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谈判
景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中雨。
天色刚蒙蒙亮,极少起早的姚灿派出所有衙差前去把守满堂坊的四个巷口。
满堂坊在金玉街街西,起名与金玉交相辉映,路经上棠县的富商或权贵若停留歇息,大多在满堂坊寻乐,那里多是烟花之地,以及在金石郡能排上名号的飞仙楼也坐落于此。
自今日凌晨起,飞仙楼临时被官府征用,对外暂停接客,店内伙计带薪休假一日。此时,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不知数量的暗哨潜伏在隐蔽地方或门可罗雀的隔壁商铺中。
“一切损失隔日自会有人上门赔付。”
闻听此话,商铺掌柜们脸上才稍稍露出笑容,真与不真,不得而知。
巳时,金玉街。
稀稀落落的行人位列街道两侧,偶尔歪头低语交谈,好奇地目送一顶轿子进到满堂坊中。
两人各端上一碗面,稳稳坐在矮凳上看热闹。
轿子前面是四名魁梧男子开路,皆头戴武士巾,身穿青布棉袄,脚踏暖布鞋,面无表情。
轿子右侧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左侧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锐利的双瞳偶尔瞥向路人,另有八名男子跟在后方。
尽管早得知今天必然没有生意,赵豪依旧带着周成准时准点开摊,少了大嗓门的吆喝,周成感觉仿佛天地一片清静。
“轿子里是谁?”周成伸长脖子,只恨目光不能拐弯,
“京都沈家沈勖。”赵豪嘿嘿一笑,嗦了一口面,道:“听说过鸿胪寺卿吗?正四品官。”
周成微微一怔,摇头道:“和姚灿相比,哪个更厉害?”
赵豪眯眼端详片刻,不说二话便夹走周成碗里的七八片肉。周成连忙护着碗,另外找了个矮凳坐下。
“肉吃多了会影响脑子发育。”
周成有些愤愤,把剩下的肉片全部塞进嘴里,不满地鼓起腮边咀嚼。
“姚灿是知县,七品官,你说哪个厉害,亏你还口口声声说念过书。”赵豪不动声色地用面条盖住肉片,突然临时起意,问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别问我怎么知道,问就是薛奎说的,他是华留司的头头。”
飞仙楼外正与沈勖谈笑风生的薛奎突然忍不住想打喷嚏,强行憋住,顺道紧了紧衣服。
“华留司?”周成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名字,一脸茫然,问他华留司是干啥的。
赵豪撇撇嘴,眉毛一挑:“世间像你这般单纯的人没有几个了,你是咱们大靖皇朝的宝贝。”
...慢慢我会有心眼的,赵大叔...
“我知道了,赵老前辈告诉他的。”周成仔细回想了一遍,再次确认只和赵老前辈提起过。
赵豪在旁边惊叹道:“你在推理方面天赋异禀,吃面吧。往后多吃点肉,养胖点。”
“哦。”周成愁眉苦脸。
过了一会儿,赵豪盛上第二碗面,正准备开吃,无意看到周成发呆,凑近一听,险些翘翻屁股下的矮凳。
“赵老前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赵大叔,同样姓赵,没道理啊。”
“我有师父和奎叔有什么关系?”
“奎叔转头告诉赵大叔又是因为什么?”
...别停,你继续啊,你师父叫什么...
周成扭头,看见一张大脸,胡子粘上油腻有光泽,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第一感想是好丑。
“哦,可能最近吃得太多,我长胖了。”偷听被发现,赵豪灵机一动,不扯淡则矣,扯淡就是瞎扯淡。
“昨天中午,你说吃面的人太多,忙得你瘦了一圈。”周成实话实说,没有当面戳穿。
“是吗?可能我说梦话。”赵豪探头看了眼满堂坊巷口,说道:“我绕着金玉街走一圈,消消食,不骗你,我真的胖了一圈。”
撂下碗筷,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消消食之旅,肩上搭条抹布,不忘和认识的摊贩打招呼。
“你碗里的面怎么办?”
“帮我吃掉,吃不了留着,晚上回家吃...”
周成凌乱了,忽然站起来朝满堂巷方向看去,旋即深深叹气:“原来高子充的背后是沈勖。”
满堂坊巷口的衙差们多次照顾过赵豪的生意,因此关系明面上不错。
“赵老板,去哪啊?”一个衙差问道。
“原来是钱老哥啊,我就说身影咋那么熟悉。”赵豪热情地打招呼,道:“今天没几个吃面的人,难得轻松,随便走走转转。你们忙完了,都去我那里,不然白白浪费。”
衙差们哈哈大笑。
“价格少两文,肉多二两,顺道喊上徐老哥。不打扰你们了,我去前面看看。”
“好说,好说。”
确认四周无人,赵豪拐进一个巷子,来到第三户人家门外,轻松翻过院墙,推开房门换了身衣裳,怀里鼓鼓的,从后门离开,脚步轻快。
......
飞仙楼,第五层。
沈勖微微仰头,看着门牌上的行楷——碧海阁,脱口而出:“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榆。”转而侧头问与他并肩而立的薛奎,悠悠问道:“薛统领,您说世间有没有仙人?”
薛奎惊讶了片刻,摇头道:“活得自在便是仙人。”
沈勖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旁边的高子充上前两步推开门。
“薛统领,请!”
“沈大人,请!”
两人互相谦让,最终沈勖率先迈腿,赵奎落后半步。
“大人...”高子充轻声喊道。
沈勖扬手道:“无妨,今日前来不为打架,再者,有薛统领在。”
薛奎同时朝身后的两名手下使眼色。
高子充关上门,与一众人等守候在外面。
“哈哈哈,沈大人,您来晚了,龙某等候多时。”
未见其人,先闻男声,雄浑有力,声如洪钟。
薛奎看向声音的方向,那女人身形婀娜,双眼回盼流波,唇赤如丹,难得一见的绝世美女子。
可惜可惜!
这时,旁边卧房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两弯眉浑如刷漆,幽暗深邃的蓝眸子,显得狂野不羁。身上没有穿多少东西,不过一件薄衫薄裤。
非我族类,非我族类...心中默念两声。
薛奎朝两人拱手,一言未发。
此次谈判他负责保护,沈勖是主角,在外族面前,必须保持传承已久的礼节。
“这位是?”男子向沈勖询问来历。
沈勖呵呵笑道:“华留司的薛统领,薛奎大人。”似乎没有介绍对方的意思。
“原来是薛统领,久仰久仰,请坐!”男子不可思议道,接着让年轻的女人过去伺候薛奎,继续感慨道:“小弟龙恺,此生最佩服的便是大靖皇朝的赤骥卫。”
薛奎没拒绝,紧挨着沈勖坐下,道:“客气客气。”
沈勖三言两语开场,气氛变得融洽,龙恺似乎对人族的文明深有研究,与沈勖相谈甚欢,时不时和薛奎探讨武学。
不多时,沈勖和龙恺觥筹交错,举杯畅饮。
薛奎和美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
龙恺突然高声道:“卧龙终得水,翻江立乾坤。”
薛奎脸上闪过不悦,借敬酒之名,意味深长地盯着沈勖。
沈勖举杯一饮而尽,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心中有数,你无需担忧。”
酒过三巡,沈勖终于进入正题,道:“龙副使,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聊聊正事了?”
龙恺赔笑道:“也对,不过希望沈大人和薛统领能让小弟回去交个好差。”嘴角却噙着一抹邪魅的微笑。
一语既出,房间内陷入短暂安静。
沈勖沉思了一会儿,干脆问道:“沈某想知道,如果我朝皇主不答应你们提出的条件,将会如何?”
“本副使也想知道大靖皇帝的意思,或者沈大人此次谈判带了几分真心。”酒桌无真情,龙恺敛起笑容,目光深邃。
沈勖朝右上方拱手,反驳道:“上至皇主,下至黎民百姓,绝不退让一步。”
龙恺左手旋转白瓷酒杯,不疾不徐地说道:“无情,真无情,你们的皇帝高高在上,怎知边境百姓之苦,我说得对不对,薛统领?”
薛奎冷冷地盯着他,黑着脸道:“赤骥卫的指挥使不止一次说过,杀我族类一人者,必十倍还之。本统领时刻谨记,不曾忘却。”
“给薛统领泡茶。”龙恺吩咐女子,再次看向沈勖,道:“敢问沈大人一个问题,倘若大靖某个皇子或王子在我朝境内失踪,不知有何反应?”
“放肆。”沈勖“啪”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倒茶的女人身子一抖,愤怒斥道:“皇族血脉岂能容你侮辱,龙副使以为我大靖无人吗?”
龙恺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朝女人招手,“给沈大人斟茶。”
“沈大人误会了,本副使只是打个比方。大靖能人辈出,不说远的,薛统领就是大靖的能人之一,还有其他五个司的大统领,以及赤骥卫的赵指挥使。但是...”龙恺脸色一沉,道:“黑岩熊族的少主和九耳犬族的六王子在大靖失踪,你们的皇帝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他接着说道:“若非本副使和正使大人竭力劝阻两族顾全大局,顾及两方无辜百姓的安危,恐怕他们早率领两族族兵踏进大靖皇朝。”
“龙恺,你是一点不把本统领放在眼里,当本统领刚才的话是说大话吗?”薛奎捏碎酒杯,碎渣屑全部落到淡绿的茶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