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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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避无可避处才知诛心

    一行两架马车,一路颠簸,特意为了中秋赶得急,总算在十二日日落时候,赶到了雪岭。去时是一路的春花,及回来时叶子都落了许多,还在树上的,也都变得枯黄。只剩那些柏树松竹一如往常。

    一夜无话,直到十四日正午,正赶到京城二十里外的白驹楼。有自国都送别,最远皆至于此。

    几人上了白驹楼,吃过午饭。朱旭一拱手:“王命在身,前路不便同行,还请林少保先行片刻。过几日,我再登门拜访。”

    “世子客气了,那我就先走一步。”

    朱旭点点头,又转头向姐弟二人:“林姑娘,远佞,暂且别过。”

    郡主也拉着林怀虚的手舍不得松开:“林姐姐,等明日我就去找你玩。”

    几人简单告别一声,林大有带着一家人扬鞭打马,先行上路。朱旭也带着自己这一行,稍等了片刻,这才重又启程。

    朱旭沉默地赶着车驾,强忍着心中的压抑,刻意走得很慢,仿佛要细细欣赏沿途这自己原本避之不及的景色一般。

    李新新探出头,自然看出来朱旭心中所想,拉着他的衣摆柔声呼唤:“旭儿。”

    “阿姐,我没事。”朱旭这话不像说给别人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朱雪瑶也想劝朱旭转进马车来,逃过这一路:“哥哥,让宋老来驾车吧。”

    “不要紧的。”

    不要紧的,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不会再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这样的小问题,自己一定可以妥善解决的。往后不管有什么艰难阻碍,自己都能解决。

    不会逃避,不能逃避,不想逃避。想要找我算账,尽管来好了。把这些账都算在我身上,我一并担着。我担得住,我抗得下。

    朱旭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似乎如此就能够说服自己。

    官道穿过那片林子,就是那片树林,无数次地化作朱旭的梦魇,叫他不敢闭眼。官道离那宛如片地狱之地不过二里,朱旭仿佛能够看到往日的景象,那些孩子的哀嚎都浮现在耳边。

    朱旭勉强挤出笑容,并不是要作给谁看,仅仅只是在安慰自己。愈是害怕,愈是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一回,他没有再像那一天一样,浑浑噩噩,连怎么回到王府都不知道。他瞪着眼睛,细细地看着马车一点一点碾过覆着些许落叶的泥土,一直走到城门口,一点儿细节也没有错过。

    朱旭回头招呼妹妹:“让宋老先送你们回家去,我要先进宫面圣,晚些再回家。”

    朱雪瑶哪里肯放他走,跳出马车,与他并排坐着,拉着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张姨跟钱姨了。”

    朱雪瑶口中的张姨跟钱姨,自然就是张皇后与钱贵妃。

    从西门到皇宫,最快的路程,是延白虎道直行,途径离王府不远的建康路白虎道交叉口,直达皇宫。

    建康路,就是半年多前,朱旭与朱雪瑶同行,遇见那些孩子的地方。

    朱雪瑶心里最清楚,自己这个哥哥,总是仗着自己出身富贵,强装从容,其实最是怯懦。所以,不论如何,也不肯放哥哥一个人。

    朱旭转过头看向这个不只与自己血脉相连,更是心意相通的妹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没再推辞。

    两人乘车一直临近皇宫丹凤门,这才下了马车,叫宋老转回王府,兄妹二人步行进宫。

    提前自然早有消息传回,钦差今日归京。皇帝这会儿也正在偏殿等候。兄妹二人轻车熟路地径直往偏殿走。今日门前当值的是个朱旭不认识的人,朱旭只好做足了礼数:“这位公公,劳烦通报一声,八贤王世子朱旭奉旨钦差今日回京,求见陛下。”

    那宫人早看见这么一对儿兄妹大摇大摆地闯进皇宫,自然也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虽然朱旭不懂点事,没给他塞点银子,但他也不敢怠慢,赶忙回了一声:“见过世子、郡主。陛下早有吩咐,叫世子来时,不必禀报,上殿就是。”

    旁边还有一个不在规制多出来的宫人,向朱雪瑶行礼:“皇后娘娘时常念叨起郡主,专程叫我们留心。郡主请随老奴往坤宁宫去见皇后娘娘吧。”

    “劳烦皇后娘娘挂念。还请公公转告娘娘,这一路舟车劳顿,实在不便见娘娘。待臣归家整顿之后,再来拜见娘娘。”

    “娘娘早交代过,叫老奴务必直接带郡主过去。”

    这什么意思?有意不叫郡主面圣?

    “如此有劳公公了。”

    “不敢,不过是老奴分内之事。郡主请。”

    算了,这不是她想操心的事。朝堂的事,上有父王,下有兄长,操心太多,于容颜不利。

    朱旭也就不客气,径直推开兴庆殿的大门,口尊吾皇,跪伏万岁:“臣朱旭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楚皇微微正了正身子,招手示意朱旭近前来,“旭儿回来啦,来,坐下说。”

    朱旭一点不客气,快步上前,只道一句“谢陛下”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边。

    “旭儿这一趟,山高路远,辛苦了。”

    “臣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方才听说皇后把阿瑶接走了?”

    “是,承蒙皇后疼爱。”

    “行了,这屋里没有外人,朕叫皇后也就罢了,你跟着喊什么。”

    整个偏殿里只有楚皇、朱旭、还有常年累月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陈水。

    真论起亲疏远近,陈水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大抵比朱旭还高。陈水与先帝自幼相交莫逆,曾在起义之初就追随在先帝身边,立下过赫赫战功。只是后来不幸被俘,受尽虐待,才落得如今这个样子。

    后来先帝龙驭归天,陈水是个没出息的,这么大本事,甘愿当了宫人,就为伺候在当今天子身边。故而陈水在这皇宫内院,名义上虽是仆人,可没哪个敢不把他当长辈看。

    “是,待臣明日过了中秋,就去探望张姨、钱姨。”

    “这一趟,如何?”

    朱旭有些不好意思。一出门就拿下两位郡守,流放了一位总兵、一位副总兵,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雪岭乃京城之咽喉,郡守之死实是敲山震虎;两位将军兢兢业业,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之处。黑河郡守利欲熏心,守将虽无牵连,亦有瞒报之过;然各县亦常怀忠君保国之念……洛河郡龙兴之地,又依天险之势,水旱从人,人人安居乐业。鱼乡郡百姓富足,百业俱兴;其地贪腐之风最甚,上至郡守,下到衙役,流毒不可谓不深……”楚国凡三十二郡,朱旭一个郡一个郡地说。

    “王统领上午时候回京,朕与他详谈过,你二人所说,相差无几。”

    你都问过了你还要我说!

    朱旭抓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大口,陈水给添上,朱旭低头致意,这才又接着说:“臣这一趟,算上雪岭前任郑郡守的份,收受贿赂全部折合白银,将近三十五万两白银。还有随行人员收受的金银、珠宝,除臣妹留下了一副耳环、两支钗子以外,其余折算银钱不足二十万两,总计约五十四万三千余两。另有二十几副字画拢共不到十万两,臣想着还是不折卖银钱,就这么带回来。不便随身携带,暂且随马车一同回王府了,等陛下吩咐。至于随行士卒,陛下就要问王统领了。”

    朱旭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两沓银票:“这五十万两,臣本想兑了银子再报与陛下,方便直接入库。但又不敢自作主张,故而只能如此承与陛下;另有两万两,臣专门换了千两的银钱,方便陛下平日零用。”

    朱旭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楚皇。

    楚皇接过朱旭递过来地银钱,也没客气:“稍后朕派人去取那些字画。”

    接着又有些感慨:“一下子进账五十多万两,朕实在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除去郑寅的十万两,剩下不过五十万两,此去半载,臣之权力闻所未闻,‘贪墨’亦不过五十万两而已。如此看来,楚国官场,尚有可取之处。”

    “哎,你与贪墨总归不一样。你尚且无巧取豪夺之明举,只不过听之任之,便得银五十万两;若真有横征暴敛之人明目张胆行贪赃枉法之事,恐怕就要有数百万之巨了。”

    “陛下圣明,自然不能叫那种人为所欲为。”

    楚皇稍微失落了一下,转而又调整好了情绪:“五十四万三千余两,这才五十二万两。你再给朕交一万两来。”

    “不成!臣有用的!”

    “留你一万多两,还不够用的?”

    “万万不够的!那些字画都充了公了,总共能有六十万两。臣所得连十一都没有,不能再少了。”

    楚皇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了,只能摆了摆手:“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吧。莫要等过完中秋了,今日得空就往东宫去看看吧。”

    “是,臣告退。”

    还用你说!等我回家见过阿爹阿娘,收拾停当之后,自然要去见彦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