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春日惊变
妇人微笑着望着少年推开客厅的门,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了拍打自家大门的声音。不待妇人言语,少年已经抬起的另一只准备迈过门槛的脚便急忙收了回来,并关上了客厅的门。
洪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弟妹,你在家吗?”
妇人脸色大变,望了一眼书桌上少年的处女作,一把抓起来团成一团扔到了纸篓,纸篓中同样的纸团还有好几团。
“啪啪啪!”“弟妹,你在家吗?”门外的叫门声再次响起。
“娘?”少年脸现惊恐之色,轻轻叫了一声。
妇人一咬牙,默默地拉着少年穿过客厅,进入西面的里间。那里是妇人的卧室,靠窗摆放着她的梳妆台,另外还有一张大床,一排衣柜。
妇人迅速从梳妆台抽屉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塞进少年的怀里,表情严肃,沉声道:“本草,记住娘的话,躲在床底不要出来,任何人叫你都不要出来,一直等到天黑。如果娘躺在床上睡着了不理你了,你千万不要管娘,就揣着娘写的这封信,悄悄地摸出村子,先往泰山里面钻,钻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然后等到天亮,把这封信打开,按照信上说的去做,等你做到了信上所说的,娘就会想办法过去找你的。”
少年正要问话,妇人却一把将少年抱倒,推进了床底。
“啪啪啪!”门外的敲门声再响。
少妇透过窗户向外看了一眼,转身打开衣柜,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往床底一扔,沉声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这个袋子你离开的时候记得带上,里面的钱够你用三年的。”
交待完了,妇人方挺直了身子,一个深呼吸,快步走出门去。
小院的大门是从里面闩着的,这是妇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所以不论谁来,总要敲门,妇人便能第一时间知道有人来了。
妇人拉开门,门前站着三个男人,居中一人身形粗壮,满面红光,浑身透出一股强横之气,乃是幽冥教三大冥使中的炼狱使龙啸海;龙啸海之左,站着一个高挑的白面书生样的男子,虽不如龙啸海那般粗壮,但却仍有一股英武之气,乃是索命使张志翔;龙啸海之右,站着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头发已经花白,皮肤却依然细腻嫩滑,看着与他的年龄乃至性别都有些不相称。
妇人轻轻一福,道:“龙师兄,张师兄,二叔。”
龙啸海“嗯”了一声,问道:“本草呢?”
妇人缓缓抬起头,借机扫了面前的三人一眼,然后盯着龙啸海,仿佛想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口中淡淡道:“去山里修炼先天功去了,行修。”
张志翔眉头一皱,沉声道:“师兄,我去看看吧?”
龙啸海脸皮微一抽搐,道:“不急,先进去说话。”
妇人引着三人进了客厅,一面让座,一面准备烧水泡茶。龙啸海连忙拦下,沉声道:“不用忙活了,我们奉教主之命前来,有要事要办。”
妇人纤手微颤,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勉强缓了一缓,方问道:“不知……所为何事?”
龙啸海表情极度阴沉,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妇人的问话。良久,方反应过来似的,望了左侧的张志翔,张志翔脸色也很难看,低头不语,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龙啸海的动作。
龙啸海转向右边的老者,道:“王教头,还是你说吧?”
那被称作王教头的老者也是表情僵硬,抬头看了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十分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教主命在旦夕,不放心你们母子,派我等三人来送你们……上路。”
王教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嘴巴竟一时合不拢来。
妇人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原本平静而高贵的面容瞬间变得扭曲,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干涩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句低低的质问:“我们何罪之有?!”
妇人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男人,三个男人没有一个敢直面妇人无辜的眼神。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良久,妇人略微回复了一些平静,冷冷道:“九年前,你们三个是如何答应庆丰的?!如今,你们又在做什么?!封不行: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志大才疏,难成大事!而你们:忘恩负义,背信弃义,无情无义!”妇人已然近呼咆哮。
她口中的封不行,乃是幽冥教第六代教主,此刻行将就木的那位。
龙啸海猛地单膝跪地,垂首道:“秀珠,你骂的对!庆丰救过我的命,而我却忘恩负义……我本没脸见你,可师命难违,教主对当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我苦劝不成,若让别人来做,反倒不如我来。所以,我来了。本草不在,你就放心地去吧,剩下的,都交给我了。”
被唤作“秀珠”的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扑通”一声跪倒在三个男人面前,泪如雨下:“龙师兄!自从他走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舍不得本草这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你们不能……”
秀珠已然泣不成声,剧烈咳嗽之下,吐出一口鲜血。
龙啸海将秀珠扶起,又道:“对不起,我没能替三师弟照顾好你。教主和长老们的威势实在太大,我也是有心无力。你身上的伤病,到了那个世界,就会好的,你且放心去吧!”龙啸海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秀珠瞥了瓷瓶一眼,转而望向那名老者,冷冷道:“二叔,无论如何,你是本草他爷爷的亲弟弟。你身上的残疾,我相信不是他爷爷的本意。如今你还活着,可他爷爷早就死了,你就不能知足么?”
那被秀珠称作“二叔”的老者抬头看了秀珠一眼,神情十分复杂,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略显尖细的声音说道:“你放心去吧,等你在那个世界见到我的时候,你会明白我是不是无情无义。”
秀珠惨然一笑,后退一步,冷声道:“三位稍等,容我更衣。”
“好。”龙啸海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
秀珠缓缓移步,走到西面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张志翔走到东面的书房中张望了一番,看到一身孩子的衣服挂在衣架上,点头道:“看来王本草这小子真是出去练功了。”
龙啸海并没有接话,只是盯着西面卧室的门,眼睛一眨也不眨。
三人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秀珠仍未出来。张志翔皱眉道:“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龙啸海瞪了张志翔一眼,沉声道:“再等等。”
正在这时,院中又有一人大步走来,年纪看起来比那位被秀珠称作二叔的老者更大,剑眉鹰目,霸气十足。只见他人未到,话已经先到了客厅:“大哥快不行了,你们三个事情办完了没有?”
三人同时向那人行礼道:“见过封护法。”
封护法走进客厅,皱眉道:“人呢?”
龙啸海道:“正在西屋更衣。”
封护法又问:“进去多久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那还等什么?!”封护法说着,一把推开门,走到床前,见秀珠正躺在床上,正欲说话,却突然怔住了。
龙啸海三人也跟着进了卧室,却见秀珠直挺挺躺在床上,依旧是方才的那身素服,连鞋子都穿得好好的,只是面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血渍。
封护法道:“志翔,去看看!”
张志翔走到床前,伸出食指放在秀珠鼻前停了停,随后退了回来,摇了摇头。
封护法眼睛微眯,亦走到床前,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秀珠颈间轻压了一会儿,方转身道:“确实是死透了。那个小杂种呢?”
龙啸海道:“去山上练功了,估计等到午后才会回来。”
封护法给了龙啸海一个十分不满的眼神,道:“为什么要等?还不派人过去?”
龙啸海道:“那孩子不知道我们要来,他跑不了。我已经让毕副坛主盯着了,一旦那孩子回家,马上就办。”
封护法“嗯”了一声,转身道:“教主撑不住了,快跟我回去!”说着,带头出了小院。龙啸海三人不敢停留,连忙跟了出去。
听着四人离开的脚步声,那个躲在床底、被唤作“王本草”的少年并没有出来,因为他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人,特别是他还听到龙啸海说安排了毕副坛主来抓他,所以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没过多久,房子里仍然听不见动静,而王本草内心的恐惧已经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那就是“担忧”。那位封护法临走之前,分明说了一句“死透了”。谁死透了?难道是母亲吗?不,刚刚明明听见母亲自己躺在了床上,躺上之后虽然没有说话,但还动弹了几下,怎么好好的会死呢?
王本草虽然只有十岁,并不明白“死”的确切意思,但也隐隐知道,死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件事情,不论是谁,一旦死了,就会像睡着了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母亲不能长睡不醒啊!我的生日面还没有吃上,我还有好多书没读、字没习、武没练呢!母亲辛苦养我、教我,我还没能报答母亲的教养之恩呢!我还没有长大,爹爹还没有回来,我们还没有能够离开余家村呢!
母亲怎么能死呢?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王本草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运起并不深厚的先天功,功聚双耳,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他虽然功力尚浅,但已经能够听出一丈之内正常的呼吸之声。此时,他很确定,屋里除了自己,没有呼吸之声。
王本草在床底向外四下张望,卧室之中,确实没人;他又掀起床单一角,继续张望,仍然没有看到人。于是,他轻手轻脚地爬了出来,一直爬到卧室门口,继续听客厅和院子里的动静,仍然听不到一丝喘息之声,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向母亲的床边走去。
屋外,春日的暖阳高照;屋内,懵懂的少年看着母亲躺在床上的样子,惊恐地站立。母亲的嘴唇是他从未见过的紫色,嘴角的血渍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双拳却仍然紧紧地攥着,整个身体已经有些扭曲。母亲以前睡着的样子王本草是见过的,却从来不像今天这样恐怖。
“娘?”王本草轻声呼唤,可他的母亲秀珠却不可能再答应。
王本草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他更记得母亲之前的叮嘱,可他更想跟母亲说话,亲耳听母亲的吩咐。可不论他如何呼唤,母亲依旧沉睡不语。少年双手抱着母亲的拳头,那是一只冰冷而僵硬的拳头,绝不似以前那般温暖且柔软。他使劲晃动母亲的肩膀,母亲仍然一动不动,只有身下的胡床发出吱吱的声响。
王本草害怕了,怕母亲醒来发现自己不听她的话没有立刻逃走,更怕被村里人特别是白水观中的人发现并抓走。少年毕竟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把那袋钱也收进了怀中,向母亲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向小院而去。
他没有按照母亲的叮嘱趴在床底,因为他觉得躲在床底并不安全,如果有人真想抓他的话。
他躲在客厅门口倾听了一会儿,又从门缝向外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小院里没有人,这才迅速闪出门去,直扑院子西墙边的草棚。
这个草棚是用野草和木头搭成的,棚顶与墙相搭的地方有块三角形的空间足以容纳两个人藏身。王本草不敢从大门出去,更不敢大白天从院子西面的小路逃进泰山,因为村子四周每条路都有好几名幽冥教弟子在或明或暗的地方把守。所以,他选择躲在草棚顶上,准备等到天黑以后再顺着西墙溜下去。
他并不知道,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件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大事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