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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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六重天老和尚

    豆腐压成型后,李俊生率先称了二十文钱的量交给一直等在门外的曾辞镜,锦衣少年说了一声“谢谢”,李俊生略显诧异,这两个字在街坊邻里的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合人之常情,从曾辞镜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更奇怪,

    之后就是东奔西跑,南来北往,送完豆腐回家的路上,路过一栋六层小楼,尖顶,圆领,翘檐,这栋小楼是镇子上唯一的人文景观,是镇长游说几户富贵人家出资建造,其中就有曾辞镜家,小楼有一个通俗易懂又隐含深意的名字。

    六重天。

    据说这栋六层小楼每一层都供奉着一尊菩萨,坐南朝北,第一层供着的是送子观音,因为无论是镇子内还是镇子外,愿意花重金求子的人都不少,香火最是旺盛。

    端坐在第二层的菩萨,叫文殊,与第一层的送子观音对应,要是想生个千金,就得拜拜这位。

    第三层吃香火的,是一位肥头大耳的笑面佛陀,笑容和蔼,劝人行善。

    常年深居第四层的,是百鬼避让的管魂阎王,一身黑气环绕,手持生死册,要想亡者转世投个好胎,可以前去参拜参拜。

    坐镇第五层的,是一位活菩萨,不像前面那些只存在于经文道书上,至少青牛镇的人没见过,而这位的名讳,就连从未出过小镇,向来孤陋寡闻一心专注于推豆腐的李俊生,也是耳熟能详,是南陈天子脚下一生两袖清风的青天大老爷,卒于六十一岁,入土不到百年,青牛镇生人,十三岁入的私塾,十七岁高中举人,行弱冠礼后,成为青牛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长,次年二十一岁参加郡会,夺得一甲二名,进了桃源郡断鸿书院做监礼。

    之后卧薪尝胆六年,于二十七岁进京赶考,厚积薄发,在犹如过江之鲫的万千学子中拔得头筹,及第状元之身,有青牛镇镇长和断鸿书院监礼治理有方的彪炳功绩在前,又恰逢新皇刚登基不久,急于扶植心腹亲信,直接官从正三品,留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

    在位期间,从未收受过半个铜子的贿赂,执法巡视一直秉公严明,风烛残年从京城辞官还乡,在青牛镇安享了两年的清闲日子,但因在京从官时操劳过度,重病缠身两月,那两月是小镇蓬荜生辉的短暂时光,很多久居京城的达官显贵,不远千里赶赴小镇探望差一步就披上相袍的残烛人。

    其中,便有穿九条五爪金龙袍服的那位,只不过当时是微服私访,一点也没张扬,后来都是小镇里的某些富贵人家在京城那边有点微不足道的裙带关系,某个嗜酒如命的京城富家子醉酒之后不小心说漏嘴的,因为天子袍服上所绣的金龙为五爪,当时的镇长便将那位青天大老爷的雕塑安置在小楼第五层。

    如今的曾辞镜就常被镇子上的老一辈人拿来和那位比论,又正逢天子暮年,新皇登基在即。

    李俊生算是从小听着那位的丰功伟绩长大的,只不过身世清苦的少年,一次也没踏进过眼前这栋六层小楼,即便母亲病重垂危,好几次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少年也没想着进庙拜菩萨,不是忙着上山采药,就是去酒楼医馆端盘子熬药赚点辛苦钱,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头上再有七八个哥哥姐姐,后来爹娘相继离世,彻底接过一家生计重担的李俊生,更没有求神拜佛的心思,甚至一度想撞死在碾豆子的石磨上。

    如今就与那块石磨相依为命。

    第六层是一尊怒目金刚,专门为镇子辟邪去凶。

    李俊生停步转身,慢慢走近小楼,在凑够游学盘缠离开家乡之前,他想把以前没做过但如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进楼得先交两文钱,这栋楼里住着一位老和尚,也被小镇上的人称作扫地僧,一辈子就致力于清除六重天里的灰尘垃圾,看客们进楼拜菩萨的香火钱都归他,作为酬劳。

    李俊生提前捏住两枚铜板,门大开着,老和尚躺在椅子上假寐,一把破烂蒲扇盖住脸庞,露出一个光不溜秋的脑袋,李俊生没出声叫醒老和尚,将两枚铜板轻轻放在老和尚的蒲扇上面,只要老和尚醒来起身,蒲扇上的铜板就会掉落,不管是落在老和尚怀里还是滚落地面,都足以引起其注意。

    这栋小楼也就是在建成之初,镇子里的人出于好奇会来看两眼,愿意掏钱进楼赏光的并不多,大多都是那些手有余钱的阔绰人家,过了那股新鲜劲,就很少有人来了,更不会有人在意住在小楼里的老和尚,说是收点香火钱作酬劳,一连好几月分文不进是常有的事,所以老和尚才会心安理得地在大门口睡懒觉。

    李俊生蹑手蹑脚走到观音塑像前,塑像很高,两米出头,左手托着一只瓷瓶,瓷瓶里是一支绿柳,右手作拈花状,眉心一点朱砂,白衣飘飞,恐怕再怎么凶神恶煞的人,都对这尊塑像发不起脾气,李俊生抽出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火坛里,双手合十弯腰作了一揖。

    之后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见到了文殊菩萨,瞻仰了一下风采后,又是燃香作揖,如此循环往复地把小楼六层逛了一遍,只在那位从青牛镇出去的青天大老爷座前多停留了几分钟。

    李俊生出门时,那老和尚还在酣睡,蒲扇上面依然有两文钱,这要是遇见一个视财如命之人,肯定就要顺手牵羊了,李俊生扬起嘴角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叫醒老和尚的打算。

    真想仰天大笑出门去,暗叹老和尚才是真菩萨。

    李俊生前脚刚跨出门槛,老和尚用来盖住脸庞的蒲扇悄然滑落,扇面上的两个铜板一前一后从扇柄上滑下,刚好掉进老和尚胸前的衣衫口袋,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待少年走远,老和尚才睁开双眼,望着房梁怔怔出神,自言自语道:“心中无所求,纯粹的拜菩萨,求子、求财、求姻缘、求名利、求权势,这些才是人之常情,所以不足为奇,过了情窦初开,而未到弱冠之年,所求理应更多才像话,哪怕是为父母祈点福,或者为其他在意之人讨一点平安,都在情理之中,怎么会无欲无求呢?”

    老和尚皱起眉头,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令他心湖起涟漪的怪事了。

    “平平淡淡一辈子最好,要是机遇不挑人,学到了什么搬山倒海的本事,不是一个看破人生百态的世间客,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祸害,希望天意不要弄人!”

    在李俊生走得不见人影后,老和尚拿起滑落到胸口的蒲扇,轻摇扇风纳凉,慢吞吞走到门口,关上了六重天的门,李俊生成了今天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香客。

    卖豆腐的少年走出六层小楼后,抬头看了看天色,以前的大年初二,小镇早就银装素裹,鹅雪纷飞,今年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发慈悲,罕见的出了一个不冷也不热的太阳,藏在厚厚的云雾身后,抬头直视,也不刺眼,更像是盛夏映在池水里的月亮。

    走到离家不远处,看到曾辞镜和常年服侍左右的那个水灵丫鬟正蹲在地上燃烛烧香,门扉两边各插了三注,烧了三张黄纸,一条带绒的凳子上放了两套碗筷,碗是上好的瓷碗,釉色图纹都很耐看,筷子是玉质,单独拎出一支就值李俊生卖两个月的豆腐钱,左边碗里有三颗肥瘦相间的肉粒,右边碗里是半勺白米饭,这是小镇的习俗之一,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三,每日都要如此做,否则就是对历代祖先和各路神仙的大不敬。

    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李俊生,也把这件事坚持了十几年,主要是受了父母的言传身教,成为了一种不必旁人提醒也会主动去做的习惯。

    郑玄风抬了条长木凳坐在李俊生家门口,翘着二郎腿,右手放在脚腕上,左手撑着下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曾家那个水灵丫鬟,李俊生轻拍了两下脑门,叹了口气,曾家那个水灵丫鬟一直背对着郑玄风,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风情,都只有曾辞镜能一览无余,郑玄风看个背影都能看得这般饶有兴致。

    要说陷得太深吧,这家伙并不会死缠烂打地无脑献殷勤,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要说他只是浅尝辄止吧,一个背影对他来说都能勾魂夺魄,李俊生真的很不理解。

    再走近些,发现李振涛两兄弟竟然也和郑玄风一个熊样,只不过他们不像郑玄风那么明目张胆,而是缩在自家两扇门中间,每当曾家那个水灵丫鬟怒目而视时,两兄弟就缩回头颅,似乎知道这招对郑玄风没用,所以才一直背对着坐在李俊生家门口的青壮。

    见到李俊生回来,郑玄风站起身拉住李俊生的肩膀,想让李俊生陪自己一起看!

    李俊生哪里肯答应,甩开这家伙的咸猪手,独自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