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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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风起,难将因果问平生

    “再来说空桑派这一式‘倒打冲天子’,所谓‘头下脚上,上下颠倒’,要旨不在用力,而是姿态出人意表,攻敌于措手不及之瞬息……”灰发老者说着,甩腰倒转,凭空一脚,便试演了起来。他身后坐着一对少年少女,两人皆着粗麻短褐,袖口裤脚用绑带束的严严实实。那少年晒得面目黧黑,少女却是粉面透红。二人的目光都没在看着老者,时而去观冽冽清泉,时而又去听幽谷鸟语。四面群山怀抱,万物氤氲,更衬得空谷清幽。少年少女置身其内,如在画中。

    那老者打得起劲,兀自未觉。女孩悄悄凑近少年,附耳道:“师父又开始了,他每次都这样,光给咱们看,又不教咱们练。”少年点点头,还未答话,那老者转过身来看着二人。二人复又端端正正坐好,但老者耳力敏锐,已将少女的私语听了去:“你们两个娃娃,‘太祖长拳’练得如何了?”

    少女樱唇一撇:“师父,那‘太祖长拳’天天练,已不知打了多少回了。”

    老者面露不忿:“哼,想必你练得很熟了?那便打一遍给为师看看。”少女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起身的时候还重重跺了下脚。老者心中来气,对少年道:“继之,你来当你师妹的对手。”少年闻言站起,少女娇嗔道:“师父,说好的只打一遍,怎么又要师哥跟我过招?”老者道:“不是临阵对敌,怎能发挥这套长拳的威力?开始吧。”

    少年走到那少女面前站定,左手成掌,右手握拳,两臂一合、拳掌一包,道:“师妹,请赐教!”少女还了一礼,笑道:“师哥,可得让着小妹点。”言罢,突然上步弹腿,少年单手挡架,转而进步截身,使出七星拳上下连攻。少女霎步后撤,等少年这一式劲力使完,立时以鞭腿连环鞭踢。少年旧力用完,新力未发,只得将双臂挡在身前,硬接了这几脚。这“太祖长拳”有十路弹腿、三十二式拳和一套盘龙棍法,二人手无兵刃,便以拳脚近搏。少年拳势沉稳,少女腿法轻趫,二人各有所长。但少女占了先机,攻得紧密,少年只能以守待攻。少女接连出腿,微微气吁,腿法不禁慢了下来。少年瞅准时机,一手横抱少女的高路腿,随后欺近,勾脚朝少女下路一绊。少女失了重心,后仰跌去,少年急忙去接。少女跌在少年怀里,虽未受伤,心里却恼他不让自己,于是侧头往少年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少年吃痛,用另一只手去拉,反而被少女用手锁住,又添了一处牙印。

    眼看好好一场的切磋沦为少年人的小打小闹,老者摇了摇头,将二人唤了回来。少女消了气,仍同少年相挨而坐。老者道:“英儿,你内功太弱,才踢了几脚内息便乱了。”少女吐了吐舌,低下头去,老者又对少年道:“还有继之,你那‘下插势’专降快腿,为何不早用?”

    那少年姓悟名继之,少女名唤武舜英。悟继之惭愧道:“师父,徒儿愚钝,几招后才想到解法。”

    老者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叹少年不争气,还是叹少女不争气,亦或是叹两人都不争气。

    “这‘太祖长拳’乃是百拳之母,虽看上去招式无华,却是扎根基的好玩意儿。你二人底子打不牢,以后如何踏足江湖?”

    武舜英道:“师父,哪有人只练一套拳法的呀?”

    老者下须一翘,道:“当年宋太祖便是以自创的三十二势长拳南征北战,名闻天下,经后人不断改进……”

    武舜英插口道:“师父,俗话说‘艺多不压身’,您多教我们几招又何妨?徒儿看那‘倒打冲天子’就很不错。”

    老者道:“这一招虽偶有妙用,但却不是上乘武学。”

    “那什么才算是上乘武学?”

    “所谓上乘武学,讲究一招一式无形无意,使习练之人‘不期然而然,莫知之而至’,于不见不闻中亦能克敌制胜。像武当派的太极拳、百花谷的血朱花八法、界青门的无想神通……诸如此类,皆可称为上乘武学。”

    悟继之听得心动不已,武舜英看他一脸神往,抿嘴一笑,道:“师父,您就教我们招太极拳呗?”

    老者哂然道:“‘习武先学拳、次学棍,拳棍法明,则刀枪诸艺易尔。’你二人连百拳之母的太祖长拳都练不出名堂,要想练成太极拳谈何容易?为师还是先传授你们武当长拳吧。”

    悟继之问道:“师父,这武当长拳在天下武功中位列几品?”

    老者道:“这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自然只有九品。”

    悟继之顿时无精打采,老者板起脸道:“武学本无高下之分,世人愚昧,将功法定以品次,实在荒唐!况且世间功法成百上千,皆不越内功修为之藩篱。所谓招式技法,莫不如引水之渠。空有招式而无内力,便如空有水渠而无水可引,而内力若渊深如海,又何需渠道引之?自然弥盖天下了!只要内功练得深了,便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我年轻时曾创出一套巩固内功根基的‘沛然诀’……”

    武舜英用肘顶了顶师哥,悟继之会意,二人一起拜伏道:“请师父教我们沛然诀!”

    老者正说在兴头上,被二人打断,无奈地拍了拍大腿,道:“也好,这‘沛然诀’对巩固内功修为颇有助益,我便将修习之法说与你们。”武舜英微微扬起下巴,邀功似的望着悟继之,意思是:瞧我多机灵,不然师父又要说上一天。悟继之回以一笑,见老者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收敛心神。

    老者续道:“沛然……这沛然诀,运功之时,内力自督脉‘命门穴’上下七次转至任脉的‘膻中穴’……”

    悟继之和武舜英依言运行内力,三个时辰过后,师徒试演无误,这才传授完毕。二人道:“多谢师父教诲,徒儿已记住了。”

    老者颔首道:“乖孩子,待师父弄明白一件‘要紧的事’,便将一生所学都传授与你们,只是……”老者说着,面上皱纹似乎深了几分。

    武舜英道:“师父您常提起这要紧之事,却从来不说给我们听。”

    “千头万绪,有口难言,不说也罢。”老者一摆手,对悟继之道:“继之,你今日练完功,便去给为师捉些促织吧。”

    武舜英噗嗤一笑,悟继之奇道:“怎么又要捉促织?竹庐的木车坏了,徒儿还要赶着去修呢。”

    “那牛鼻子道士有只‘玉尾’,好不厉害……哎哟……叫你捉就捉,其中自有大道理,为师岂是拿来玩乐的?快去快去……”

    悟继之知他秉性,定是又与谷外的人定下促织赌约了。悟继之自幼长在谷中,师父出谷从不带上自己和师妹,不知自己何时也能去谷外走上一遭。

    谷内道路曲折难行,要捉促织,非十天半月不能归来。悟继之回到竹庐,备足干粮,卷好行囊,换上一身虎皮便服,准备出发。武舜英把捕虫网和防身的掌套、猎弓都用系带穿好,绑在悟继之腰间,临行前又为他披了件红布斗篷。悟继之道:“师妹,有什么想吃的野味,我顺带打些回来。”武舜英道:“不用啦,你早点回来就行,不然我一个人打扫竹庐不得累死。”悟继之笑道:“行,那我去了。”武舜英道:“嗯,师哥,路上小心。”

    悟继之穿过竹林,秋风铺面,吹得身后竹林簌簌作响。他透过林海影影绰绰地望去,武舜英犹在竹庐门口,倚门望着自己。

    金秋伊始,谷内处处可闻促织的鸣叫声,正是“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所谓立秋促织催人眠,悟继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自己可越来越搞不懂师父了,上个月刚抓了些促织,现下又要自己去捉,家里的木车坏了许久他也不在意,莫非真给那个‘要紧之事’缠住了?

    悟继之行到一处,听得促织鸣叫,遂伏下身子,仔细听着草丛的动静。某片草丛里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悟继之循声靠近,翻开草丛,却是一只小猴子躲藏在其中。那小猴子瑟瑟发抖,看见悟继之倒也不跑。竹庐附近常有猴子跑来乞食,悟继之心想,这只小猴子大概也被自己喂过。他再看那小猴子,却发现其身上有许多伤口。那小猴子同他又比又划,悟继之不解其意。他从行囊里撕了些布条,简单为小猴子包扎后,那小猴子拽着他衣角,似要带他前往什么地方。悟继之见小猴子神态紧张,只得任它拉着自己。小猴子把悟继之带到族群栖息之所,只见猴群中立着一具木人,一只体态壮硕的猿猴据于其上,威风凛凛,俨然是猴群中的大王。数只四肢强健的猴子扑向那具木人,却被猴王操纵木人一一打退。悟继之瞪大了眼,这木人分明是师父布置在谷中的,怎被一只猴子学去了操控之法?他这才明白小猴子的伤从何来。倘若单只是猴群自相争斗,他也不必插手,但木人落入了猴子手里,放任不管久必生祸。悟继之想到此处,向那猴王走去。

    猴王见有外人踏入自己的领地,口中发出“夹夹”之声,几只臣服于它的猴子登时向悟继之扑来。悟继之摆开架势,见一猴飞身扑来,伸手去抓,不想那猴子猱身避过,反抡臂一拳挥向悟继之。悟继之托住此拳,正要以“探马式”将那猴子摔将出去。然而猴子虚招在手,实招在脚,侧腿鞭出,竟踢得悟继之身形一踉。他抓住那猴子单臂,双足发力,扭腰将其摔出。师父曾说峨眉派的白猿飞纵术与白猿通背拳是峨眉祖师效仿一只白猿所创,悟继之听时还不大信,待亲眼见了这些猿猴身手矫健的姿态,方深信不疑。

    猿猴接踵而至,悟继之暗感棘手,若要取胜需用上十分力道,可他又不愿伤了这些猴子。常言道“擒贼先擒王”,悟继之看到猴王,心中一动,施展“小纵跃功”跃进猴群,那猴王操纵木人迎战。木人肘膝俱装有关节,行动起来与活人无异,那猴王也属实聪颖,竟将悟继之的劈掌横拳尽防了出去。悟继之渐渐心焦,忽想起师父所授的沛然诀,他虽然修习未久,但体内已有了些稀薄内力。他运转起“沛然诀”,催动真气,再次以“太祖长拳”攻去。木人本就有些腐朽,被悟继之连削带打,终于渐渐崩裂。悟继之再对着中门一拳击出,打坏了那木人的核心。木人躯体散落了一地,那猴王手足无措,其余猴子见悟继之打败了猴王,四散而逃。

    悟继之松了口气,正欲离去,那猴王却朝他一拜。见悟继之一脸茫然,猴王昂起头,一手下捋作抚须状。这是师父观星时的姿势,悟继之再熟悉不过。这只猴王似乎颇通人性,着实让悟继之大开眼界,他道:“原来你见过我师父,莫非你要拜师?”那猴王不住点头,悟继之心想自己若多一个猴子师弟,倒也有趣,于是道:“那你随我走吧,等我给师父捉完促织,就带你去见他老人家。”

    那猴王却“吱吱”叫着跑走了,悟继之正费解时,猴王去而复返,手里还抱一个密封的罐子。悟继之闻得酒香四溢,更加惊讶:师父的酒一向都是在谷外喝了,深谷也从无外人踏足,这酒应当不是猴儿偷来的,难道猴儿也会酿酒?这罐子又是哪里来的?

    猴王把罐子往悟继之面前一递,似是要送给他。悟继之不知该怎样跟猴儿推辞,便道:“你带回去给师父,他见了一定欢喜,说不定就收你当弟子了。”那猴儿“吱”了一声,也不晓得听懂没有。

    悟继之整了整行囊,带着一猴一酒,继续上路。猴群栖居之地喧闹,方圆几里都不见促织鸣叫,悟继之只好往远处走了走。他并不急着赶路,只因身在竹庐,不是练那乏味的“太祖长拳”,便是要被师父差去干其他事。因此过了半月,他随身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仍不愿就此回去。饿了,他便靠猎弓打些飞鸟走兽为食;渴了,那猴儿会去摘些果子来给他吃;困了,便展开行囊,盖上斗篷就地一躺。促织早已抓到,但他潜心修炼“沛然诀”,一入冥想便是好几个时辰。趁着在外无拘无束,他一心想要提升武艺,免得以后在谷内连只猴儿都打不过。

    转眼秋去冬来,等到阴气始凝、草木黄落,悟继之才惊觉时节已是霜降——他竟离开竹庐两月有余了。

    悟继之心道让师妹独自打扫了这么久的竹庐,她定然要抱怨好久,说不得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哄好。他带着猴儿匆匆赶回,竹庐却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声响。悟继之心中咯噔一下,他推门而入,大声呼唤着师父和师妹,四下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他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竹庐正厅、三间内室,均没有师父师妹的踪影,床铺上落满了灰尘,想是许久无人居住了。悟继之正沮丧时,看见师父的床头放着一只黑色的小匣,旁边有一封书信。

    悟继之拆开书信,信中写道:“为师已寻到‘那事’的些许端倪,‘那事’困扰为师多年,最是要紧不过。为师本欲等你归来,将事情原委说与你听,但时机难得,稍纵即逝,为师只得带上你师妹,先行动身追查。你归来时见到此信,便依信中所绘地图离开此谷,到‘太吾村’来寻为师。那‘伏虞剑柄’无比重要,务必随身携带,不得遗失。另外,出谷之后,你需以‘太吾’为姓,切记,切记……”字迹戛然而止,信后绘着一张出谷的地图。

    悟继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破旧的剑柄,想必便是师父说的“伏虞剑柄”了。剑柄长约六寸,只在剑格还留有一小段剑身,刃口不平,显是人力折断的,却不知折下的剑身去了哪里。这支剑柄师父如此看重,想来对他意义非凡。悟继之伸手从匣中取出伏虞剑柄,突然脑中一阵轰鸣!紧接着,悟继之只觉得身入虚无,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视物。

    刹那间,成千上万人的记忆涌上悟继之的心头:这一刻,他是一位赴京赶考的落魄书生;下一瞬,却又成了市井之中屠猪宰羊的屠户;哇哇啼哭中,悟继之降生于豪门大院、锦衣玉裘;哪知眨眼之后,物是人非,人面变成骷髅,沧海化为桑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色不再变换,悟继之吁吁喘气,方觉自己已回到现世。他惶然四顾,自己仍在竹庐,那支伏虞剑柄锈迹斑斑,也未见有何异样。可是那些景象便像真的一样,仿佛是他亲身所历。

    悟继之一时沉吟不决,他将剑柄重又放回匣中。这些异象他思虑不清,还是等寻到师父,请他解答吧。

    竹庐久无人打理,储放的馒头、面饼都已生潮发霉,悟继之本想带些干粮上路,见状只得作罢。眼下即将入冬,还是多带些随身的衣物,他回到内室翻找了一会儿,却意外翻出一件染血的罩衣。那罩衣清新雅致,上有绣花,看样式应该不是给自己穿的?可若是师妹的,于她也不大合身。悟继之忽见罩衣一角写着三个已经淡了的血字,他凝目细瞧,依稀辨出是自己的名姓,这锦衫与自己有关吗?他看见这血字,心绪不知为何低落下来。他将罩衣叠好,收进了行囊。也许有朝一日,他能弄清这罩衣的来历吧。

    悟继之离开竹庐,按着师父所绘的地图向深谷出口走去。猴王一直在竹庐外等着,见他离去,抱起猴儿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