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携美归隐
唐人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
大江北岸、瓜洲小镇,京杭运河与扬子江在此交汇。时逢四月中,人间芳华落尽,香樟方始吐蕊,瓜洲渡口笼罩在香樟树的清香之中,无数往来大江两岸的客船、货船与渔船将小洲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客人正焦急地等待着渡船靠岸。
渡口一角,一株不知几百年的大香樟树下,一个书生模样的身着绿绸衫的男子正在石桌旁饮酒吃肉。酒是江南的黄酒,名唤“沙洲黄”;肉是草鱼片用盐、蜂蜜与桂花腌渍、风干后用果木薰烤而成,口感香甜、软硬适中,别有一番风味。
时过正午,那绿衫书生好像并不着急渡船的消息,只是自顾自地浅斟慢嚼。石桌上的小酒坛已然见底,那书生面色红润,似是微醉,却又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手上的一片带鱼骨的烤鱼片吃完了肉又连骨头都吃下了肚却好似不以为意。那已经有些油腻的右手再次伸进盘中取鱼肉,却只夹到了一点儿肉渣。
“咦?”那书生眉头微展,抬头看了盘子一眼,见盘子已空,脸上露出苦笑,又抬起左手将杯中的黄酒饮尽,随即将酒坛中的酒再往酒杯中倒,却只倒了大半杯——酒也没了。
“哈!连酒也没了吗?”书生一仰脖,饮尽杯中酒,随即叫道,“小二,拿笔墨来!”
大香樟树旁乃是一个小客栈,虽说是小客栈,但因守着渡口,价钱着实不便宜。书生一声叫唤,立时有伙计从客栈中出来,却是空着手。书生瞥了一眼,面有恼怒之色。伙计却是陪笑道:“这位……先生,小栈只有些粗墨糙笔,还有几卷黄麻纸,不知可使得?”
那书生不耐烦道:“使得。快些取来。误了诗兴,你担待不起!”
那伙计闻言,一面连连称“是”,一面一路跑回客栈,很快取来笔墨和纸,还用手巾将那石桌反复擦干净,方才告退。
那书生站起身,拈起一张黄麻纸,将右手的油渍擦干净,然后提笔蘸墨,借着酒劲与诗兴,一气呵成,乃是:
刀光剑影求生计,血雨腥风始到今。
谁知中原一片月,能照江南自由人?
书罢,又题“问”字为题,然后搁笔长叹,目光中闪出怅然之色。
客栈伙计见状,走过来问道:“这位客官,今日还继续住店吗?”
那书生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在贵栈已滞留半月有余,今日终于有了决断,是时候离开了。承蒙关照,我这就收拾行囊离开。”说着,起身回了客栈。
那伙计望着书生的背影,点了点头,暗叹道:“饮酒半月而不醉,真非常人也。”随即看见那书生留在石桌上的诗文,略一犹豫,便欲收起。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走来一络腮汉子,身细肤白,与一脸胡须甚不协调,一伸手按在了那黄麻纸上。伙计一愣,抬头问道:“这位……大哥这是做甚?”
那汉子伸出左手,手上拿着一块10两的银锭,轻声道:“这首诗我要了。”
那伙计有些犹豫,道:“这诗乃至一位客官所写,并未说不要。小人不敢擅自做主。”
那汉子笑道:“无妨。我就站在这里,银子你先收好。若那客官想要诗文,我便还他;若是不要,银子归你。如何?”
那伙计一听,自然高兴,连忙称好,并转身回了客栈,想着赶紧帮那客人把行囊收拾好,这样就能平白得10两银子了。这可是他半年的月钱呢。
不出那汉子所料,绿衫书生很快收拾完行囊,离开了客栈,离开时看都没看大香樟树下的石桌一眼。更令那伙计吃惊的是,那书生并没有坐客船南下,而是选择北上,这让伙计有些疑惑了,因为他记得当初那书生正是从北面坐船来到了瓜洲渡口,如今半月过去了,怎么又要回去呢?
那绿衫书生正是王本草所扮。
当初在太平镇一番打杀之后,王本草自觉了却了心愿,便一路南下,来到了扬州,在瓜洲渡口住了下来。他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江南。江南有汇通山庄两位少主在等他,还有那个护院总教头的职位和丰厚的薪金。
只是,他还是放不下宋月,忘不了与宋月在一起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就算宋月不嫁给他,他也不希望宋月嫁给柳长生。抛开当初柳长荣的遗愿不说,王本草也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嫁给自己瞧不起的人。只是,如果宋月真的不愿嫁,王本草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宋月最终嫁与何人呢?
纠结了半月,王本草还是决定再去找一次宋月,虽然不确定要做什么,但至少要再见她一面,劝她一劝,最好能让她回心转意,与自己一同赴江南隐居,远离中原武林的血雨腥风。
当他乘着一叶扁舟北返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用10两银子买走他的诗文的络腮汉子,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并最终也叫了一艘轻舟跟了上去。当然,那络腮汉子也没有注意到,在渡口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在他叫船离开后也叫了一艘轻舟尾随而去。
重返江北,王本草一时也没了方向,因为他现在其实并不确定宋月在哪里,虽然他觉得应该还在宋家庄。他一路步行,当天傍晚便来到了扬子镇,稍稍远离了湿润的江风,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人也变得警觉起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仍在被人跟踪。沿着京杭运河快速向南前行了一阵,他寻着一个荒僻之地藏身,然后便静静地等待着跟踪之人现身。
没过多久,王本草便看见了那在瓜洲渡口花10两银子买下诗文的络腮汉子。那汉子在王本草藏身之地周围寻了一圈,没找着人,便继续向南找寻。王本草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原本以为是幽冥教或中原哪个门派的探子,但等到那人离开,王本草看到了那汉子的背影后,不禁心头大震,一时间心潮澎湃,便想冲过去。
恰在此时,王本草眉头一皱,止住了冲动,因为另一名跟踪之人出现在他眼中。虽然那人也稍微易了容,但那高大的身形还有背上的枪杆还是轻易出卖了那人的身份——柳家堡柳长生!
王本草不禁又惊又怒,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便闪身来到正在四处张望的柳长生面前,逍遥刀也同时出鞘!
“当!”一声大响,逍遥刀的利刃斩在漆黑的铁枪杆上,迸出一片火花。
王本草出手太快,柳长生根本来不及将铁枪杆和铁枪头合在一起,只能匆匆取下铁枪杆应敌。望着坚韧的枪杆上明显的一道刀痕,柳长生大惊,抬头望了王本草一眼,道:“你是……”
王本草所易容的书生模样,与真实的自己相差不大,再加上那把世间罕有的锋利宝刀,以及威力不凡的刀法,柳长生一眼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王本草可没心情自我介绍,而是刀尖一指柳长生,怒喝道:“你来扬州做甚?莫不是找死?!”
柳长生闻言,心头一紧,连忙后退一步,同时左手抓住铁枪头,便欲取下来合成一杆完整的长枪。那样的话,有家传长枪在手,便不会十分畏惧王本草的通天刀法了。
不过,王本草显然没有心情久战,因为宋月正越走越远。柳长生退一步,王本草便进两步,同时刀尖连刺,用的竟是“幽冥三绝剑”!虽然速度和威力比不上毕雪剑,但却足以令柳长生手忙脚乱,无暇合枪。
待二人距离拉近,王本草才改用通天刀法,柳长生左手枪头、右手枪杆,却苦于不能二合一,只能勉力相抗,步步后退。若非王本草没准备杀他,只怕不出三招,便已身死。
只听几声闷呼,柳长生枪头、枪杆先后脱手飞出;又一声惨叫,逍遥刀贯穿了柳长生的大腿。王本草并没有拔出逍遥刀,而是撒开手,让刀留在了柳长生身上。
柳长生惊恐至极,仰面跌倒,一面用双掌苦撑着后退,一面急道:“王……王大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
王本草闻言,冷哼一声,并没有继续逼近,看了一眼自己的刀,点头道:“那就说说,你来扬州做什么?”
“我……我……”柳长生有些犹豫。
王本草道:“看来刚才这一刀下手还是太轻了,得再来一刀。”说着,从背上取下了怀仁刀。
柳长生见状,连忙道:“王大侠手下留情,我说,我全说。”
“我着急赶路,你最好快点儿!否则……”
柳长生望了一眼那络腮汉子离开的方向,低头道:“想必王大侠已然猜到了,我是一路跟踪宋大小姐而来。本想劝她同意下嫁在下的。如今……自然不敢再心存此念。”
王本草闻言,心中大悦。在发现那络腮汉子的背影极似宋月时,王本草本欲立时上前探个究竟;而此时柳长生又承认是追踪宋月而来,王本草自然十分确信那络腮汉子就是宋月。
原本他就打算追回宋月却苦于不知其所在,此刻佳人就在不远处,王本草自然心无他念。
他并不想与柳家堡结下死仇,因为他还想与宋月安心隐居江南,于是上前一步,对柳长生道:“少堡主,我今天心情好,给柳家堡一个面子。你只要发誓不再纠缠宋小姐,不打扰我与她的生活,我便饶你一命。”
柳长生闻言,心中一痛,随即咬牙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希望王大侠切莫食言。”
“废话真多。快发誓!”王本草确实有些着急,生怕宋月走远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逍遥刀的刀柄。
柳长生吃痛,忍住了没有吭声,随即道:“我柳长生今日立誓:从今而后,断了娶宋月为妻的念头,也不会打扰王大侠与宋小姐的生活。若违此誓,叫我武功尽失,身败名裂!”
王本草点头道:“好。我信你一次。”说着,缓缓拔出了逍遥刀,在柳长生身上擦干净,转身向那络腮汉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柳长生痛得满脸大汗,加之发誓后羞辱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双眼通红,原本刚毅俊俏的国字脸竟红得像个大红印章。好在他与宋月并不熟悉,想娶她也主要是出于家族利益,一旦不成,也只是像丢了一大笔钱一般,心痛一阵儿自然就会好了。
只见他咬了咬牙,忍痛在腿上点了几下,止住血,然后拄着枪杆缓缓东去,在夕阳下拖出了长长的、落寞的身影。
却说王本草追出去数里,便看见一人正匆匆向前,却又不时左右张望,显然是在找寻什么。虽然那人一脸胡须,但王本草一看其背影,心中便立时浮现出宋月的曼妙身姿。
自从瓜洲渡口折返,王本草便已下定决心再见宋月一面;但当发现宋月竟跟踪他到了江边之时,王本草内心一片火热,并立誓与宋月再不分开!
此刻,佳人在前,王本草深吸一口气,随即大步向前,目光中充满坚定,白皙的脸庞在夕阳映照下显得红光满面。前面那人走走停停,终于发现有人从身后而来,便扭头看了一眼。但便是这一眼,却让那人一时之间愣在当场,竟没能回过头去。
便在此时,王本草一个箭步扑了上去,直接将那络腮汉子拥入怀中,一手揽腰,一手抚肩,丝毫不给对方挣扎的机会。一路人见此,惊愕地摇头叹息,匆匆离开。
“你……你放开我!”正是宋月惊羞而颤抖的声音。
王本草如闻天籁,双臂又加了一分力,使得宋月的身体不得不与王本草紧紧贴在一起,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谁都休想拆散我们!”王本草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宋月还有些回不过神。
王本草脸上露出怡然的笑意,深吸一口气,道:“你的身影早已烙在我的心头,不管你如何易容,我都能认出你来。”
宋月道:“好吧。你松开手吧,路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王本草抬眼看了看夕阳,道:“有话就说,天不黑我是不会松手的。”
“你……”宋月一时语塞,却又挣扎不开,只好继续任由王本草霸道地拥着。
他们二人就这样相拥而立,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王本草终于松开了双臂,冲宋月笑道:“虽然你没说话,但我至死都会记得咱们在此处重逢的时刻。”
宋月反问道:“你都到了渡口了,为何不去苏州却要折返?”
“那你为何跟踪我?先前约你在春风客栈见面为何不见?”王本草不答反问。
“傻瓜!你只想着江南的满天星,不要中原的一片月了吗?”宋月嗔道,身子却主动投入了王本草的怀中。
宋月这一投怀,看似随意,却在王本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浑身轻飘飘的,双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是的,直到这此,他才确信,他真的得到了女神的心,那个他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宋家庄大小姐,那个成就了他初恋的女子,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了!
“痛失中原一片月,喜得江南满天星。”这是王本草离开春风客栈时写下的诗句。宋月此番反问,既是暗示王本草她已看过了那句诗,又明明白白却不失优雅地向王本草表明了自己的心志。王本草才学何等机敏,自然闻弦知雅意。
当晚,二人便在扬子镇一家客栈投宿。有道是“小别胜新婚”,王本草第一次明白了古人所谓“如胶似漆”的感觉。宋月卸去了伪装,烛光下更加明艳动人,令王本草几次忍不住凑上去相拥相亲。
次日,日上三竿,王本草醒来后看到身边依偎着的柔媚人儿,再次确认了宋月的回归,一切都不是梦!这一刻,王本草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母亲的遗愿,忍不住笑了。宋月问其故,王本草笑而不语,翻身便将宋月压在了身下。
其实,头天晚上,王、宋二人聊到了子时还意犹未尽,道尽了别来之情、爽约诸事。
王本草这才知道,初逢宋月时,不光王本草动了心,宋月也着了意。只是造化弄人,一直没能成就好事。当初王本草与宋月约定在春风客栈相聚、私奔,宋月其实早就到了春风客栈,却一直不现身,暗中观察王本草的表现,试探他的真实心意,并在王本草浑浑噩噩地离开客栈后一路跟踪。
她见证了王本草为温如初报仇,为宋月自己雪耻,忍住冲动看着王本草在瓜洲渡口把酒痛思半月,还偷偷买下了王本草在渡口写下的诗。但直到王本草从瓜洲渡口折返,宋月才最终确定了王本草的心意,恰如王本草也是在那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当王本草消失在宋月的视野中时,宋月才真的慌了,急于与王本草相认,而王本草也在那时无比渴望找到宋月并揩手归隐。苍天不负苦心人,二人终于在相互找寻与试探的路上再见!
天气微阴,时已过晌。王本草与宋月立于扬子镇渡口,大江在这一段也被称作扬子江。
“你真要去苏州做汇通山庄的护院总教头吗?”宋月恢复了往日的冷艳,说话间面纱浮动,令人对她的绝世容颜不禁浮想联翩。
“想去,却也有顾虑,因为有了你。”王本草说着,收回凝望大江的目光,转头看了宋月一眼,揽她入怀。
宋月面纱微动,传出悦耳轻音:“你在江湖中声名太盛,去哪里都惹人注意,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是不可能的了。汇通山庄于你有恩,你此去可能恰恰害了他们。”
王本草点头道:“我也有此顾虑。何况,有了你之后,什么江湖恩怨、功名利禄,我都不在乎了。人生苦短,我只想与你好好过几年逍遥快活的日子。只是汇通山庄曾借我一千两银子,这份情我得还上,不然心中难安。”
宋月嘴角微翘,道:“这个容易。我身上飞钱票有两千多两,你拿一千两还他们便是。”
王本草笑着摇头道:“这一千两是娶的你彩礼,怎么能单纯用一千两来还呢?”
宋月一时语塞。王本草轻抚着宋月的脊背,柔声道:“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理此事的。既然汇通山庄去不得,咱们不如就在此地隐居吧?这儿位置十分微妙,既远离中原,又未到江南,你若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家看看;若想去江南,也不过半天工夫而已。”
宋月彻底投入王本草的怀抱,深情道:“谢谢你,还为我考虑这么多。只是功名你能放下,你父母的仇你也能放下吗?”
王本草长叹一声,道:“我父母之死,罪魁祸首是上代幽冥教主,只可惜他早就死了。其余的人,恩怨交杂,一时也理不清了。眼下风声紧,我也不便抛头露面;待过些年,我会设法寻回父亲的遗骨,与母亲合葬一处,也算尽了人子之道吧。至于幽冥教众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相信不会让我等太久的。”
“那你师姐怎么办?”宋月仰起了头。
王本草望了宋月一眼,苦笑道:“没办法。我会与逍遥派保持联系。若江湖有变,幽冥教有难,我会提醒师姐及时避祸的。”
一个月后,王、宋二人在扬子镇以东150里的永丰镇买下了一所宅院,定居下来。之所以没有留在扬子镇,按照宋月的解释,一是扬子镇往来人员太多,他们的行踪容易泄露;二是永丰镇距离苏州更近,距离大江更远,且不在交通要道,既方便南下苏州,又僻静难寻,不易被熟人遇到,可以安享静谧生活。
又三个月后,汇通山庄在成都祭奠为守卫山庄英勇牺牲的庄主周航。
正当山庄上下一片哀痛之时,一蒙面人突然现身,将一木匣置于祭台之上,磕下三个响头,留下一句“汇通山庄千两白银之恩,今日已报”,转身离去。
众人打开木匣,才发现里面盛的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却不是别人的,正是杀害了周老庄主的天圣教和天灵教两位教主的人头。一时间群情激昂,乃至后来整个江湖都议论纷纷。只有少数人猜到了那蒙面人的真实身份乃是已然退隐江湖的王本草。只是自此之后,江湖上再无王本草的任何消息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