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逍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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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少年学诗

    二月的春风吹过泰山。

    泰山南麓、奉符县北境的一片坎坷不平的土地上散落着几座小小的村庄。在距离这片村庄不足三里、最靠近泰山的地方,有一座宽大的院落掩映在春意盎然的丛林里。它既没有明亮的琉璃瓦顶,也没有耀眼的朱红门墙,远远望去,它显得一片灰白,甚至比它周围随风摇摆的杨柳和含苞待放的山桃还不起眼。如果不是前院的大殿里供奉着三清,没人会相信,这竟是一座道观。

    白水犹如一条白练,从这座道观门前流过,这座道观便叫做白水观。

    白水观在中原武林籍籍无名,甚至在泰山一带都鲜为人知。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也少有香客到观里进香。观前的一块汉白玉残碑上,依稀可见一行小楷:显庆四年建。

    显庆是大唐高宗李治的年号,是个歌舞升平的年代;而如今,李唐已亡,朱姓的梁国入主中原,年号乃是贞明,是个战火纷飞、动荡不安的年代,距离显庆年间已有近三百年了。

    三百年间,中原的战火起了又灭,灭了又起,无数亭台楼阁化为灰土,而这座饱经风霜的白水观却一直矗立不倒。除了因为地处偏僻外,归根结底还是要归功于白水观的主人们。他们结成了江湖上一个最为神秘也最令人闻之生畏的门派:幽冥教。

    或许因为历史实在有些久远,以至于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幽冥教兴起于何时、因何而得名。然而,幽冥教三个字在江湖上却又是大名远播的,人们对它既爱且恨,或者说,既需要它,又害怕它。因为,幽冥教实际上是江湖上最讲信誉、最具实力的暗杀组织,教中勾魂、索命、炼狱三位使者更是令无数大侠巨盗命丧黄泉。

    白水观便是幽冥教的总坛所在。

    白水观的后门连着两条土路,其中一条满是杂草,直通一条废弃的泰山山道。这条泰山山道由于年久失修,加上中途山体垮塌、山石阻塞了山道,已经几十年无人走过了。正因为如此,这条清静的山道成了鸟兽们的乐园。每天清晨,在白水观后院练功的幽冥教弟子都能听见猿啼鸟鸣之声。

    白水观的后门还连通着另一条略微平坦的砂石路,绕过泰山一直向西,直达距离白水观最近的小镇——太平镇。这条土路将泰山南麓的几个村庄连接在了一起,其中距离泰山最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余家村,但村里却一户姓余的人家都没有。事实上,这个村庄是幽冥教总坛的后院,总坛教众的家眷还有各地分坛正副坛主的家眷都居住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小村庄里。

    余家村西北角,一处与村西小路相邻的农家小院看起来普普通通,与村中其他院子一样的土瓦、石墙、木窗,只是规模比相邻几户人家大了一半还多。

    院北五间堂屋,院子东南角一间灶房,西南角一间茅房,靠西墙还搭了一个草棚,看起来足以养一匹马。

    院中甚是空旷,一株红梅正在一口水井旁静静地开放,一阵风吹来,几片殷红的花瓣飘然落在了水井旁的一个大木盆里。木盆里正泡着几件衣衫,与旁边的水桶和空空如也的小木盆共同构成了小院中最家常的风景。

    五间堂屋里,中间一间最宽,乃是客厅;客厅东西各有一间与客厅相通,分别是书房和卧室;与三间主室一墙之隔的还有两间房舍,东面一间是客房,西面一间是杂货间,但门窗仍然是雕花的,还十分精致。

    此时,书房的窗是开着的,阳光直接照在了窗下的宽大红木书桌上,桌角一盆墨兰正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

    书桌前,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正站立着,手握毛笔缓缓抄写一首古诗。一对小小的卧蚕眉微皱,表情十分严肃,一副小夫子的模样。

    少年的左侧,坐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形容消瘦,脸色惨白,虽然穿着一身素服,但浑身却洋溢着一股高贵的气质。妇人身下所坐,是一个立鼓一般的皮杌子;身后,一架放满书的书架靠在西墙,一张足以容纳一个高大男人安睡的胡床压在条形的木地板上,造型别致的檀木衣架立在床侧,一股暗香在房间里浮动。

    单从这间书房的陈设来判断,它绝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

    小巧的蚕眉一松,“啪”的一声,少年放下毛笔,退后一步,望着身旁的妇人露出了一个只属于孩子的灿烂无邪的笑容,轻声道:“娘,我抄完了。”

    妇人“嗯”了一声,向桌上看去。一方宣纸之上,工整地誊写着一首唐诗。妇人点了点头,道:“念来我听。”

    少年稚嫩的脸上笑容再现,朗声道:“梅花。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妇人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望着少年道:“可知其意?”

    少年挠了挠头,仰头望着妇人道:“只知一二。”

    妇人脸上并无一丝不满,反而依旧保持着笑容,柔声道:“好。这首诗娘极是喜欢,你听我解释一遍,希望你能记住。”

    少年点头道:“我一定用心听,娘请讲。”

    妇人张口欲言,忽地美目圆睁,面露痛苦之色,修长的玉手急忙捂住樱桃小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少年连忙轻拍母亲的后背,待妇人的咳嗽止歇,方道:“娘,您的病不能再拖了,咱们快去太平镇找郎中看看吧?”

    妇人笑着摇头道:“不是早就请过了吗?我的病是治不好的。”

    少年道:“不,不是娘的病治不好,是镇上的郎中不中用。咱们去县城、去州府去请更厉害的郎中,一定能治好娘的病!”

    妇人爱怜地抚摸着少年的脑袋,轻声道:“不用去了,娘想陪着你读书习武,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少年眼含泪光,沉声道:“娘骗人!我知道,是他们不让您离开太平镇。娘,您读过那么多书,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妇人揉了揉眼睛,依旧笑道:“当然,娘当然有办法,而且早就想好了。等娘的小本草长大了,娘就陪他一起离开这个小村子,再也不回来了!”

    少年噘着嘴,带着哭腔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妇人站起身,将少年揽入怀中,柔声道:“十年,再过十年,等你过了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少年“哦”了一声,嘟囔道:“我已经十岁了,还要再长这么久,也太慢了。我能不能快点儿长大?”

    妇人用右手食指刮了刮少年的鼻子,笑道:“这个呀,老天爷也没办法,小孩子只能一天一天地长大。”

    少年眼中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他唯一相信的,就是他的母亲。

    妇人重新坐下,把少年推到桌前,面带嗔怪之色,道:“快站好,别浪费时光,听娘解读这首《梅花》。”

    少年没有再言语什么,乖乖地站在桌前。

    妇人手持一把戒尺,指着少年写就的那首诗,优雅温和的嗓音在书房中响起:“梅花初开,花萼中还含着白雪;梅花的美丽与孤傲很难入画;梅花的香气之中别有韵致,清雅至极而不知冬的寒冷;诗人喜欢望着梅花吹奏满含愁绪的笛声,因为梅花的枝干长得十分怪异,横斜错落,如愁似病,正合病中诗人的心意;北风如果能够理解诗人的心意,就请不要再摧残梅花了。”

    妇人讲解完,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院中的梅花出神。

    少年道:“我明白了。但我不喜欢这首诗。”

    妇人眉头微皱,低头道:“如此清极雅绝的一首诗,为何不喜欢?”

    少年道:“美而不坚,少了几分刚强。”

    妇人道:“你才多大年纪,哪里能够明白这首诗的深意和诗人的苦心。”

    少年却不服气,昂然道:“不管明不明白,反正读来不痛快!儿子若作一首,肯定比这首强。”

    妇人哑然失笑,道:“你长这么大,还没作过诗呢。怎么敢说这样的大话?”

    少年依旧不服气,道:“那是娘不给儿子机会。”

    妇人点了点头,叹道:“那好,你来作一首,就写这院中的红梅,五律七律皆可。许你平仄对仗略不工整。”

    “好!写就写!”少年毫不示弱,将那首《梅花》放在一旁,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很快就写好了题目,依旧是《梅花》。

    但题目写好之后,少年却并没有很快动笔,而是望着院中盛开的红梅出神,良久,方才动笔,却也是写写停停。妇人却不催促,只是默默地看着。当少年写完最后一句诗的时候,妇人淡定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惊奇与苦涩。

    “巍巍泰山压于前,仄仄庭院困在边。经冬方将红蕊吐,逢春便使绿叶添。日夜苦修欲成精,只为逍遥自在身。纵使身死志不展,要留清气满乾坤。”

    望着少年的第一首诗作,妇人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这首所谓的七律并不合乎格律,因为妇人也从未想过要让少年走上仕途,所以并未传授诗文技巧,她只是希望儿子能够知书达理,文武双全,不逊于人。

    这首《梅花》虽不规整,但诗意却是一目了然。虽然只是十岁的孩子,但已经明白了自身的处境,身为母亲,却是无能为力,心中的悲哀何其沉重?!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少年身前,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哽噎道:“对不起,儿子,是娘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那少年站在阳光里,也是泪水横流,却依然昂着头,哭着问:“娘,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等爹爹回来了,咱们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就可以离开这儿了,是不是?”

    妇人连忙点头,道:“对,等你练成了《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你爹爹就会回来接咱们娘儿俩,永远地离开余家村,离开太平镇,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再也不回来了。”

    “娘骗人!”少年突然有些生气,“我长这么大都不记得见过爹一面,爹肯定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不然,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咱们娘儿俩?”

    妇人缓缓起身,背对着少年,颤声道:“你……你怎能对父亲如此不敬?你小的时候,爹爹可没少抱你、疼你。只是后来你爹爹因为犯了错,被罚去山外追踪一个武林大魔头,这么多年有家不能回,何其辛苦?你却……”

    少年闻言,连忙跑到妇人面前,低声道:“娘,你千万别难过。书上说了:悲忧伤肺。娘的肺病恐怕就是经常流泪害的。”

    妇人闻言,泪水越发止不住了,一边流泪却又一边使劲地用手帕拭泪。看着母亲伤心又憋屈的样子,少年也急得哭了起来。妇人见状,终于止住了流水,给少年也擦了擦眼泪,顺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屁股,嗔道:“娘是想到别的事情,不由得多流了几滴泪。你小孩子哭的什么?”

    少年却道:“娘伤心,儿子也不会高兴的。”

    妇人听了微微点头,看着书桌上的那盆墨兰,心中暗叹:“庆丰,咱们的孩子越来越懂事了,你若还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会欣慰的吧?”

    当妇人从怀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听见少年在低头望着她一遍遍地问:“爹爹的武功如何?比教主如何?比二爷爷如何?比幽冥三使如何?比毕副坛主又如何?”

    妇人一愣,没想到儿子会突然连珠炮似地发问,但还是耐心答道:“老教主行将就木,论武功哪里能与你爹相比?你爹爹的武功,若论拳术,只比三使中的炼狱使弱一些,与索命使相当;若论刀剑,则与你二爷爷相当,比三使都要强上一分的。至于你毕成叔叔,不论拳脚兵刃,都比不得你爹。就是你娘我,都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

    少年想了想,摇头道:“爹爹的武功虽然看起来还可以,但三使、二爷爷还有毕副坛主是跟老教主一伙儿的,他们合起伙来困住我们,就算爹爹来了,恐怕也救不了咱们。就算娘到时能挡住毕副坛主,爹爹再拦住三使之一,还得二爷爷也向着我们,帮着拦住一位冥使,可就算这样还有一位冥使没人拦,我可怎么走呢?”

    妇人闻言,忍不住抚着少年的脑袋道:“所以啊,到时候本草你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能逃得掉。不但你离开太平镇需要靠你自己的本事,爹娘甚至你二爷爷想离开也得靠你。你的武功,必须在十年之内练成,而且要超过你爹、超过三使,这样才能顾完自己顾爹娘。”

    少年若有所思,决然道:“娘放心,孩儿一定早日练成先天功和通天拳,好与爹一起早日带着娘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妇人道:“好了,本草,今天的学诗习字就到这里。娘要去洗衣服了,你换身衣服,继续去山上修炼吧?”

    “是。”少年十分懂事地从书房衣架上取下一身小巧的劲装换在身上,把身上的宽袖长袍换下,向妇人行礼告别。

    妇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少年道:“今天是你的十周岁生日,别太晚回来。昨天娘从镇上买了块牛肉,等你回来,给你做长寿面吃。”

    听说有牛肉面吃,少年原本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喜色,说了一声“谢谢娘”,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