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连夜出逃
幽冥教总坛白水观西北一处小楼里,教主封不行正躺在病榻之上,双目低陷,双唇微张,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弥留之态。教中六位长老、十二位坛主、十三位副坛主、教主亲传弟子、幽冥三使中的两使都在门外廊下静候;屋内,幽冥三使中的炼狱使龙啸海、左护法封不止、右护法吴大兴正跪在封不行榻前。
良久,封不行勉力睁开双眼,努力转动了一下脖子,叹了口气,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龙啸海沉声道:“是的,师父,已经送他们母子上路了。”
封不行喃喃地道:“可惜了!王家一门英才,可惜了!”
龙啸海皱眉道:“师父既然也觉得可惜,为何还要赶尽杀绝?他们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
封不行脸上挤出一丝干瘪的笑容,怅然道:“一步错,步步错啊!王本草的父亲本是本教不世出的奇才,却被咱们生生逼死了;他爷爷当年却是为本教尽忠牺牲的,也称得上英雄;他的母亲又是名门之后。这孩子如果留下来,将来必成气候。若是他能理解我们的苦衷,那还罢了;若是不能,则成死仇,幽冥教三百年的基业就可能毁于竖子之手!所以,我也是宁可错杀,不敢放过啊!”
龙啸海心想:师父啊师父,您这一句“宁可错杀、不敢放过”可害得徒儿成了“背信弃义”之人啦!
想起先前在王家发生的一切,龙啸海依旧不能平静,心中一动,道:“师父既然要斩草除根,何不连王正义一起杀了?”
封不行瞪了龙啸海一眼,又望了封不止与吴大兴一眼,道:“你们是不是都有这个想法?”
封不止干咳一声,道:“有点儿。留着那个王阉人有什么用?”
吴大兴亦道:“正是!”
封不行脸上涌起一丝生气,哼道:“吴大兴我看你不光腿瘸了,眼也瘸了!且不说王正义的通天刀法如鬼似魅,自成一家,担任刀法教头以来对本教贡献极大;单说我留他一命,便可绝教中众人之口。虽然我这一身伤病与他哥哥有关,但我若杀他,却会落下‘公报私仇、不能容人’的话柄。纵然他哥哥也连累他身负残疾,不能行人道,让他与王本草的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但兄弟两个毕竟是血脉相连,他心里对咱们到底是爱是恨实在难说。
“此次让他去给那对母子送行,也算是为他出最后一口气吧,同时也是最后的考验!希望他能真的感到高兴,而不是反而与咱们结仇。如今看来,他已通过了考验。我死之后,你立刻升他为长老,位次最末,以安其心。”
龙啸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封不止、吴大兴对望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应了一声“是”。
封不行又道:“我下面的话,你们要仔细听好了。我这一生,功过参半,如今将死,却心有不甘哪!王本草的父亲王庆丰当年提出的本教变革之说,我其实是心动的,而且还一度尝试过,可惜王庆丰太过激进。随着他的英年早逝,以及教中诸位长老的反对,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但本教的危机,已经日渐临近了.首先是钱财方面会开始入不敷出,这是因为本教养活的人在增加,每月的花销在增加,但收入却一直没有增加;其次,危机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危及本教的存亡,因为本教完成任务的数量越多,树敌就越多,被报复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说,就像当年王庆丰所说的那样,不变,本教将随时面临灭顶之灾;变,还能徐图挽救。
“虽然当年是我下的命令,可庆丰他毕竟也是我的亲传弟子,我能不心痛嘛!只怪我的胆子不够大,意志也不够坚定,没能顶得住长老会的压力。老天爷也怪我不中用,所以要夺走我的性命。
“我死之后,你们两位护法要全力辅佐啸海把幽冥教的局面稳住,然后立即开始教主亲传弟子的甄选和培养,不要学历代教主那样等上位几十年了才开始培养。等新人成长起来,立刻着手变革。要让本教由暗转明,逐步放弃原来的刺杀事业,否则,就是自掘坟墓。你们……可听清了?”
龙啸海道:“是,师父!”左右护法却不吭声。
封不行叹了口气,道:“时间不多了,叫他们都进来吧!”
龙啸海打开门,唤众人屋内听训,并将封不行扶起坐着。见众人到齐,封不行努力提高声音,道:“我封不行这辈子为幽冥教流血流汗,功过参半。如今死在顷刻,特将教主之位传给亲传大弟子、炼狱使龙啸海。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道:“谨遵教主法旨。”
封不行又道:“我死之后,封不止、吴大兴晋升长老,位在申长老之后,坐长老会第二、第三把交椅;索命使、勾魂使升任左右护法,全力辅佐新教主;毕成副坛主升任总坛坛主,努力为新教主分忧。其余人事,交由新任教主安排。申师叔,请您老代表大伙儿表个态吧?”
站在龙啸海身后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闻言,微一抱拳,道:“教主放心去吧!有我在一日,定保幽冥教完好如今;我去之后,封不止贤侄会接任长老会第一把交椅,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也可以放心。如此,本教三十年内无忧。”
封不行叹道:“师叔如此说,我反而难以放心。我只说一个事情:将来,如果啸海他们这群年轻人想要搞点儿新鲜花样,只要出发点是为了本教的百年大计,你们就不要激烈反对,给他们个机会。你们已经太老了,看不到未来了,也看不到危险和机遇,只会墨守成规。他们还年轻,还有想法,还有未来,只要不出大格,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申长老闻言,躬身道:“我等惭愧。”
封不行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缓缓道:“大事已了,我已无牵挂。啸海,本教愧对王家,去把王家母子好好葬了吧,不要葬在余家村的坟地,就葬在泰山脚下吧。另外,让王正义去把他侄儿的遗骨寻回来安葬,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吧。”龙啸海在封不行耳边轻声答应。
良久,众人还在等着封教主的进一步训示,但封不行却一直没有动静。龙啸海一惊,一把脉,痛声道:“师父他老人家去了!”众人闻言,一片哀号。
龙啸海将封教主的遗体平放在榻上,宣布自己将亲自主持筹办教主的葬礼,并安排郑长老准备幽冥大会和新教主就任典礼,同时,悄悄安排住在王本草家隔壁的总坛坛主毕成前去泰山寻找王本草并暂时扣在自己家中,待自己正式接任教主之位后再作处置。
毕成接到命令后,一面令自己十一岁的女儿毕淑敏和九岁的儿子毕清文在王家守候,一面亲自到王本草平日练功的山道寻找,却无功而返。他立即向龙啸海禀报,龙啸海也是有些吃惊,又不想众人知晓此事,于是命王本草的二爷爷王正义协助寻找。
毕成与王正义一商量,决定先把王本草的母亲入殓,待找到王本草后,再由其悄悄送殡。
却说王本草躲在草棚中后不久,毕成一家便先后来到并仔细搜查了一番,自然一无所获。毕成又找了余家村几名妇人用最西面一间杂物间中存放的一口棺材把王本草的母亲装殓,并在客厅门口摆了灵堂。
这下,王本草彻底绝望了,因为他在村里是见过棺材和灵堂的,这两样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被放进棺材里的人要在灵堂摆放三天,然后被埋到地里去,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以前,他觉得这一切虽然怕人,但也很有趣;可如今,棺材里躺的却是他的母亲啊!母亲不是睡着了吗?为什么要被放进棺材里?难道母亲也要被埋到地底下去吗?那以后谁为自己做饭洗衣呢?谁教自己读书习字练武呢?王本草趴在草棚上,流着泪,心中满是绝望。
到了晚上,毕成见王本草还没回来,便叮嘱他的一双儿女在院子里一面为王母守灵,一面盯着王本草,只要他回来了,千万别让他跑了。自己则跑去白水观忙活教主的葬礼了。
却说毕淑敏与毕清文这姐弟俩大晚上的在别人家守着一口棺材,着实有些害怕。加上夜间山风犹寒,守着守着,姐弟俩便躲到东南角的灶房里去了。
王本草在草棚上听见了毕成对儿女们说的话,心下暗想:他们果然不肯放过我,难道还想把我也放进棺材里然后埋到地下?不,我不要,我不想死!我要逃命!
一念及此,见毕家姐弟也躲进了灶房,便悄悄爬上了西墙头,然后凭着平日的修炼,悄无声息地溜下墙头,连腰也不敢直,摸着黑,手脚并用,从村西的小路爬了过去,爬进了草树丛后,起身小心翼翼地摸进了泰山。
虽然星月无光,可王本草却不敢耽搁,一直挑没路的地方往山里钻,直到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才找到一处林木茂密的地方,爬上一棵树,抱着树杈歇息。挨到了天亮,赶紧趁着尚不明朗的天光,打开了母亲的遗书,一字一字地读了起来。
“本草吾儿: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娘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娘能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你一定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静静地把这封信看完。如此,方不辜负为娘的一番苦心。”
看完开头,王本草忍不住热泪滚滚!娘真的死了!是他们逼死了娘!
他强忍着心头的悲痛与仇恨,继续读着母亲的遗书。
“你的爷爷叫王守仁,他是本教的英雄,22岁执行任务时就牺牲了,只留下你爹爹一个孩子。你爷爷还有个弟弟,叫王正义,当年随你爷爷一同执行任务,身负重伤,一直没能娶妻生子,是本教的第一刀术教头。你爹爹是个奇才,文武双全,可惜英年早逝。所以,你是王家的独苗,也是爹娘的珍爱至宝,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能早日离开幽冥教,远离杀戮,过正常人的生活。”
看完这一段,王本草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惊惧:英年早逝是什么意思?感觉好像是死了的意思。可惜他虽然认得这四个字,却不知道合在一起的准确含义。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看下去。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离开,娘可以为你指一条路。首先,你一旦从余家村不告而别,就千万别再想回去,不管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不要再回去拿了,因为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加重要。”
读到此处,王本草一惊,心道:坏了,爹娘的玉箫桐琴忘了拿了,这可怎么办呢?转念又想:既然母亲有所吩咐,那我就不去拿了。那个地方,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离开余家村后,你一定不要马上就往人多的地方跑,那样很容易被他们发现并抓回去。你要先躲进泰山,不要只在边缘游走,要钻进山里,至少呆上三天,然后再出来。这样他们会以为你已经走远了,其实你还在他们眼皮底下。”看到此处,王本草忍不住心头一跳:娘真聪明!
“泰山有五个角,分别指向正北、正西、正南、东南和东北。我们太平镇恰好在泰山的正南角。你钻进泰山的时候,一定是往北走的,但出来的时候,要往西走,一直走到泰山的正西角。那儿有一个镇,名叫界首镇。
“界首镇有三条官道,分别通向北、西、南三个方向,你要选往北的那条官道,但不要在那条官道上走,而是要走官道东面的那条小路,一直往北走,就会遇到一条大河,那是济水。济水从西南流向东北,你不要过河,沿着济水南岸逆流而上,一直往西走,你会来到一个叫东阿的县城。
“在东阿县城,你有两个选择。如果你身上有钱,就雇一辆车,直接坐到徐州,然后在徐州找一艘客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坐到扬州。在扬州临近大江的地方,运河与大江交汇处,有一个小镇,名叫瓜洲。你在瓜洲渡口下了船,重新坐一条船,沿着运河继续向南,经过常州、苏州、秀州,最终到达杭州。
“本教的分坛全部都在江北,杭州已是江南,且距大江有数百里之遥,他们是不会找到你的。到了杭州,你要找一家名叫‘江南第一春’的绸缎庄,老板姓春。你告诉他,你是兖州王庆丰的儿子,特来投奔。春老板会照顾你的。”
王本草看着这些自己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地名,心中一片茫然,但他也知道,这就是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这封信再看下去,连续两页都是介绍如果身上没钱,从东阿县城如何一步步走到杭州的,甚至连如何不花钱坐船过江都出了好几个主意。而一路走下去靠的,主要就是乞讨。王本草摸了摸怀中的钱袋,没有细看步行的路线。
讲完如何去杭州,母亲的信便结尾了。结尾写道:“本草,我可怜的孩子。如果你能平安到达杭州,那就好好在那里活下去吧,不要再叫王本草了,给自己取一个自己喜欢的新名,用上一辈子。千万不要再回太平镇,也不要管爹娘的身世与仇恨,只管自己好好地活着,就是对爹娘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信尾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朵梅花。王本草知道,那是母亲最爱的花,自家院中就有一棵。
看完了信,王本草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本就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加之母亲的教导,使他小小年纪就开始思考一些本不该他这个年纪去思考的问题。这其中,第一是自由,第二便是生死。
看完了信,他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要逃出去,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第二,母亲不是睡了,是死了,父亲也不是离家去了远方,而是比母亲更早就死了,早到他根本记不得父亲的样子。
王本草暗下决心:一定要逃出去,然后练成母亲所传授的《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中的武功,将来回来给母亲报仇!至于仇家,第一就是那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封教主,其次就是将母亲逼死的姓龙、姓张和姓王的三人,尤其那个姓王的,还是他的二爷爷。另外,还有那个姓封的护法,他也是帮凶!
王本草将信收好,又拿出钱袋看了看。钱袋里有两吊铜钱,还有八十两银子以及一小块金条。
他将钱袋收好,辨明了方向,继续向北,深入泰山之中。山中的野花正在盛开,却没有什么新鲜果子可吃,他出来时走得急,身上除了母亲的信和钱袋,并没有多带一件东西。
无奈之下,只好捡拾去年落地或残留在枝头的山枣充饥,在山中一躲就是三天。王本草虽然又饿又累,但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所以一天至少换三个地方觅食和藏身。直到第四天一早,他才辨明了方向,背对着太阳,向西南寻着界首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