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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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上元春回灯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司徒雍接回女婴后便在崖东定居,他在寿春顺带雇了乳娘使婢,工钱就从门下产业的供奉中扣取。奉钱与账本厉仁胤安排了名随侍弟子每月送到崖东,司徒雍每次都只草草一阅,走个过场。界青门的供奉多来自寿春内一些的赌坊、青楼以及治下村庄田地的税租,门下刺客不需发放俸禄,这些钱财便都入了暗主及其属下的私囊。司徒雍初时尚想改革一番,但这些产业均由暗主麾下打理,他无从插手;况且,即使发放俸禄,那些刺客也不会改变本行,他何必多此一举,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厉招弟自见司徒雍带着一婴两女回来,便断定他另有家室。司徒雍也不辩解,二人从此形同陌路。

    此后厉仁胤指点二人习练本门功法,主要是传授镇派的三大神功。司徒雍的“无想神通”远未练到精深处,厉仁胤施展此法可收发自如,司徒雍却仅能依靠“杀机”驱动。然而这三种功法每一种习练门槛都极高,司徒雍尚且进展缓慢,厉招弟天资受限,更加不懂了。司徒雍转而勤练升任无影人后未及修习的剑法、指法,武功大有进益;厉招弟后来则接受了厉仁胤的天元铸气,内力与司徒雍持平,但武功尚有不及。

    数年后,厉仁胤病逝。司徒雍正式继任暗主,厉招弟任少司命,二人共掌界青门,但具体事务皆由厉招弟以及暗主的旧部打理。司徒雍生性孤僻,也乐得如此。他从寿春请来些工匠,将屋舍修缮了一番,女婴由乳娘照顾,家务有使婢打理,他便终日潜习功法,与厉招弟几无往来。直至女婴渐长,需要增添衣物,婢女告知司徒雍奉钱已有好几个月没送来。司徒雍当即携了十余枚金铁暗器,来到厉招弟住处,用无想神通将屋内摆设砸了个粉碎。厉招弟与一众近侍在场,却无人敢拦。自此以后奉钱便按期送来,再未断过,但二人关系却是彻底恶化了。

    司徒雍没有另寻良配,界青门是邪派外道,良家女子自看不上;门中的女子虽也不少,但他未做暗主时,没什么人与他来往,现下做了暗主,肯接近他的又未必安了好心。

    时节流转,司徒雍看着女婴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孩提渐渐长至垂髫。

    他为女婴取名还月。

    “师父,刚才那一招怎么使的来着……”

    等还月稍稍懂事,司徒雍念及自己早年饱受武艺不精之苦,便开始教还月习武。他为还月一一试演界青门的武功,从暗器到指法,还月皆未领会要旨,只在剑法上小有进展,司徒雍遂专心指点还月剑法。

    便也在试演武功之时,司徒雍发觉一个弊端。界青门不设藏经阁,功法都是口耳相传,百年下来难免有遗漏之处。还月数次问他某式到某式为何衔接不上,他竟答不出来,因为当年教他的师父便没有说明。他花了不少时日整理功法,撰写成书,惊觉本门内功外功无一没有缺漏,品级越高的功法亡佚越多,想是难以习练的缘故。司徒雍深自忧心,门中俗事他可以不管,但武学却是立派之本。如他放任自流,致使界青门代代衰落,他有何颜面对本派先人?司徒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决之法:再入无生渊,恳请祖师将本派功法补全。

    但他又放心不下还月。那位创派祖师当年离开了无生渊,不知复归没有,他要找寻定会花费些时日。他与厉招弟已经反目,担心她趁他不在时加害还月。而且还月也到了学习接人待物的年纪,界青门处处尔虞我诈,怎能让她一个懵懂稚童一直待在门内?

    他收养还月,并非起了为人父母之念,只不忍一个婴儿因生父愚昧无知便被无辜抛弃。他自幼失去双亲,没人教导,又迫于生计无法离开界青门,不想让还月也步上自己的后路。他思虑再三,决定带还月与她原先的家人相认。

    “师父,咱们这是去哪?”

    “去见你爹爹。”

    还月眨巴着眼睛,心里不明白师父这句话。师父教自己识字的时候,说生她养她的人叫爹爹,将她养大的人是师父,师父现在不就在这么?

    还月第一次离家,一路上不住地瞪大眼睛,瞧着沿途景貌。司徒雍一一为她指认,这是黄山的奇松怪石,那是庐山的飞瀑云海……待入了寿春地界,路上更加热闹,还月生性安静,此刻也忍不住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地向司徒雍问这问那,司徒雍却不在城内停留,领着还月出了靖淮门,往淝河走去。

    淝河依旧鱼跃鸢飞,帆樯如林。还月虽然惦记城中的景象,但终是孩童心性,随即被来往的舟楫吸引了注意。二人走到一株大银杏下,司徒雍依着记忆来到乡绅家前,径直推门而入。那乡绅正在家中逗弄孩儿,见到司徒雍后愣了愣神。司徒雍比之当年衣着大变,他所着的转星袍华贵无比,面上又戴着长獠鬼面,乡绅便没认出他。司徒雍摘下鬼面,指着还月道:“这孩子你可还认得?”

    乡绅看向还月,面容一颤,道:“这孩子……没想到……这么大了……”还月如今七岁,而在乡绅印象中她还犹在襁褓。他能认出还月,全因他身后的女童。那女童见有生人来家,忙躲到父亲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偷偷瞄着还月。司徒雍观这女童的样貌与还月有几分相似,他看了看还月,见她也在打量那女童,便对乡绅道:“让孩子们先出去吧。”

    乡绅会意,俯身对女童道:“垂星,爹爹有事要谈,你同这个小姑娘出去玩会儿吧。”

    女童点点头,怯生生地从乡绅背后走出来,还月抬头望着司徒雍,司徒雍道:“去吧。”

    还月开心地笑起来,面颊浮出浅浅的酒窝,垂星见了她的笑靥,怯意顿消,拉起还月的小手,蹦蹦跳跳地出了家门。

    “垂星是个好名字。”司徒雍目送着两个小女孩离去,向乡绅说了来意,乡绅听后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司徒雍知这乡绅心中仍有芥蒂,心想若是用强,只怕乡绅不会善待还月。他心思一转,道:“在下现今忝为掌门,门中事务冗杂,无暇照顾这孩子。这孩子仍然算在我名下,她平日在本派练功,没什么玩伴,逢年过节让她来府上叨扰,先生可否海涵?”

    他言辞并无威慑之意,但在淮南谁不知掌门只有一家?乡绅再如何迷信吉凶祸福,也得掂量下“界青门暗主”五个字的份量。他自也识趣,知晓司徒雍已再三让步,便不再推脱,应允下来。

    下人奉上茶茗,乡绅邀司徒雍到后院闲坐。司徒雍向乡绅打听玄初一家的去向,乡绅只道他从某日之后有许久未见玄初一家,后来冒昧进屋探问,玄初家似已久无人居住,屋后还立起了一块墓碑,碑上刻着“先室陆氏云英之墓,夫玄初泣立”等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司徒雍心生愧意,玄初之妻身亡,自己也有一份罪责在内。他又同乡绅说了铁匠的形貌,问此人这些年可有来过这里,亦无结果,他遂不再多言。二人说了会儿闲话,那乡绅名叫司徒连举,司徒雍也自报了姓名,二人均想:原来他也姓司徒。

    日落黄昏,两个小女孩才手牵着手回来,司徒雍向乡绅道别,还月念念不舍地看着垂星。乡绅留司徒雍用饭,司徒雍婉言推辞。从乡绅家离开后,还月问道:“师父,我们下次还会来吗?”

    “会的。”司徒雍看见还月的小手攥着一物,道:“那个小姑娘送你东西了吗?”

    还月点点头,张开手:“她送了我一个这个。”司徒雍定睛看去,那是一支长约四寸的玉簪,簪体质地温润、玲珑剔透,想来价值不菲。

    “这是女孩子到了及笄要戴在头上的,你也要回赠一个才是。”

    小还月仰起头:“那我送什么样的好呢?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再来呀?”

    彼时立秋刚过不久,下个节日是中秋,过得月余,小还月便又回寿春了。

    如今司徒雍手头宽裕,早已换了六马华盖代步,来往寿春便快了许多。世间已无天子,司徒雍也不怕遭人非议,不过是“天子驾六”换成了“掌门驾六”、“城主驾六”,对于位不在高处者而言,换成谁都一样。司徒雍坐在精美的麒麟华盖下,微微有些恍惚。

    乡绅早已在寿春城内备下酒席,派了家仆到城门等候,引着司徒雍入席。路上乡绅家的下人见了还月窃窃私语,司徒雍何等耳力,这些声音自逃不过他双耳。有觉还月讨喜可人的,有对月食一事耿耿于怀的,司徒雍听在心里,只作不知。酒席上,司徒雍向乡绅赠了方木匣,提及上回垂星赠簪之事,乡绅听后只赸赸一笑。那玉簪是垂星生母的嫁妆,乡绅十分宝贝这孩子,才从中挑了支玉簪给她,哪晓得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送了出去。如今司徒雍既还了礼,乡绅也不便说什么。等酒席散去,乡绅邀司徒雍到宅邸赏月,司徒雍一直等到还月玩尽兴了才起身告辞。这趟回来,司徒雍便即派人送了千两银子到乡绅家中,乡绅未想到司徒雍出手也是这般阔绰。他这才去打开司徒雍赠予的木匣,里面是支凤首流苏金簪,也是四寸,流苏上点翠嵌珠,华美绚丽,比之玉簪又贵重了许多。

    如此年复一年,司徒雍每回来访必礼数周到,乡绅初时与司徒雍相交畏大于谊,待来往得多了,畏惧渐消,再加上还月天真烂漫,又与垂星十分要好,他对还月也渐渐改观。司徒雍从前独来独往惯了,忽觉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直到这一日,送奉钱的弟子向司徒雍禀告了三派大比的事。

    这“三派”说的是桂林百花谷、荆南璇女派、淮南界青门,当世十五大派所修内力共可分为五种:金刚、紫霞、玄阴、纯阳、归元。这五种内力分别对应五行,彼此相生相克。同种内力的门派往往相约大比,以较出本派与别派武学的高低。百花谷、璇女派与界青门所修的内力同属玄阴,三派每隔十年便举办一次大比,上至掌门夫妇下至外门弟子,均要展露身手。但自四十年前界青门在大比前夕刺杀了璇女派掌门,致使璇女派在大比中落败,璇女派一怒之下封锁山门,再未参加大比。可日前璇女派与百花谷却双双遣使,商议重办三派大比一事。当时司徒雍不在门内,厉招弟会见了二派使者。二派联合施压,厉招弟纵使不愿,也不得不应了下来,允诺在明年参加三派大比。

    司徒雍忧心忡忡,百花、璇女既然提议重办大比,必是有备而来。尤其是璇女派,定会借着大比寻机报复当年掌门被害之仇。司徒雍继位未久,门中三大神功均还没有参透。那三大神功亡佚最甚,厉仁胤能有如此修为只因修行日长,而司徒雍要想速成,除非取得功法全本。他本想等到还月的武艺足够自保再入无生渊,但大比迫在眉睫,他只得提前时日了。

    司徒雍再带还月去寿春时,将投宿客栈、辨向寻路、江湖险恶等旅途要事都一一同她叙说,但还月今年还只十一岁,既无心去听,也听不大懂。司徒雍正要严辞训诫,可转念一想,还月毕竟只是孩童,要她一下子学会自立谈何容易?司徒雍于是和颜道:“为师要闭关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若不能学会自己去寿春,就见不到垂星了。”

    还月的小脸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司徒雍说得字字句句她都认真听着。司徒雍有意引导还月亲手操办这些事,到了客栈,司徒雍向还月示意一遍,还月有样学样,垫起脚尖把银子往桌上一拍,喊道:“掌柜的,要两间房。”但她奶声奶气的,旁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司徒雍也莞尔而笑。一路辗转下来,还月渐渐轻车熟路,同外人说话也少了几分羞涩。

    到了寿春,司徒雍将闭关之事跟司徒连举说了,托他好生照顾还月,司徒连举满口答应。司徒雍试探着提出让还月在连举家住下,可司徒连举一听还月要住上一年半载,顿生迟疑,司徒雍于是闭口不谈。

    下一次,司徒雍便让还月自己去了。他当然放心不下,还月一出门,他便在后悄悄跟着。还月到驿站去雇车夫,那车夫欺她年幼,漫天要价,还月竟一口答应了。司徒雍扶额一叹,这样下去给她的盘缠哪里够用?他暗发一块石子打在那车夫腰上,车夫吃痛,转头来看,见一个纸团缓缓扔来,车夫接下拆看,上面只写了两字:减价。车夫大声嚷道:“哪个不长眼的多管……”他话语刚说一半,背上又受了一记重击,这一次力道更大,车夫心中生怯,欲驾车逃走,手腕又挨了一下。车夫这才服软,扭头给还月重新报了价,弄得小还月一头雾水。司徒雍仍不放心,趁夜里车夫熟睡时把他擒来,威胁道:“你若敢带那小姑娘绕去别的地方,或者耍些其他花样,我下回射的就不是石子了!”那车夫从睡梦中被一个鬼面人突然抓起,吓得几乎失禁,哪还敢说个“不”字。后续诸如此类之事,司徒雍都暗中替还月摆平了。还月一个小女孩初涉江湖,许多事都处理不来。司徒雍事后教导她遇到这般该如何,遇到那般该如何,听得还月连连点头,心想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还月每月去一趟寿春,大半年下来,虽然还是不谙世事,但独自来往已不成问题。现今她的剑法算得小有所成,只是因为年纪尚幼,出剑的力道不够,但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却也足矣。至于江湖武人,哪里会同一个小姑娘动手。

    司徒雍见还月已能只身旅行,便开始为入渊做准备。自司徒雍应允出面比武后,与大比相关的事项弟子都来向司徒雍请示,他也不知是厉招弟故意甩手不管,还是那些弟子直接绕过了她,只得暂缓入渊,先着手人事调度,选拔参与大比的弟子。

    一夜,复现月食,司徒雍在观星崖上仰视霄汉,思绪万千。不想过了几日,还月竟提前从寿春归来。司徒雍见她回来后默不作声,心里猜到了几分。他也不问,静静等还月开口。过了许久,小还月道:“师父,他们说是我害死了妈妈,是真的吗?”

    司徒雍大惊,再三追问,还月才说是月食那夜,乡绅举家色变,自那以后看她的眼神便异样起来。她偷听下人谈话,得知了当年之事,便跑了回来。

    司徒雍愤愤难平,深怨这帮下人多嘴。他始终没跟还月提及她的来历,便是怕她知道后心中难过。

    还月闷闷不乐,司徒雍轻抚她头顶,宽慰道:“你知道为师为何给你取名还月吗?”

    还月不答,小脸楚楚的,挂满了泪珠。司徒雍蹲下身子,为她拭去眼泪,轻声道:“因为他们不懂,月食不是灾祸之兆,那只是月亮偶尔还家……”

    自此事后,司徒雍意识到乡绅家并非还月的寄身之所。念及还月与垂星交好,司徒雍动用门中资产,在寿春买了座宅邸,供还月安身。司徒雍特意只取了银两,却不写明用途。账目送到厉招弟那里,看得她咬牙切齿,这钱向来是经她手挥霍,若非仰仗司徒雍度过大比,她岂会由着他大把用钱?

    这一切安排妥当,司徒雍打发还月和乳娘去寿春暂住,要她等自己来信再归;又让婢女给厉招弟捎去口信,让她派方权之与其他两派对接大比事项。之后,他才动身前往无生渊。

    却说还月在寿春住下后,每日与垂星作伴,固然无忧无虑,只是头次离开师父这么长时间,难免有些不习惯。师父一直没有来信召她回去,她隐约记得师父在筹备“三派大比”,怕打搅了师父,因此一直耐心等待着。可她等到春去秋来,仍没有师父的消息。她向寿春的武人打听,却无人说最近有办过什么“三派大比”。她心中不安,便在这日辞了乳娘,持着练习用的木剑,孤身返回界青门。

    观星崖素无人迹,阴森的紧,但小还月自幼便在这里,早已见怪不怪。她穿着一身夜行衣靠,纤小的身影沿着观星崖东侧缓缓上行。她先去了师父的居所,里面空无一人,连使婢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想了想,师父曾说要闭关,那大概是把自己关在了什么地方。她在崖上等了半天,终于候到一个刺客路过,她拦住那人,问道:“请问你知道我师父在哪里吗?”那名刺客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还月心想:我真笨,这人不知我师父是谁,他们都叫我师父“主上”,于是她改问道:“请问主上在哪?”

    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石屋,还月谢过他,向着那处走去,心里还奇怪:怎地师父换了住处?

    还月来到石屋前,刚要扣门,便隐隐听到屋内传来一男一女的喁喁私语。

    “想不到那司徒雍居然在大比前夕跑了。”

    “他害我界青门丢了脸面,自己倒跑的干净,现在不知躲在哪里快活。”

    “再快活,有你我此时快活么?”

    “嗯……你轻点……我把他那小婢千刀万剐了,还是不解恨,你有没有主意?”

    “我看他养的那个女童底子不错,不如……”

    “你敢?信不信我割了你那玩意!”

    “你舍得么?”

    屋内二人自顾靡靡,全然不知还月在外面将这些都听了去。还月战栗不止,她死死地咬住唇瓣,唯恐自己发出声音。天幸师父让她在外闯荡,磨练了些胆子,她才能控制自己蹑手蹑脚地离开;也幸亏她人小步子轻,屋内的两人才没有察觉。还月一路拔足下了崖,师父为何不告而别,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待在门内。她想逃得远远的,可又不知该逃去哪里。她唯一的去处是师父在寿春买的那座宅邸,她躲回寿春,一连几日没有出门,连垂星喊她也不理会。乳娘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肯说。她忽然想到,如果门中刺客找到了这里,岂不是会连累乳娘?司徒雍在宅中留了几箱银子供她日用,她包了五百两给乳娘,让她离开。还月不说缘由,只一味催她离去。乳娘只当她要赶走自己,只得含泪收拾包裹,回了乡下老家。偌大的宅邸,便只剩下还月一人。

    还月在闺房里躺了两天,饥肠辘辘。她不敢上街,生怕为界青刺客探到踪迹,可她又不会生火煮饭,只能终日昏睡,以免醒着挨饿。她思绪渐渐浑噩,有时竟想,不如就这样一死了之。

    她饿到第三天,实在没了力气,双目一闭,就此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垂星坐在她床边,正一勺勺地向她口中喂些什么。还月感到身体有了些许力气,说出了她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要饿死啦。干嘛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饭?还有,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姊姊。”还月这时声音软软的,听起来仍和小时候一样。两名少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也许是因为彼此知心,还月不肯对乳娘说的话,反而都倾诉给了垂星。垂星素来机敏,她眼珠一转,便道:“你在门内戴着面具,他们没见过你真容,是不是?”还月点点头,垂星拍手道:“那你摘掉面具,换身衣服不就得了?你等着我!”她一溜烟地跑出了门,不多时,捧了一堆衣裙过来,道:“我来给你打扮。”

    还月休养了几天,垂星又请来位郎中,替还月诊治、开了药方。等还月调理好身子,垂星便拉着她到梳妆台前,一梳梳地为她将前发分股,结鬟于顶,又将后发结束,垂在肩上。还月在界青门时,为了便于习武,每日只简单将头发束在脑后,不曾这么细致打扮过。她本就生着张瓜子脸,梳成这“百花分髾髻”后,更显清秀。垂星又拣了件月青襦裙给还月换上,再佩以一条荼白霞帔,便是未施脂粉,也端的是飘飘仕女、耿耿天仙。

    垂星帮她拾掇完毕,细细瞧了她好几眼,打趣道:“好妹妹,你这么漂亮,我都后悔替你打扮了。”其实她容貌与还月相像,又能差到哪里,只是存心想逗逗还月。还月被她这么一夸,果然晕生双颊,明艳的不可方物。

    垂星领着还月,慢慢地走出了宅邸。

    街头巷尾一切如旧,还月时常在这附近玩耍,对寿春的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了然于心。可今天,这些景色在她心中却又有种别样的感受。日光为什么这样柔和?秋风拂在身上,为什么这般惬意?那边玩耍的少年,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后,便呆站着不动了?

    还月穿上新衣,莫名有些拘谨,垂星便拉着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几名界青刺客从赌坊出来,迎面走向二女。还月浑身发抖,不觉停下了步子,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走向自己。垂星动作僵硬地把还月往身后拉了拉,那些人只瞥了二女一眼,便即走过。垂星朝还月狡黠一笑:“你看,我说他们认不出你吧。”其实二女手心都渗了不少汗珠,握在一起黏糊糊的,但两人就这样紧紧牵着,尽情在街上跑闹、大笑,享受着只属于她们的自由。

    此后还月平常便在司徒连举家用饭,连举虽不愿爱女与还月过多接触,但终究拗不过她,只得随她而为。垂星有半日要学女红,只有半日与还月相聚。还月也不愿打搅了垂星,她每日勤练剑法,闲时便到酒楼茶馆等江湖人士聚集之地打听消息,只盼能弄清师父失踪的真相。慢慢的,她知晓了一些江湖诨语和道上黑话,也明白了师父曾和自己说的世事险恶。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算是只身踏入了江湖。

    一晃又是三年,还月十四岁,垂星长她一岁,今年刚好及笄。

    时下正值上元节,垂星戴上那支凤首流苏金簪,身穿一袭轻薄剔透的白绫衫,又别了一朵白绢玉梅,兴高采烈地挽着还月去逛灯市。还月也是一身白衣,只因尚未及笄,戴不得这许多头饰,相对垂星便素了许多。饶是如此,二女在满城灯摇珠彩中,也显得清丽脱俗。

    月散瑶光,华灯初上,垂星和还月被人群推上市街,二女举头四望,满目琳琅。但见烟火星散、杂戏喧嚣、朱阁沈沈、春烟生香。正所谓“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垂星还月正要去猜个灯谜,蓦地里闯出条青骢马,踏倒了好几个人。一个浮浪公子骑在马上,对被踏之人视若无睹。几个随从匆匆赶来,口中不住吆喝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家公子让道?”那几人一路推搡,其中一人走到近前,伸手就要去推垂星,还月柳眉倒竖,拉过那人小臂,一手拦腰借势一带,便轻轻巧巧把那人摔了出去。其余几侍见状就要动手,那浮浪公子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见到还月姊妹,眼睛一亮,喝住侍从,驱着马儿踱到二女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女。垂星拂袖遮面,还月瞪着来人,那公子却大剌剌道:“好标致的一对美人儿,带回我府上吧。”那些侍从随即拔剑围了上来,还月冷哼一声,她未带佩剑,仗着身形小,矮身一钻,抢近一侍身前,扭腕折臂,夺了他手中长剑。余人挺剑刺来。还月知晓自己力微,并不正面相拼。她脚踏“无踪六步”,在几人间腾转。她步子轻巧灵动,那些侍从捕捉不到她的身形。还月忽然纵身一跃,施展出“绝义剑法”,一招“管宁割席”划开一人小臂,那人长剑掉落,还月落地接使一招“张飞搠羽”,在那人身上刺出了几个血窟。余人来救时,又为还月施展身法避开。此时还月剑法已颇见起色,那些侍卫虽会些武艺,却奈何不得这个小姑娘。数合下来,便被还月逐个击破。

    那浮浪公子见势不妙,正想逃跑,可周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些赏灯的游人见几个男子围攻一个小姑娘,纷纷聚拢过来,又见还月出手利落,喝彩如雷。那公子正欲纵马强踏,缰绳已为一人拉住。浮浪公子转头看去,还月正牵住缰绳,长剑上指对着他胸口,他登时面如土色。还月倒也不想无故害命,刚才几侍她刺剑时都避开了要害。她将长剑一收,道:“放你一马,还不快滚?”那浮浪公子跌下马鞍,当真是连滚带爬地去了。围者哄堂大笑,还月初战得利,也不禁喜上眉梢。垂星靠过来,上下打量着还月,见她没有受伤,赞道:“妹妹,你那几剑耍得真好看,教我好不好?”

    这时司徒连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垂星知家人对还月有成见,与还月出游从不许人跟着。司徒连举只好让下人跟在后头。他早听到下人来报,说垂星还月与郭公子动上了手,顿时怛然失色,忙不迭地赶了过来,见二女仍若无其事地赏着灯,责备道:“你们呀,闯下大祸了!”

    二女一脸茫然,司徒连举忧心如焚。

    原来自郭显祖遇刺后,其嫡子郭彦不知所踪,城主一位便落入了郭家旁系的手中。如今的“郭公子”名叫郭延福,是当今城主的长子。他另有两个胞弟,这三人比之当年郭彦更要劣上三分。这郭延福行事恣意妄为,睚眦必报。今朝受了还月折辱,不知会以什么法子报复回来。他郭家在寿春只手遮天,哪里是司徒连举一个乡绅惹得起的?

    还月却不以为意,心想那样的侍卫,再多来几个,自己也是一样的打,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郭府内,郭延福面色阴沉,来回踱步。一名界青刺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郭延福转身看到那人,吓了一跳,随即谄笑道:“大人,你们那个……无影令,带来了吗?”

    那刺客负着手,道:“自然,却不知郭公子出多少价。”

    郭延福向对方比了个数,那人不为所动。郭延福把价翻了一番,那人却抬步往门外走去。郭延福一咬牙,道:“这寿春往后的盐、茶、酒税,尽归贵派了!”

    那刺客这才取出无影令,道:“阁下要杀的那人,消息可都打探到了?”

    郭延福道:“那妮子叫司徒还月,年方十四。”

    那刺客把无影令又揣进怀中:“这女子尚未及笄,不在我界青门业内。”

    郭延福哑口无言,眼见那刺客就要离去,他忙道:“且留步!我想起来了,那妮子的姐姐大她一岁,刚好及笄。”

    对方将无影令随手一抛,道:“我派无影人尚有空缺,三日后门中刺客齐聚寿春,只待你发出无影令,便会下手。”

    郭延福手忙脚乱地接过无影令,他看着这枚漆黑的令牌,勾了勾嘴角。

    自上元节后过了三日,也不见郭延福有什么动静。还月坐在银杏树下双手捧脸,看着司徒连举家的下人流水似的搬着物件。她想同垂星道个别,司徒连举却不许垂星来见她。自知晓司徒雍失去下落后,司徒连举对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客气。世上除了垂星,待她好的便只有师父、使婢和乳娘。师父不见了,使婢被人杀了,乳娘被自己亲手赶走了。垂星搬走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一对人马从靖淮门走出,向着这株大银杏而来。还月沉在心事里,浑然未觉,直到人马走近了,她才看向来人。只见郭延福骑着那匹青骢马,在一众侍从簇拥下,神气十足地走到司徒连举家门前。那些侍从拨开连举家的下人,闯进家中把连举和垂星推了出来。还月纵身赶去,喝道:“放开他们!你找死吗?”

    郭延福大笑一声,有恃无恐道:“司徒还月,你先看看这是什么?”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漆黑的令牌,还月立时止步,师父跟她说过这令牌的来历,这块令牌比世上最锋利的兵器还要恐怖百倍。

    “你……要做什么?”

    郭延福却不答她,反而去问司徒连举:“司徒连举,令爱今年及笄了吧?”

    还月心跳骤停了一拍。

    “你生了两个好女儿啊,这对沉鱼落雁的姊妹花不若都嫁了小爷我。至于哪个是妻哪个是妾,就要看谁服侍的周到了,哈哈哈……”他不知还月曾为司徒连举抛弃,只是见她与垂星容貌相像,便默认了二人都是司徒连举的女儿。

    垂星与还月均怒道:“你想得美!”

    “这可由不得你们。”郭延福扬起无影令,“司徒还月,我知道你身手厉害,可这无影令一发,你挡得住么?”

    便在这时,还月暴起出手,要去夺郭延福手中的无影令!倏而数道飞蝗石打中她身上几处穴道,还月身形一僵,随即便被一众侍从死死压住。

    她勉强抬起头,透过那些人的脚底看去,四周已多出了许多黑影。那些黑影俱望着郭延福手中的无影令,那是垂星的性命,是他们的荣华富贵。

    “放开她,我答应你。”垂星平静道,还月看不到她的脸,却听出了她语中的悲伤。

    “光你答应可不行,小爷要的是你们姊妹俩——”郭延福刻意将那个“俩”字拖得很长,侍从随着他的延音开始起哄,还月眼眶渐红,她努力克制着不在这些人面前落泪。

    “我来劝她,让我和她单独谈一会儿。”

    郭延福示意侍从放开还月,垂星扶起还月,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然后拉着她往屋内走去。二人走到门口,身后传来郭延福的声音:“你俩若是想逃,我立时便发出无影令,我只给你们一盏茶的工夫。”

    还月跟着垂星走进屋,她看不到垂星的面容。垂星侧过脸,问道:“妹妹,界青门的无影令只杀一人,不伤无辜,对吗?”还月点点头,垂星走向中堂,司徒连举迷信风水,在屋内挂了柄宝剑镇煞。垂星取下宝剑,又问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夺无影令呢?”

    还月道:“我听师父说,拿到无影令的人,可以得到许多好处,还能学会很厉害的武功。”

    垂星温婉一笑,将宝剑递给还月,道:“妹妹,那郭延福我是不嫁的。等下出去,他一发出无影令,你就杀了我。”

    还月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了身上,胸口钻心的疼。

    垂星见她泪珠在眼眶打转,撇过头去,不忍再看她:“你现在打不过那些人的,等你拿了无影令,学了很厉害武功,记得替姊姊报仇。”

    还月怔怔地望着垂星,半晌无言。她再也忍耐不住,凄然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