个德行,只要错不在自己,就会抗争到底,若是沾到家人,明知不敌,拼了命也要上。

    …………

    曾辞镜欲言又止,李俊生没有把锦衣少年请进家门,虽说父母已逝,两人也渐渐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很多恩怨该放下了,但李俊生心里真的不想让眼前这个已经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跨进家门,不过他也没有关紧门,留了一道足够双眼望进的缝隙,不怕这位村里最出名的年轻人偷师,李俊生虽然因为送豆腐而与各家互有往来,被村里甚至镇子上家家户户熟知。

    但要说镇子上哪家儿女能让各家老小谈及时,会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就只有曾辞镜了。

    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曾辞镜的同窗好友,异口同声说是这位入学不足五载的年轻人,有望在明年的县考、郡会、殿试中连中三甲,听到这些传闻却没念过一天书的李俊生,虽然不知道县考、郡会、殿试对读书人意味着什么,但镇子上的其他私塾学子却没人得到这样的称赞,不难看出,这位与自己同年同月甚至同日出生的年轻人,承载了多少人的厚望。

    有一件事,两家长辈都没有告诉过两个年轻人,曾辞镜从娘胎里安然坠地时,不哭不闹,手里紧紧攥着脐带,产婆刚出曾家大门,就遇到一脸慌张找接生婆的李俊生父亲,产婆还没说自己会接生,就被李俊生父亲拉进了屋,其实产婆和媒婆都有一套行走江湖的特殊着装,就像道士穿道袍,军人穿铠甲,李俊生父亲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李俊生落后曾辞镜半个小时出生,比起曾辞镜的顺产,李俊生的面世路程较为坎坷,因为是屁股朝下,头最后出来,差点窒息死在娘胎里,曾辞镜是手脚乱蹬的不哭不闹,李俊生则是气若游丝的安静,经验丰富的产婆嘴对嘴给他渡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站在门口津津有味望着穷苦少年过卤水的曾家少爷,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罕事,对门而居,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且这个差距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锦衣少年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轻轻低吟浅唱,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却应的是对门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