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世界，并不是全都美好的。

    画沁雨似乎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的样式很别致，桌面上煮着茶，墙壁上还有一面镜子，透过镜子，她看到了脸上的稚气和身上的小格子衣服，尔后却发现自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正在疑惑时，门突然推开，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油头粉面男子，她一眼看去，竟然发现是张昌宗，此时的他脸上已经展露出恶毒的笑容。画沁雨看到他时惊恐地站起来，手也不住地颤抖，这种恐惧已经神到了骨子里，刚要跑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脚早就没有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无论她如何求饶哭喊，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影迅速遮掩整个房间。

    画沁雨吓得尖叫起来，随后睁开了眼睛。

    回了回神，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榻铺上，推拉门虚掩着，外面是一些自然的秋色山水，依稀可以闻到秋天特有的凉爽潮湿气息，几片红叶也透过门口落在手边。她坐起身来，头发披散在肩上，脸上渲染着几分红潮，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

    原来是做噩梦了。

    “你吓死我了，小姑奶奶。”简在雾透过门缝无语地说道，“刚要睡着你就喊了一声。”

    “你……”画沁雨有些茫然，“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好意思问的，这是我家，我不在这在哪。”

    “什么！？”

    画沁雨才发现自己正待在简在雾的家里，刚要起身却感觉背后隐隐作痛。

    “可别妄动，你现在身子弱，一起身就着凉，郎中嘱托我要让你静养。”简在雾说着把门缝又拉小了一点，“这薛宗训也真不是个人，专挑你的脾脏部位打。郎中给你开了疗养脾脏的药物，抽空喝了就行。”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挨了很多次打了。”

    “别大言不惭了，快躺回去。”

    画沁雨也只好顺从地又躺下去。

    “这么说……是你把我带回来的？”画沁雨歪着头问道。

    “这还用问。雨姑娘这么健忘，我抱着你的时候你还把头放在我肩膀上了。”简在雾隔着门，坐靠在门上翘着腿说道，“不过当时把你在女官那边安置了一会，我去处理了些事情又回来把你接走的。”

    “处理事情……”画沁雨喃喃道。

    “准确来说是处理了一些人。”简在雾说道。

    “你和公主他们起冲突了？”

    “争吵了几句，”简在雾说道，“我一会不在，你就被他们弄成这个样子，怎么我也得找个说法。”

    “但依照公主的秉性……”画沁雨略微皱了皱眉。

    “按照公主的秉性，我这会儿早就被砍成八百段了。”简在雾略微笑着说道，“只不过那日我与公主争吵之时在场人数较少，萧至忠等人作为公主的党羽无法提供证词，对于公主的若干指证我也一口否定，她在公堂上拿我没办法。加上太子和寒山诗僧也从中调和，甚至陛下也在劝公主别和我一般见识。”

    “她能这样轻易罢休么？”

    画沁雨有些惊诧和担心，一向骄横的太平公主受到这种僭越态度居然还能忍气吞声，要是明面上不动手，公主可能就会暗地里报复。

    “她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硬逼着太子把我郎将一职降成校尉才恨恨作罢。”简在雾说道，“不过前提是我借口说喝醉了才与公主争吵，才能得到这么轻的处理。这也倒讽刺，几个酒后乱性之人牵引出的矛盾却要清醒的我假称喝醉才得以解决。”

    “没事就好。”

    听到公主不会对简在雾有什么大发落的消息后，画沁雨也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刚才的心房跳动得很厉害，现在稍稍舒缓了一些。

    “看样子雨姑娘对我还很关心嘛。”简在雾突然拉开门探进头来说道，“听到我没事之后，连语气都变得和缓多了。”

    “贫嘴。”画沁雨缩进被子里，只把眼睛和额头露出来。

    “啧，还是这么不解风情。”简在雾说着就要把门拉上。

    “别关门了，”画沁雨说道，“我想看看外面。”

    “行行行，门给你留着，我给你再找一床被子，免得你着凉又得忙活。”简在雾走进来关上门开始在柜子里找被子，“对了，你今后还打算回公主府么？”

    画沁雨有些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想起来薛宗训说的话，以及公主对待自己的种种行为。她有些踌躇，每当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叹息。

    在被子里思考了一会后，她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最后淡淡地说道：

    “我不想回去。”

    “行，那这玩意我就烧了。”简在雾把被子铺在她身上后，攥着一团纸就走了出去。

    “你要烧什么？”画沁雨有些不明所以。

    “你的卖身契啊，”简在雾说道，“烧了这个，公主府就没有束缚你的理由了。”

    “可这个……连我都不知道在哪，你怎么得到的？”

    “公主驸马武攸暨将军托薛崇简交给我的，武将军性格沉稳，一直对公主的秉性不满，在我与公主的冲突中他也多加调和。他了解了一些平日公主的所作所为，也愿意成人之美，就把你的卖身契找了出来。”

    看着被点燃的卖身契，画沁雨回想起过去的日子，自己还未满十岁就被卖到了公主府那里，家里其他人也都死于吐蕃战乱之中。这十年来未曾有几时有被好好对待过，尤其是在那件事发生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几个好脸色，无论做的事情对错与否。

    卖身契已然化成灰烬，画沁雨似乎感受到一股解脱，心里也放下了些什么。转瞬即逝的火焰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她的眼神之中已经悄然亮起了微光。

    简在雾把灰烬扬了出去，画沁雨的目光也跟随着一起飘洒在门外的风景中。

    他们所在的这所木屋处在半山腰上，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褐黄和赤红树林，汩汩溪流在远处流淌，白色的云朵轻薄如丝，湛蓝的天空干净如洗，已经被风化磨损的大块原石在树林间矗立。偶尔在天空飞掠的大雁传来几声长啸，四声杜鹃和斑鸠的鸣叫也在此起彼伏。空气中包含着秋天的气息，将近傍晚的落日开始与晚霞共舞，灿烂的余晖洒在山野和木屋的每个角落。凉热平分的暮风一吹而过，引起阵阵枫叶飘洒，哗哗声不绝于耳，缤纷繁落的样子仿若红色大雪。

    残阳的光芒照在画沁雨的身上和脸庞上，她缓缓伸出手，触碰着面前的阳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温暖。

    简在雾坐在门前的过道边，把胳膊支在了膝盖上，他回头看着处在残光里的画沁雨，阳光让她散在肩边的头发滑若绸缎，可爱脸上更显明媚可人，略微呆滞的眼中映照着山间景色的影子，散落在门口的红叶和她的神情相互映衬，散发出俏丽的气韵，如同风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简在雾呆呆地看着，似乎忘却了世界的一切事物。

    “喂，干嘛呢。”画沁雨注意到简在雾跟木雕一样看着自己，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咳，没什么，”简在雾恢复了一下表情说道，“只是觉得雨姑娘今日格外好看，多看了几眼。”

    “嘁，就会油嘴滑舌。”画沁雨抱着胸说道。

    “这年头说真心话都成油嘴滑舌了，禁忌太多了。”简在雾凑近说道，“是吧雨姑娘。”

    “是是是，”画沁雨一下子避开他，“是我错怪简公子的真心话了，好了吧。”

    “啧，这就屈打成招了，我还是喜欢你刚才那幅桀骜不驯的样子。”简在雾捏着她的脸说道。

    “好啦好啦，放手放手。”画沁雨涨红着脸用被子蒙住头。

    慌乱之中，画沁雨一个不留神从被子里溜出来，正正好好地扑进简在雾怀里。简在雾微微一愣，转眼间眉开眼笑起来。

    “呦，难得雨姑娘这么主动。”简在雾一把抱住她说道。

    “行了行了。”画沁雨急急忙忙地钻了回去。

    “啧，被我抱了这么多回还羞涩。”

    “好了好了，不该说的别说。”

    尔后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平息，画沁雨又重新在被子里盘着腿坐了下来。看着悠远的天空，满目落叶纷纷，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微微叹息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突然伤感起来了。”简在雾低着头去看画沁雨的表情。

    “没有，我只是……”画沁雨有些语塞，“只是有些喜欢像今天这样的时光，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有肯定回有，”简在雾靠在门上说道，“只不过什么时候有就不一定了，不过每一天也都过得差不多。”

    “时光短暂，每一天也都是独特的一次经历吧。”

    “算是吧。”简在雾说道，“即使前半生都顺畅得像是田野上的流风，后半生也会如同风暴降临后的残云细水，人世无常的道理，本就如此。”

    “或许……”画沁雨支着下巴，看到了远处的落日和溪水，“或许，人的一生就像是映在水中的落日呢。”

    “呦呵，雨姑娘还能说出这样的大道理，难得难得。”简在雾嬉笑着说道，“不过就算是生前成为世界中央的人，死后也不过是边缘里的一块碑罢了。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对世界的认识太多，反倒会活得愈发无力。”

    “嘁，我可不想糊涂地活着。”

    “好好，雨姑娘思想高远，我是比不上，我只求平淡度过一辈子，温饱不愁，比你先死去就好。”

    “你可别乱说话。”

    “哪有，这可是真心话。”

    “别胡诌了，”画沁雨想了半天却没想出该说什么，索性不搭理他。“嘁，不和你胡搅蛮缠了。”

    简在雾笑了笑，回头望着远处的落日，眉间尽是夕阳残光。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在雨雾里毫无目的地漫游吧。”

    他在心中默念道。

    这天简在雾来到东宫和李隆基等人商讨水旱的赈灾方法，一进门就看见薛崇简躺在几个马扎上一脸绝望。简在雾看见此景感到异常诧异，刚要搭话却被李隆基拦了下来。

    “这家伙刚让公主说了一顿，现在还郁闷着呢。”李隆基说道。

    “为何？难道他又犯了些什么天条？”简在雾一脸问号。

    “不是犯什么天条，是公主要抽调水旱赈灾的经费遇阻了。”李隆基说道，“虽然我父皇对此没有表态，我肯定是不同意，薛崇简也不同意。他和公主说明了其中利害，结果就被骂了一顿，还被打出了家门。这不，走投无路才到我这来避避难。”

    “怪可怜的。”

    简在雾和李隆基正在唧唧呱呱时，早就听见他们谈话内容的薛崇简一句叹息，让那俩人回头看了看他。

    “唉，你们两个还好意思说，”薛崇简无语地说道，“一个成天跟我母亲打对抗，一个光明正大从我母亲身边抢人，你们是挺开心，最后挨收拾的都是我。”

    “没办法，谁让咱哥们几个关系硬。”李隆基拍拍薛崇简的肩膀说道，“将来有好处必然不会亏待你。”

    “薛将军今天给我们打的掩护，来日肯定得好好报答。”简在雾坐到他身边说道。

    “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薛崇简一脸绝望地说道。

    李隆基随后看向了手里关于水旱的上报文书，心里也是略有着急。因为这次太平公主要抽调水旱赈灾费用一事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附和。

    他已经注意到，不少大臣都攀附着公主，没有攀附着公主的大臣们也被贬官外放。

    眼下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们三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