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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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爱别离,怨憎会

    司徒雍离了界青崖,却不径奔驿站。他担心暴露行迹,让暗主知晓自己在影较期间私自潜逃,因此不敢踏上大路。他摘下鬼面,只走山野小径,一路经庐山、黄山、九华山、天柱山等地,风餐露宿,辗转兼旬,终在这日傍晚瞧见了寿春古城的城头。

    但见城外淝水环绕,东西掘有十余丈宽的城壕;城上有角楼数所,翼然而立。司徒雍自宾阳门进城,一路瞧着街东街西花鼓奏舞、琴书坐唱,好不热闹。他自幼长在乡间,入门接单虽走南行北,却少有闲余游历。当年他出入寿春时无心留意景色,而今重访故地,难免起了游兴。他登楼远眺,彼时斜阳西下,新月初生,寿西湖上渔舟唱晚,暮云照红;东津渡口商船云集,初月当空。城楼两侧题有宋人王安石的旧笔:“白鸟一行天在水,绿芜千阵野平云”,司徒雍虽不懂诗书,置身此诗此景,却也觉心旷神怡。传闻寿春有八景:寿阳烟雨、硖山晴岚、西湖晚照、东津晓月、八公仙境、三茅古洞、珍珠涌泉、紫金叠翠,他仅是窥见一斑,便有如此景貌,倘若不是为了行刺来此,他定要好好游览一番。

    想起自己应承之事,司徒雍不禁忧上心头。他自接单以来,还从未杀过女子与孩童。界青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如雇主委托刺杀的目标尚未及冠,接单的刺客便需等那孩童行了冠礼,才能依约去取他性命。倘若玄初之子尚在襁褓,自己莫不是要等上十几年?

    走下城楼,司徒雍拉住一人,询问城中可有道士,然而对方听到“道士”二字,将手一挥,不耐烦道:“莫得,莫得!”他说的是江淮官话,意思是没有。但司徒雍自幼长在淮北,说的却是中原官话,因而也就没听明白。他又同另一人问起,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瞎扯,这落里怎会有那帮臭道士?”司徒雍好生奇怪,正欲追问,那人已快步走了。司徒雍四处打听,才晓得前朝兵荒马乱之时,寿春东西南北四门都建了护门瓮城,其中西门的外门朝北、北门的外门朝西,原是作泄洪之用。然而正道的道士来了之后,却说城门朝向不正,乃是“歪门邪道”,不肯在此地建立道观。

    按理说,城中既无道士,若有道士定居于此,应当更易打听才是。可司徒雍挨家挨户地问过去,应者皆是摇头。这下司徒雍可犯了难,偌大的寿春要寻个遍,不知得花上多久。他回想干尸所语,依稀记得它要自己“依水而行”,寿春北通淝河,难道自己该去城外?想到此处,司徒雍掉头往城北靖淮门走去。

    走过几条长街,司徒雍隐隐感觉不对。路上行人如潮,他却总觉有人尾随。司徒雍故意往人少的巷子中走,借转角时余光一瞥,身后不远果有一人。那人是名老者,粗布短衣,身形佝偻。司徒雍只匆匆一瞥,不及多看,待过下个转角时,那老者已不见了。司徒雍心中生疑,索性施展起身法,直奔出北门。城外空旷,他环顾四周,见无人跟来,方才宽心。虽不知这老者是何来历,但他尾随自己必有所图。自同卓允庚打过交道,司徒雍便对这类老江湖倍加警惕。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越是历世多的人越大意不得。

    司徒雍这想法未免有些以偏概全,诚然世间也有不少宽厚长者,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司徒雍待在界青门,接触到的只有卓允庚这些尔虞我诈之辈,自然便将世上的长者一棒子打死了。

    出了靖淮门,淝河绕着城墙汩汩长流,沿岸人烟稀少,司徒雍行了五六里,才见到一株粗大的银杏,旁边零零散散坐落着几户人家。此时天色已晚,各家各户均升起炊烟,一个窈窕少妇怀抱婴儿,提着一篮衣物,从河边往回走。司徒雍与那少妇迎面相遇,本未留心,倏而月色一暗,司徒雍抬眼望去,月相竟缺了一角,那少妇也止步观望。月相渐亏,分明是月食之状。司徒雍寻思入夜不便查探,还是先寻户人家落脚,方一迈步,那少妇恰也动身,二人相视一眼,那少妇生的国色天香,司徒雍心想非礼勿视,低头挪开目光。少妇径直走过,司徒雍却心头大震。

    他之所以震惊,并非是因那少妇美貌,而是因她怀中的婴儿。

    那婴儿眉间,是殷红的三瓣莲花!

    司徒雍回首望去,那少妇经过一户人家,同门前一副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话起家常,司徒雍隐隐听那乡绅说道:“……去年有劳娘子给小女取名,我家上下都欢喜得很。等这一胎生下来,还要烦你取个名哪。”少妇含笑答允,那乡绅又道:“说来也巧,垂星和令郎同日而生,也是天大的缘分。等尊夫归来,咱两家商议订个娃娃亲可好?”后面二人又谈了些什么,司徒雍已无心去听。这婴儿眉间莲花与玄初恁地相像,莫非……但天下岂有这样巧的事?茫茫人海,这对母子就这样让自己找着了?可那干尸确是让自己依水而行,若卜筮无误,这对母子便是此行的目标了。

    在观星崖上,司徒雍一招“无想神通”打光了所有暗器,他走得匆忙,不及回收,身上只剩一柄短剑。但现下少妇全无防备,他哪怕只用石子,以“定影神针”的手法对方射中头骨,少妇也必命丧当场。司徒雍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月入食既,清辉消隐,司徒雍的身形一寸寸没入暗中。

    便在这时,那乡绅家中传来一声痛呼,一个家仆跌跌撞撞跑出来,冲乡绅道:“老爷,夫人生了!”

    那乡绅愕然道:“今晚?这……这可使不得呀……”他匆匆进屋,少妇在门口驻足,似乎有心进去瞧瞧。陡然间天地一片漆黑,却是月入食甚了。

    司徒雍迟迟没有动手,四下里寂静无声,只乡绅家中断续传来产妇分娩的哀号。

    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位娘子,附近可住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么?”

    那声音来自少妇所在的位置,少妇沉默片刻,道:“这附近多的是白发的老人家,不知老丈找哪一位呢?”

    只听来人道:“我要找的那位故人,模样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他眉间有道胎记,像朵三瓣莲花。”

    乡绅家妇人的哭嚎戛然而止,少妇道:“这倒稀奇,小女子可没见过,老丈还是去别处问问吧。”话音未落,黑暗里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却不知这声音是来自是乡绅家中的,还是少妇怀中的。

    未几,月复生光,只见少妇一身淡雅锦衫,在月下更添姿色。她身边站着个须发皆灰的老者,只着件贴身短衣,下身粗麻长裤,两臂小腿缠有绑带,这幅装束不是武师便是手艺人。司徒雍一颗心扑通直跳,只因这老者便是先前尾随自己那人,而他此刻正盯着少妇怀中的婴儿。

    少妇面色微变,随即堆笑道:“老丈何故盯着我这孩儿看呀?”

    老者道:“我看你孩儿,与我那故人颇有几分相像。”老者说着,右手运气一夺,襁褓从少妇手中脱出半截,落入老者手中。少妇一手扯住襁褓另一端,一手化作掌刀斜劈过去。老者左手拿住少妇手腕,右手运劲将婴儿往怀中一拉。少妇气力比不过他,眼见襁褓将要脱手,她骨节噼啪作响,右手从老者手中缩出,变掌为拳,笔直击出。老者一爪抓去,少妇却只是虚晃一招,变指点向老者右臂。老者把婴儿往少妇指上送去,逼得少妇停手转攻,老者屈爪相迎。二人单手过招,一时难分上下。婴儿本在熟睡之中,被二人一拉一扯惊醒,哭出声来。少妇明知没有拽到孩儿手足,仍怕过招时伤着了他,心中一软,手上劲力不自觉减了几分,襁褓便被老者夺了去。老者腾身一跃,少妇口中喝道:“站住!”身已疾步追上,出拳拦住老者。她拳势灵动,行步走转。老者如探爪反攻,少妇便脚踏八卦,变换方位;老者若欲脱身,少妇便移步出掌,阻住老者。她掌随身变,步随掌转,动静相融、刚柔相济,确将这套“游身八卦掌”练到了精髓。

    司徒雍看出这少妇武功委实不弱,但即便少妇行如游龙、疾若飘风,老者怀抱婴儿,只能以单掌对她双拳,却始终游刃有余。少妇神色渐渐凝重,双拳齐出,拳劲转柔,行拳却圆活流畅,如飞云流水,穿连不断。老者单掌相防,二人越打越快。

    司徒雍置身事外,并无出手之意。他同情这对母子,不忍趁人之危,却也没好心到要挺身而出。那老者显然未出全力,自己冒然相助,岂不是平添一个仇家?

    少妇内力修为不及那老者,几十余招下来,拳渐迟缓。老者瞧定她一处破绽,掌力一震,那少妇退出好几步。老者提气一纵,便要脱走,不料一块石子疾飞而至。老者不及御气护体,挥手格开,虎口竟一阵发麻,纵势也因此中断。他目露凶光,看向一株银杏。

    司徒雍藏在银杏树后,他发招“定影神针”,已算是仁尽义至,等下杀那少妇,心中也好少些包袱。他满以为自己趁乱出手不会被发觉,然而老者一眼便锁定了他所处方位。眨眼间,老者已闪至树后,手变鹰爪猛然落下,这一手却是杀招。司徒雍滚身避开,抽出短剑,反手上撩,老者一爪钳住剑身,运劲收握,竟将剑身捏出几道裂痕。司徒雍万没想到这老者外表老态龙钟,劲力却如此刚猛。老者步步紧逼,全因诸般武功里,暗器与毒术最教人防不胜防。老者可不知司徒雍出手只是临时起意,只道此人是那妇人请来的援兵。他若与妇人夹攻,再以镶毒暗器干扰,那就有些难办了。

    司徒雍想要丢开短剑,可剑上传来一股黏劲,他竟松不开剑柄,因此被老者贴身缠住,无隙击发暗器。那老者怀抱婴儿,手握短剑,改使腿法,招招往司徒雍要害踢去。司徒雍拳脚功夫又弱,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命悬一线。老者从欺近到出手实在太快,那少妇有心驰援,身却尚在半路。司徒雍被老者奇快的腿法笼住,只消再挨得一两脚,便会守御尽破。值此生死之际,司徒雍周身真气自行流转,脚下数道碎石浮空而起,袭向老者。老者御气反震,将碎石弹开,司徒雍趁机拉开身位,老者却没追来。这一招着实在老者意料之外,当今世上会“无想神通”的人屈指可数,无一不是高手名家,可此人身手又太过拙劣,反让老者疑心他故意为之。

    老者这一迟疑,少妇已攻到身后,老者回身应战。司徒雍虽然脱险,但“无想神通”已为老者的杀机引动,真气径自卷起碎石向老者打去。少妇则双手抱圆,一拳轰出,这一次拳势庄严宏大,颇有铺天盖地之威。老者被司徒雍搅局,已心生嗔怒,现下面对二人合攻,竟将婴儿向上一抛,随即运掌抵拳,与少妇强拼内力。内力相交势同水火,最不容旁人干扰。然而数道碎石打向后颈,老者竟尔不作理会。偏偏下一刻,婴儿恰从空中坠下,挡住了暗器去路。司徒雍连忙御气止住碎石,便在这短短一瞬,婴儿已从老者后颈坠到了腰间。少妇明知再撑得片刻,只待司徒雍暗器袭来便可稳操胜券,但世上哪有母亲目睹亲儿落下却无动于衷的?她终是爱子心切,欲收拳救儿,但她内力稍一退去,老者的内力便如泄闸之洪涌出,她被这内力反震,身子跌出数尺。司徒雍抢去接那婴儿,被老者一掌打中胸口,登时胸骨断折,滚跌出去。而后那老者伸手在膝下一托,稳稳接住了婴儿。

    司徒雍尚能勉力支撑,那少妇却伏地不起,她受内力反噬,想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老者冷冷扫视二人一眼,转身欲走。

    便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长啸,音色雄浑嘹亮。老者面色一动,依声望去,目内所及却无人影。来人显然尚在远处,只是传声先至。老者亦放声长啸,这一声饱含内力,尖锐刺耳,扬起一地尘埃,司徒雍禁不住捂住双耳。可老者长啸初发,尘埃方起,司徒雍双手尚未触及双耳,一道身影已现身近处,抱起了少妇。那人一身天师大氅,背负三尺法剑,眉间红莲灼灼,可不正是玄初?

    司徒雍好似见了鬼魅,瞠目看着玄初。这人仿佛凭空出现,自己明明一眼未眨,他是如何到了近前的?

    玄初看了眼少妇伤势,眉头紧锁。他在少妇几处穴道疾点,又灌输了不少真气,少妇才悠悠醒转。她看见玄初,芳唇轻启,似想说些什么。玄初柔声道:“你歇息会儿,交给我。”他起身走向老者,怒目而视。司徒雍见他胸膛不住起伏,随即猜到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定然耗费极大,他动用这套身法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内息已然大乱。

    老者盯着玄初的面庞看了片刻,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去做了道士,也难怪我这些年寻你不到。”

    玄初看着老者怀中的婴儿,切齿道:“我已将伏虞剑还你,你为何苦苦相逼!”

    老者倏然变色,面目狰狞道:“里面是空的,空的!谁光要个剑柄了!”他舞手顿足,宛若发狂一般,“要么把功力还来,要么你自己回来从头练起!”

    玄初隐有怒意:“太吾累世积攒的功力,你却要拿去救一个小姑娘!你将苍生放在何处?”

    “我自有救世之法,你还是不还?”

    玄初之妻身受重伤,需尽快用药调理,他亲儿亦在对方手上。即使玄初武功盖世,此刻也奈何不得老者。

    但玄初仍然正色道:“太吾一脉奉的是大岳瑶常的号令,不是你铁匠的!”

    铁匠厉声大笑:“大岳瑶常自己都已堕入魔道,你还冥顽不化,可笑至极!”

    玄初勃然大怒,法剑出鞘,直指铁匠。铁匠却施展起身法游走,始终距玄初一步之遥。待玄初剑至,铁匠却又举起婴儿,逼迫玄初收剑,而后铁匠又作势遁逃。他故意只躲不攻,就是要等玄初内息绝断,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生擒回去。

    玄初束手束脚,又挂念娇妻安危,心急如焚。他自知难以久战,当下丢开法剑,以拳掌近搏。他沉肩塌胯,双拳连打,比之少妇出拳又灵动许多。老者单掌相对,渐觉吃力,竟将婴儿也是一丢,腾出双手与玄初拆招。

    那婴儿被抛在半空,玄初夫妇俱是提心吊胆。玄初急欲救子,可铁匠拳势绵密,岂容他分心?司徒雍相距甚远,以他的身法纵使有心也救之不及。眼看婴儿惨将坠地,玄初之妻脱下罩衣,强提一口真气,将罩衣化作长鞭凌空一卷,接下了婴儿。那边铁匠拳掌腿法齐施,玄初内息翻涌,招架不住,被铁匠一记弹腿扫了出去。铁匠随即调转身子,当头一掌击向少妇。少妇将孩儿护在身下,她强行调动真气,已使内伤加剧,无力再对掌。铁匠掌力打中少妇顶门,少妇两臂一软,身子垂了下去,婴儿复被铁匠夺走。

    玄初紧追铁匠,但终是慢了一步。他目眦欲裂,伸手一招,法剑隔空入手。玄初不顾内息绝脉之患,倒转剑身,一股至刚至阳的真气流于剑上。铁匠眼神一凝,将婴儿挡在身前,可玄初已怒发冲冠,提剑自下而上撩去,竟是要将铁匠与婴儿一并斩杀!那“先天少阳剑气”扑面而来,铁匠不敢直掠其锋,抱着婴儿侧身一避,剑气拂面而过,他疾步退开,面上犹觉火辣辣的。玄初却趁机奔到妻子身边,他斩出这道剑气,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玄初抱起妻子,施展身法,转瞬没了踪影。

    铁匠欲待去追时,玄初与少妇已不知去向。夜色尚浓,铁匠抱着婴儿若有所思。怀中婴儿哀声啼哭,铁匠看着他,忽而仰天大笑。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悟沛然,你当真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铁匠的余音犹在回荡,人却已扬长而去。

    司徒雍茫然看着这一切,这场打斗并未惊动左邻右舍,夜色深沉,各人仍在家中安睡,只有复圆的明月静静悬空。

    玄初带走了妻子,铁匠带走了玄初孩儿,到头来,司徒雍一个人也没能杀掉。

    追上去?铁匠想必还没走远,可哪怕再多出三个司徒雍来,他也不是铁匠的对手,更别说他现在还有伤在身;可要是就此作罢,干尸那里又不好交差。司徒雍进退两难,心中愁闷不已。

    耳中隐隐听到几声啼哭,司徒雍心中一动,难道那铁匠将婴儿扔在了附近?他侧耳细听,声音却是自那乡绅家中传出的。司徒雍想起乡绅娘子今夜临产,希冀顿时落空。这时,有两人鬼鬼祟祟从乡绅家中走出,一人瞅见司徒雍,忙将另一人拉了回去。司徒雍奇心大起,藏起身形,要看这两人搞什么名堂。过了许久,两人探头探脑,见周遭无人,方走了出来。一人打着灯笼,另一人怀抱婴儿,那婴儿啼哭不止,持灯那人催促道:“别磨蹭,捂住她嘴,你我赶紧丢掉了事。”

    司徒雍闻言腾身跃出,利落出指点住二人穴道,抢过婴儿,质问道:“你们干嘛要把这孩子丢掉?”二人大惊,一人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谁?”司徒雍拿短剑在他跟前晃了晃,道:“我在问你话。”持灯那人颤颤巍巍道:“大侠,这是我家老爷吩咐的,不关小人的事!”司徒雍道:“你家老爷怎会扔自己的孩子?”

    那人道:“哎呀,怪就怪这孩子生在天狗食月的时候,这能吉利吗?夫人都难产死了!老爷这说这女娃克亲,留不得,这才要小人偷偷把她扔了。”

    司徒雍心想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无由插手,可月相盈亏本就是自然之理,若任这婴儿因为这些歪理丧命,司徒雍又不忍心。婴儿还回去吧,让她被这家遗弃,与自己亲手扔掉也没什么两样;可若是不还,他自己尚无去处,又怎能随身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司徒雍正举棋不定,无意间看了眼女婴。她小脸粉扑扑的,因为离开生母哭闹呜咽,一声声扰得人心烦,却又不禁升起一股怜惜之意。司徒雍心中一软,这个月食之夜大约的确不详,不然何以让两个幼婴均在此夜之后流落在外?当年他若不是被门中刺客带回观星崖,只怕一生都要为权贵压迫,永无天日。司徒雍至今也不知那名刺客姓甚名谁,但在他心里,那人始终是他的大侠,哪怕那人是名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大侠,大侠?”

    司徒雍回过神来,解开了两人穴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二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忤逆司徒雍的意思,只得领着他走进主人家中。一人赶忙去请乡绅,司徒雍也不待他通报,径直跟进。那乡绅正在床前呆坐,见一陌生男子闯进,面生怒色。一人对着乡绅耳语一番,乡绅打量了司徒雍几眼,敛容行礼道:“贵客深夜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司徒雍见这乡绅一身玉带紫袍,颇有几分气度,料来也不是无知之人,遂将月食之理同他说了,只盼他能回心转意,不再遗弃这孩子。然而术数一道本就难懂,界青门也只是因门内武学源自术数,才要求弟子兼习,常人自不会去读。司徒雍将书中道理由繁至简、由难至易细细说了一遍,可于乡绅几人犹听天书一般。况且乡绅之所以遗弃亲儿,一半是因月食不祥,一半也是将爱妻难产怪罪到了这婴儿身上。司徒雍与世俗接触甚少,自体会不了乡绅心境。他好说歹说,见乡绅不为所动,不禁蹙起眉头。乡绅见状道:“大侠教训的是,小可定当悔改。”他言辞平淡,司徒雍觉他心意不诚,思索再三,道:“你若不肯要这孩子,便算在我名下吧。”

    乡绅大喜:“贵客有此善心,那再好不过。”

    司徒雍道:“但我近日有事在身,且先寄养在你家,待我了却诸事,便来领回去。”

    乡绅面上笑容顿时凝滞,司徒雍从怀中取出四目鬼面,甩手一掷,那鬼面将房内烛台切作两半,深砌入墙。灯火骤灭,乡绅吓了一跳,司徒雍道:“留我贴身鬼面为证,我既说了要收养她,到时定会来取。你若再敢偷偷遗弃,下场等同此烛!”言罢,大步离去。乡绅目瞪良久,叫家仆去拔那面具时,竟数人合力也没能取出。

    司徒雍那一手掷出,引动断骨剧痛难忍。他佯作无事,走出乡绅家,挨到次日,在城中找了位郎中医治。他平日有些积蓄,可惜都在托付给方权之的行囊里。他只得将用了多年的短剑变卖,付了药钱。他断骨需静养三月方能痊愈,但这三月里的衣食司徒雍哪里花销的起?他用余钱换了匹老驴,买了些便宜干粮,骑上驴缓缓南行。

    他要回无生渊复命。

    他的确打算收养那婴儿,但他身家物事还在方权之那,即便不是为了干尸所托,也要回趟界青门。他已决意,如果此行能够生还,便带着这个弃婴远走他乡,再不涉足江湖。

    一晃便是月余,等司徒雍再回到界青崖,节气已是小寒了。这个时节无风自寒,沿途镇集无不除旧布新、置办年货,但一入界青崖境内又是一片肃杀景象。司徒雍赶走老驴,折了根树枝,揣些石子入怀。他连自己的鬼面都押在了乡绅那里,身上除了戴常友的铜面外空无一物,只好以树枝为剑、石子为暗器,当作自保之屏障;他又戴上铜面,用以遮掩身份。一切准备妥当,司徒雍候至入夜,方才动身。

    界青门一向冷清,但司徒雍一入崖脚,便觉周遭人息冗杂。司徒雍为了不引人耳目,仍旧走东面上崖。他一路见门中刺客四下探查,不知在找些什么。那些刺客一心搜查,也未理会他。界青刺客彼此少有来往,即使司徒雍戴着原本的面具,也未必有人认得他。

    但有一人例外,司徒雍却忘了。

    司徒雍刚踏上观星崖顶,便听一人道:“戴……戴大人?”

    司徒雍循声望去,一见到那人,心中莫名想起了朱常兴那句粗口。

    他奶奶的!

    这人是他奶奶的方权之!他在大较中负责接引无影人上崖,自然识得各人的面具。

    那方权之指着司徒雍,半晌说不出话,好似见鬼了一般。司徒雍后知后觉方权之喊的是“戴大人”,自己戴的是戴常友的面具,而戴常友死在崖上,想必尸身早已为人发现,也难怪方权之是这种反应。司徒雍也不与他搭话,径向崖边走去。可下一刻,那方权之竟呼哨一声,随即有几道气息飞速靠近。司徒雍心知不妙,立时动用身法奔向崖边。“嗖嗖嗖”三道暗器打来,司徒雍听声辨位,腾身疾转,避过暗器,回手打出三块石子,黑暗中传来三声惨叫。倏而又有几人拦在前路,司徒雍一动用真气,旧伤便隐隐作痛。司徒雍紧咬双唇,两手飞弹,将石子连珠般打出,崖上登时“啊”声不绝。司徒雍喝道:“哪个不要命的上来试试!”这帮刺客平日素畏无影人,均不想冒死火并,白白搭上性命。当下无人再拦,司徒雍点足一跃,飞身入渊。

    这趟下行,司徒雍未再听到吼啸之声,一路无事,顺利抵达渊底。时隔两月再入无生渊,影较中的一幕幕却恍如昨日。他经过深潭,看到了二朱的尸首。天气严寒,二人尸体尚未腐烂,但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白骨间,颇为凄凉。生死有命,界青刺客只杀人,不收尸,哪怕是同门的尸体。司徒雍厌恶这二人,亦不打算帮其掩埋。他来到鬼窟,凭着壁上星图重返中垣紫微。

    踏入石室前,司徒雍忐忑不定,不知干尸得知自己此行失败后会作何反应。若非干尸传授他“无想神通”,他早已死在卓允庚指下。这条命算是干尸救的,便是死在它手下也无话可说。然而这也只是司徒雍聊以自慰,除非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否则谁不愿意多活几日呢?

    司徒雍心下惴惴,踏入石室,室内一切如旧,干尸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名书生背对着他。那书生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拱手道:“壮士,好久不见。”司徒雍却不记得自己几时见过此人,书生道:“三年前,阁下在寿春仗剑除害,这番义举,小生至今记忆犹新啊。”

    司徒雍登时记起,当年从那舞勺少年手中接下此单时,少年身边是站着一个书生。可书生这番话却听得他莫名其妙,他那一趟单杀的都是不相干的人,原本的目标郭彦反走脱了,这算除了哪门子害?

    书生又道:“阁下来这里,莫不是要再除一害?”

    司徒雍猜他是在说那干尸,心道这人也太高看自己。他略去前事不谈,只说自己未能完成干尸所托,回来复命。书生听后面露恍然之色,指着原本干尸所在的位置道:“那这些字应是为你所留的了。”

    司徒雍上前察看,经过书生身边时,书生忽然道:“阁下吐息不匀,似是身患疾病,小生略懂医术,为阁下看看。”不待司徒雍答话,书生已扳过他身子,上下扫了两眼,便即出指在他胸腹疾点。司徒雍只觉胸口一阵麻痒,伤口疼痛便减缓了许多。他向书生长揖道谢,书生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司徒雍继续去看干尸留下的字句,见地上有道道白痕,似是骨片所划:

    “字告司徒小友,无论行刺功成与否,此道丧妻失子,心性已乱,行事必然偏激,有朝一日或为世间大患。此举皆拜小友所赐,老朽感激不尽,特将几法抄录于此,供小友研习,以表谢意。”

    司徒雍看完,背后冷汗涔涔。月食之夜干尸绝无可能在场,难道它早已算到此行结果?那它现在又在何处?那位玄初道长日后真会为祸世间吗?司徒雍往后看去,但下面只刻了几种武功的习练之法,什么“浑天移星功”、“太易琉璃指”、“七元解厄大法”,还有玄初所求的“乙巳遗参”。末尾干尸还留了行小字:须将上述几法尽习,方可化解第二劫,切记,切记。

    书生咂了咂嘴,道:“也不知那道士现在何处,还需尽快找到他,消弭这场祸事。”说着,踱步出了石室,司徒雍仍留在原地。他反复阅读干尸的字句,渐渐推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干尸要他前往寿春,其实并非指望他能够行刺成功,而是要他引出玄初的仇家——铁匠。铁匠现身时,问的是“白发的老人”,说明他与玄初相识时,玄初尚垂垂老矣,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以返老还童,使铁匠寻他不到。而司徒雍在寿春四处打听道观,早已被铁匠盯上。铁匠是尾随着他,才找到了玄初妻小。

    司徒雍想明此节,已无心再练干尸刻下的武功。他原以为自己是片无根浮萍,随波逐流,到头来却只是枚棋子,下在什么地方,全由不得自己。他心灰意懒,只想就此寻方偏僻处归隐,再不问江湖事,遂离开鬼窟,施展起“天渊纵”回到观星崖上。

    司徒雍一上崖顶,便有数十道身影将他团团围住,方权之也在其中,他俯身道:“司徒大人,主上有请。”司徒雍遥见石碑下一顶竹轿停在那里,心口一悬。他略一思索,便想到定是方权之通报了暗主。他目光扫过诸人,冷冷一笑,道:“暗主将我看的也忒小了,只凭你等还请不动我!卓允庚呢?”

    方权之一怔,道:“卓老前辈已经身故,大人莫非不知?”

    司徒雍震声道:“卓允庚死了?”

    方权之道:“主上见期限将至,仍未有无影人从无生渊返回,便派我等探听消息。卓老和戴大人的尸首在崖上先后被找到,朱常兴、朱常盛两位大人则不幸葬身在渊底,唯独司徒大人下落不明,属下这才带着同门四处搜寻。”

    司徒雍满腹疑云,他那招“无想神通”明明没有伤到卓允庚要害,卓允庚何以便死了?以卓允庚所作所为死有余辜,司徒雍倒不是在意这点,只是觉得卓允庚之死大有蹊跷。

    方权之续道:“主人得知大人归来,特邀大人一叙。”

    司徒雍嗤之以鼻,当下也不点破,道:“好,我稍后便去面见暗主。我存在你这里的行囊,你先还我。”

    方权之为难道:“小人一直为大人保管着,不曾有失,眼下暗主召见,大人还是先……”司徒雍厉声打断他:“怕不是你丢了行囊里的东西,不敢拿出来?”方权之恐司徒雍发难,用手肘顶了顶旁人,那人会意退去。方权之道:“小人这就差人去取,大人稍候。”

    司徒雍却不上当,果然那人去了没多久,暗主轿子便向着崖边而来。司徒雍本想试着索回行囊,好取些暗器防身,但暗主似要亲自出手,卓允庚既然已死,谅面前这些喽啰也无人能拦住自己。司徒雍当即纵起,从方权之等人头顶跃过。身后破空声接二连三,司徒雍也不回头,撒出一把石子,驱使“无想神通”截下后方暗器。夜色茫茫,方权之等人也看不出司徒雍用的什么手法,只穷追不舍,但无影人的“天渊纵”又岂是寻常刺客的身法能比,司徒雍须臾便将追兵远远甩开。前方四人抬着暗主的竹轿悠悠走来,司徒雍心念一紧,暗主一身绝艺,会以何种方式攻来?玄冥剑气,太易琉璃指,还是无想神通?他与暗主相距两丈,一旦超过两丈七尺,“无想神通”驱使的暗器便不能控制自如,届时即便暗主以其他手法发射暗器,司徒雍也自信能够抵御。

    竹轿迟迟没有动静,只消再踏出三步,司徒雍便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就此远走高飞了。

    一步,两步,三步……

    暗主没有出手,司徒雍暗自庆幸,提气直奔。他行着行着,却生出怪异之感。他明明快步奔行,可眼不见景物后移,耳未听风声呼啸。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立时不寒而栗。

    暗主的竹轿仍在自己身后两丈,他自以为逃了许久,却一直在原地徘徊!

    司徒雍生平从未遇过如此怪象,他不住变幻身法,可无论他点足慢行、腾身飞上,还是全身疾转,都始终在周边打转,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竹轿两丈之外。司徒雍心渐慌乱,他兀地想起,门中神一品功法有三,他所知的有太易琉璃指、无想神通,但最后一种功法,他还未见识过。

    竹轿中传来一声轻叹,暗主道:“让你在死前知晓,这是我门的神功:浑天移星。”他话音刚落,身边无数道细小红椎暴起,铺天盖地卷向司徒雍。司徒雍挥手掷石,那些碎石随真气而动,在他周身围出一座石阵。那些红锥形如花瓣,被石阵隔开后在空中不断回转,宛若彼岸花开。司徒雍严阵以待,但暗主却停下了攻势。二人相对无言,少时,暗主道:“无想神通……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我自有高人相助,不劳暗主挂心。”司徒雍嘴上逞强,其实心下惶惶无计。暗主的无想神通俨然炉火纯青,他实不知能挡得几时。

    “你为本座的浑天移星功所困,脱身不得,何必嘴硬。你若不说,本座顷刻便可结果了你。”

    司徒雍自知今日无幸,却不肯服软:“要杀要剐,动手便是!”

    暗主一手抬起,漫天红锥愈发密集。暗主道:“本座最后再问你一次,传你武功的那位高人可是住在无生渊内?”司徒雍只道暗主要加害干尸,纵然他曾为干尸利用,却绝不做出卖他人的小人,因此一言不发。暗主见他沉默不语,一挥袍袖,收回了红锥,对左右道:“你等退下吧。”四名近侍放下竹轿,远远避开。司徒雍不明所以,却听暗主喃喃道:“是它,它竟会传你武功……”

    司徒雍尚自困惑,不知暗主由何断定。实是他太没有城府,若他佯作不知或者反问暗主,或许还能掩盖过去,可他沉默不语,反与说出答案无异了。

    “它既授你武艺,我便不能杀你了。”不料暗主竟说出这样一句话,“你可知那位是谁?”

    司徒雍茫然摇头。

    “数百年前,有一对兄弟,一人名万善,一人名万恶。二人对于如何评判人之善恶各执一词,常常争论不下。万善对于行善之人有求必应,万恶便与其行相反之事,唆使恶徒专杀好人。二人最终在观星崖上大战一场,最后,一人落入无生渊,一人隐迹于江湖。落入无生渊那人,肢体被摔的残缺不堪,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动弹不得,只能每日仰首观星,终于从星象变化中创出一套功法。后来,一名男子误入无生渊,他收了那人为弟子,传其武功,命其创立门派,并定下门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论善恶,皆肃清之。界青界青,由此而来。”

    司徒雍听到此处,也猜出了干尸的身份:“它是……”

    “虽说创立我派的是那名男子,但真正的创派祖师,却是渊底那位。”

    司徒雍听完这段秘辛,大为震撼。他至多以为干尸是门中宿老,不曾想它竟是活了上百年的创派祖师。

    暗主向司徒雍掷来一物,那物来势甚缓,但司徒雍仍担心他施毒相害,御气将那物阻在身前。只见飞来的是一枚漆黑的令牌,赫然便是无影令。

    “暗主这是何意?”

    暗主摘下鬼面,道:“你从影较中生还,便算胜出。即日起,你便是界青门下一任暗主了。”他面颊枯瘦,满是病容,戴上鬼面尚是威重的一派之长,摘下鬼面却完全是个沧桑的老人了。

    司徒雍不为所动:“带回无影令的是卓允庚,不是我。再者,我已决心退隐,暗主还是另择人选吧。”说着,便要将无影令掷回。

    “我时日无多,其他四人俱已身故,你不来接,却又由谁接呢?何况你若想不问世事,大可将门内事务交付他人打理,门下产业有人运转,每月供奉也有人按时送来,你只需在大较时出面主持,其余时候任你游历也好,隐居也好,你都无需为食宿操心。比起你在外居无定所,岂不好上百倍?”

    这番话由不得司徒雍不动心,他倒不是为财利所动,只是想到日后还要抚养那个女婴,自己穷困度日也就算了,总不能连着孩子一起受累。

    但天底下没有白掉的馅饼,司徒雍道:“暗主不计较我影较私逃,反加以厚待,是因为创派祖师,还是有事相求?”

    “二者兼有。”

    司徒雍暗暗腹诽,怎么人人有事都找上自己?寿春的少年求他刺杀丁彦、戴常友托他将铜面与妹妹的银面合葬、干尸要他刺杀玄初妻小,但这些事自己一件也没能完成。

    “你有事相求,我却未必能办到。”

    暗主道:“这件事容易至极,只需你迎娶小女,便可继任门主。”

    司徒雍听了半晌没回过神,这算什么?

    暗主深叹一声,看向群山:“我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招弟。她性子骄矜,又不成器,在门中得罪了太多人。本座在时尚能护着她,可我身体每况愈下,若一朝西去,又有谁来保她平安?”

    司徒雍讥讽道:“你把神功悉数传她,又有谁敢同她动手。”

    “她资质平庸,如能学会,我早传她了。”

    司徒雍深深反感他这语气。门中将功法分为九品、刺客划分九等,便是限制各人所学,以区分尊卑。一直以来私授武功都是门派大忌,这人却说得这般随意,当真专横至极。他想明了暗主的算盘,道:“你答应你照拂她一二,成婚便免了吧。”

    暗主却摇了摇头:“我是要传功铸气给她。”

    历来掌门易位,不乏意外发生,像狮相门、伏龙坛这类世袭门派时常出现掌门因故早逝、继任之人孱弱的现象。这时派中前辈便会以“天元铸气”一法将自身真气灌输给继任者,提升那人内力。但此法限制极大,不仅施展者会经脉受损、武功尽失,施展对象如本身已有内功根基,效果也会微乎其微,因此只有对内力浅薄之人使用方有明显进益。依照先人祖训,“天元铸气”仅能用在内力粗浅的继任掌门身上,但司徒雍内力已有根基,暗主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功力传给其女招弟。

    想到这里,司徒雍才彻底明白了暗主的打算:是了,他女儿的武功做不成门主,做司命也是一样的。司命主生死,常为楚人祭祀,因此界青门创派祖师才将掌门配偶封为司命,与暗主分管大小事务,便等于宣告界青门诛人害命、掌管人间生死。

    暗主所求之事的确不难,司徒雍没有理由拒绝,但要他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心中莫名有些不愿。

    暗主见他迟迟未应,又道:“你与她做个名义夫妻便可,你若另有心上人,大可随她而去,我界青门一向不拘世间俗礼。

    司徒雍在当上无影人前终日为生计所碌,哪有闲暇去找能让他动心的女子。但暗主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属实是不知好歹了。

    “我答应你便是。”

    三日后,界青门暗主厉仁胤召集门下弟子,宣布了两件大事:一是无影人司徒雍自影较中胜出,选为下一任暗主;二是其女厉招弟与司徒雍订婚。司徒雍自无生渊中归来,门众有目共睹,自无非议;第二件则是暗主的家事,更无人敢指指点点。

    不久,司徒雍与厉招弟完婚。

    大婚当日一切从简,直到洞房花烛,司徒雍与厉招弟才摘下各自的傩面。司徒雍样貌不俗,但他一向在外奔波,久经风霜,又不修边幅,落在他人眼里便成了一个粗犷汉子。而厉招弟事先画眉点唇,将面目打扮的精致动人,经烛火一照,更显娇艳。她只看了司徒雍一眼,便心生嫌弃,显于颜色。司徒雍也不去搭话,反正二人也只是名义夫妻,对方既瞧他不起,又何必与她有夫妻之实?他索性和衣而睡,厉招弟见状更加气愤,在烛前坐了许久方才上床就寝。二人互相背对着,一宿过去,竟谁也没有去碰对方。

    忙完这些琐事,司徒雍终于可以落实先前承应之事。

    他先来到崖东,此地旧时为匪贼避兵处,尚有井臼朽屋,但现已荒废,少有人至,他决定将戴常友与戴常恭的面具葬于此处。下葬前,他想起戴常友的剑谱便在这里。他四处找了找,从一间旧屋中翻出个木盒,里面是戴常友托付给他的剑谱。他大致翻阅了一番,门中刺客迭代频繁,流传的功法有不少亡佚之处。戴常友不知从何处搜罗到了这些书页,将本门的剑法裨缺补漏,竟悉数补全,还加以注释。司徒雍观看这些注释,戴常友在剑法上确有独到见解,奈何时运不济,死于卓允庚的暗算。司徒雍花了半个时辰,掘了个浅坑,把戴氏兄妹的面具放入盛放剑谱的木盒中,埋进坑内,盖上坟土,堆出一个小小的坟头。他与二人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毕竟受过他们的恩惠。司徒雍对着兄妹俩的简陋坟墓拜一拜,道:“戴兄,多谢你临终前赠我剑谱,但这剑谱于我已无用,现下归还与你。我已依言将你与令妹合葬,咱们两清,就此别过。”他顿了顿,又道:“也多谢你,当年舍命救我。”这一句是对着戴常恭说的,但这份恩情,却无缘偿还了。

    其后,他便前往寿春城,带回了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