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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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夏至

    信寄出的五日后,我被安排到距家五里地的小学里教书,教三个班的语文课。

    这里的孩子大都是附近的农家子弟,清晨来上学,下午还要回家帮父母亲做些农活。

    那日下午为留在班里的几个女孩子辅导作业,两三点钟,学生们便陆续走光了,我也乐得清闲,约上萝拉、小英她们去水塘边捕鱼。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水塘边的花一茬接一茬地绽放,水里的大鱼小鱼正值肥美,踩上几支茉莉插瓶,再捞上几尾鲜活的草鱼炖汤,岂不快哉!

    小英把裙子两侧的角绑到一起,萝拉也将工装裤腿挽起到膝盖以上。我抽出腋下的纱巾,将长发扎起个高高的马尾,提着个铁皮桶,加入她们中间。

    “这,那!哎……游到那边去啦!”

    “你怎么这么笨哪!”

    “弄湿我头发啦!讨厌,哈哈!”

    我们的笑声在水塘上此起彼伏,嬉笑打闹中,铁皮桶里的鱼渐渐多了起来。

    小英站在岸边,对着桶里的鱼观察一番,熟稔地挑出几尾小鱼苗放回塘子里。

    “这是刚下没多久的鱼苗,放回去还能长得更大。”

    “今天晚上我们吃鱼宴好不好?”萝拉在中国生活久了,对于美味的吃食颇为精道。

    回到窑洞,我们三人各自分工,为晚上的鱼宴做准备。

    萝拉负责给茉莉花和矢车菊插瓶,并调好收音机的频率。我负责为小英打下手,备菜。小英则肩负起大厨的重任。

    我一边切好葱姜蒜,一边同小英谈天。

    得知她家里姑姑是开餐馆的,传了她几道拿手菜谱,其中做鱼的就有啤酒红烧鱼、带鱼焖萝卜、鱼丸茄子煲和香炸鱼片卷,这几道菜有鲜咸微辣的当地口味,也有浓油赤酱的江南味道,十分有特色。

    “怪不得你的手艺这么好!”

    此时小英正在为切成桂花形状的桂鱼拍上面粉,边上的油锅翻滚,桂鱼整条下锅后便发出呲呲的响声。

    我站在另一口灶台旁,为鲜鱼汤加切好的水豆腐,丢一捧蒜苗在锅内,热汤翻滚着鲜嫩的蒜苗,溢出一股醇厚夹着清香的气味,这搭配太妙了。

    正聊得热闹,外面响起自行车的铃音。

    估摸着英国人到了,果然,奎恩夹着几卷报纸走了进来。一来便向我邀功。

    “秋,你上次说的宣纸和油画布我找来了。”说着解开报纸卷筒上的细麻绳,摊开来展示,是几十张熟宣和油画布。

    萝拉踮脚站在厨房门槛上,笑道,“油画布可是稀罕物,你居然能搞来!”

    奎恩憨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瓜,竟害羞起来。

    “有心了、有心了,一会用鱼宴犒劳你。”我努努嘴,含笑望着灶台边正系着围裙忙碌的小英。

    傍晚时分,日头渐渐靠近地平线,转眼间白昼褪去,晚霞辉映,造物者描绘着这一天里最瑰丽的色彩。

    晚餐摆在窑洞前的院子里,那是我常常眺望远处山川湖泊的地方。

    此刻,摆了一张圆桌,圆桌之上林林总总有十来道美味佳肴,盘碗杯碟交错,杯子里斟满美酒。我挑了一盏油灯在桌上,点亮,被光亮照射到的菜色呈现出美味的颜色,叫人不得不垂涎。

    大家落座,我端起酒杯,“今天特别高兴!这么些年的快乐,全部都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说着面前的酒被我一饮而尽,我继续把杯子斟满。

    “我和小英认识不过十天,她为我们准备了这一大桌子的菜。”我笑着看看坐在我左手旁的女孩,“奎恩,在惊险的旅途中,我们相识一个月,可是你却非常了解我的喜好。”我向对面的英国绅士微微颔首。“萝拉,我最好的朋友,从南京到沈阳,我们有着各自的信仰,可是你我的友谊,从没变过。”我拉着萝拉与我碰杯,“感谢你,感谢你们,我的朋友,友谊万岁!AuldLangSyne!”

    在我的带动下,大家纷纷举杯、碰杯,饮尽杯中的美酒。

    那晚我们笑呀闹呀,格外尽兴,借着酒精的作用,抛却平日里的矜持谈天说地,酣畅淋漓。

    奎恩也饮了不少,借机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他举起半杯酒,“今天这么高兴,我也借着酒劲儿,与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说着,他神秘地望向我们三个女孩,目光灼热地在我们脸上游走,“我要结婚啦!朋友们,祝福我吧!”

    因酒精作用,大家的反应都慢了半拍,正待举杯,“等等!”我右手边的萝拉叫停,“结婚?和谁?”

    作为数年老友,我忽然察觉到她声音里的异样,那并不是惊喜,而是失落?

    奎恩慢慢放下酒杯,讪笑着,却不急着回答。目光更为热情地在我们三人身上游走,最后定格在我左手边小英的脸上。小英急忙慌乱低头,脸颊微红发烫。

    两个人这副样子,再笨的家伙,也该发现些端倪,可萝拉却在答案昭然若揭时继续发问,眼神定定地看着“新郎”,问“新娘是谁?”

    这下轮到奎恩和小英诧异了,他们错愕地相互对视,再次看向萝拉的目光已经百感交集。

    而萝拉在这样灼热的目光里,也没放弃质问,不顾自己的体面、对方的尴尬,目光灼灼。

    那长久的心意昭然若揭,揭开的时刻却如此惨烈。她的样子叫我想起数年前,那个昂着头颅,哪怕倒在CC枪口下也要战斗的萝拉。

    不待新郎与新娘作回答,我圆场道,“萝拉是喝多了,她也跟我一样都对你们有着深深的祝福,”我把面前的酒饮尽,“今天太晚了,奎恩,你送小英回家吧。萝拉就留在我这,我们一起说说话。”奎恩和小英会意,起身讪讪离去。

    待奎恩骑车载着小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萝拉才开始发作。

    先是猛灌了自己半瓶红酒,又撒泼一样摔盘子、踢凳子,渐渐又蹲坐在窑洞前的树根上抽泣起来。

    我知这一半是失恋一半是酒精作用,“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喜欢他呢?”我轻声道。初夏的蝉鸣阵阵,可夜色已黑,我们无从找寻声音的来源。

    “在船上,你还记得么?我们抵达口岸那天。”萝拉抽噎的话语从唇齿间挤出来,把我的思绪拉回数日前那惊险的旅途中。

    “想着我们马上就要挣脱白色恐怖的魔爪,我和奎恩情不自禁,就那一次。”

    “你何必认真?”我劝解道。

    “你是不是想说,这样的经历在我往前的人生中数不胜数。”萝拉泪眼婆娑地哽咽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如果你认真了就要告诉他,但从他刚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认为那是爱情,你质问他诧异,你再质问他更加愕然。”

    “哈,是啊,为了革命,我总是假戏真做。我的‘假’太多了,等到我付出‘真’的时候,人们也会认为那是‘假’。”萝拉自嘲道。

    我紧挨着她坐下,叹道,“他们应该才开始不久,怎么这么快就……”

    “一见钟情?”萝拉嗤笑,“那丫头还真有魅力。”

    “我想,对于奎恩来说,只是想在战乱纷飞的异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吧,而小英,淳朴贤惠的当地女子,相貌也不赖,满足了他所有的想法。”

    我忽而想到,当年的崇峰与妻子结合,也是内心极度渴望一个家吧。我们都曾弄丢对方,因为战争的残酷叫我们害怕,而不能遵守内心最本真的渴望。

    萝拉的心伤还未愈,奎恩和小英便已举行了婚礼。婚礼简简单单,一对新人邀请众好友、同事在延安大街最有名的酒家吃了顿宴席,席间,小英的领导做证婚人,宣布他们结为夫妇,奎恩也请来神父,为他们送来关于婚姻最神圣的祝福。这是一场中西合并的婚礼,围观人都津津乐道。只有萝拉没有出现。

    待我归家,在门前的信箱里发现了萝拉留给我的信。

    “亲爱的秋,我离开了。战争教会我坚强和信仰,却没能教会我如何看着心爱的男人与另一个女子恩爱美满。我将回到法国南部,那里战事已经平息,那里有着我惦念的家人与土地。我想,你和这里的一切,以及我们所经历的日日夜夜都将成为我未来日子最美好的回忆。勿念。你的朋友萝拉。”

    如萝拉这般率性的女子,也无法看着奎恩夫妻伉俪、琴瑟和鸣,我却没能及时发现她的痛楚,离开总归是好的,回到家乡,自有更广袤的天空拥抱这个女子。

    可我,又成了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