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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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溃败

    丛瑛是在我怀里渐渐失去意识的。上战场这么些年,战友们一个个地在身边消失,不是没想过谁会死,就连自己,我都幻想过无数种死法,唯独没想过丛司令会以这种方式离我而去。

    怀里的人血还是热的,怎么就再也张不开眼睛了呢?我撕了一块衬衫下摆,堵住丛瑛受伤的胸口,不一会血就把白色的布料彻底染红,那颜色像极了生长在雪域高原的格桑花。

    周远在我耳边嘶吼着,可炮声隆隆,我什么都听不见。解开腰上的皮带,把丛瑛的身体囫囵个地捆在自己背上,上马,杀出重围。

    不记得砍倒多少匹战马,只知到后来,敌人的子弹已经躲着我跑了。几名对方军官更是为我让出一条路,他们注视着我的神情似是极大的不忍。

    我没犹豫,冲出了包围圈。

    周远紧紧护着我一路奔出十里地。跑得累极了,嘴里灌满沙子。

    眼见着马儿越跑越慢,我心焦,从裤管里抽出一节匕首刺了马背一刀,马儿一阵狂吼,前蹄刹住闸,倒在查干湖的一段支流上,我们被他甩出十几米远,在水里轱辘几圈才停住。

    “师座!师座!您醒醒!”周远在我脸上重重甩了几巴掌,生怕我昏厥。

    “去看看丛师长。”我恍惚道。

    “师座……”周远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丛师长没了,没啦!”

    “去!”我大声喝道。

    周远连滚带爬地从水里捞起来丛瑛的尸身,拖到岸边,我脱下军装,盖在他的身上,仿佛这样便能遮盖住他重伤的身体。

    躺在丛瑛的尸身边,我冷得浑身打着寒颤,思绪将我拉扯到9年前,“丛瑛,你小子说话不算话啊,是谁说上战场要护好自己的?是你吧!是谁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一个人的命是全家人的命的?是谁说三兄弟同气连枝同生共死的?可你小子没做到吧!

    大连港,是你带着我和张扬那厮死里逃生,打缅甸,打小日本,咱们从来没分开过吧?

    如今,他妈的打四平你给我躺下了!还是被自己人卖的!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起来,揍我踢我,我被你干趴下都高兴……你太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战场上杀敌,一年顶他妈的十年,你现在马革裹尸还?要回家你站起来自己走回去,老子不背着你……”我不断在他耳边念叨着,丛瑛要是活着,肯定被我烦的拍大腿。

    “嘘,师座,你听?”周远在旁边小声提醒我,“有人来了?”

    我颓然道,“就是总司令亲自来老子也不起来了,爱谁谁吧……”

    躺在地上,声音传播的响动挺大,地面被一队人马踩的嗡嗡响,少说也得有几百号人往我们这来。

    周远再没言语,索性躺在丛瑛的另一侧。

    我闭着眼等待声音越来越近,心也越来越慌,我真怕自己连背着丛瑛尸身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大部队在我们不远处站定,人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人的脚步声朝我们走近。

    “叶崇峰!你小子还没死!”

    这声音如炸雷一般,我惊觉是施阔的声音,“长官?施,长官!”忍着撕心裂肺的疼,从地上爬起来,“长官……”仿佛见到父母的孩提,声音里都带着满满委屈,“丛瑛他……”我再也说不下去,把头埋在丛瑛的肩上,撕心裂肺地嚎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终于哭累了,趴在草地上。

    施长官看我这幅模样,也回头抹了几下眼睛。继而蹲在丛瑛尸身旁,用随身带的白手绢为他整理遗容,把自己的一副眼镜戴在丛瑛的脸上。丛瑛的金丝边眼镜早就跑没了。正了正他的领章、肩章、胸章,凡是能够彰显他生前是个军人的标识都被细细擦拭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长官扶起我,“傻孩子,别哭了,瞧你,鼻涕都流出来了,丛瑛在战场上牺牲,是他作为军人的荣耀,你该为他感到自豪。”

    我咬牙道,“长官……丛瑛他不是死在对方手里,他是死在我们自己人手里啊!我一定要为他报仇,谁让我兄弟死,我要他陪葬!”

    听我如此说,施长官喉管里发出沉闷的喘息声,仿佛压抑不住胸中的悲愤,继而稳了稳心神,安抚我,“我知道了,崇峰,你先起来,咱们带丛瑛回家。”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我,“再图后事。”

    我随长官退守到四平以南的山门水库。在那有我们的军事根据地,在四平战役中打丢的军官、士兵都在向那里集结。三天后,我们火化了丛瑛的遗体,虽是深秋,但遗体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我坚持等丛瑛的家人来,不能让他连阿霞和孩子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施长官派人去长春接,只接来了老梁。

    老梁说,局势复杂,他早在月前就把阿霞和孩子们接到西南安家,他在那边有靠得住的朋友。我并没细问,大抵明白他的意图。现在丛瑛没了,阿霞只能依靠他这个哥哥。

    政府和军方分别给丛瑛发了阵亡抚恤金,施长官又从私库中抽调部分钱财,一并交给老梁。

    老梁准备带着丛瑛的骨灰和抚恤金去西南寻妹子和外甥们。

    临行前,我心情极为沉重,忽然想起数年前,我们逃出日本宪兵的魔爪,投奔他的场景,想起他和阿霞竭力救治丛瑛,从而成全了这段姻缘。这么多年来,丛瑛和阿霞虽然磕磕绊绊,少有共同语言,但大抵是幸福的,圆满的。

    我揽住老梁的肩膀,“梁老哥,丛瑛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把罪人一个个都揪出来,给他报仇。”

    老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反手握住我的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这个妹夫,他大半辈子都在打仗。不会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晓霞她,也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东北的战局急转直下,姓蒋还是姓汪你还真得想清楚。为了咱们多年的兄弟情分,我的话就到这,你也保重吧。”

    我目送老梁上了火车,回到车站外,那里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我,直接送我到了施长官的住处。长官在等我进行一场谈话。

    “丛瑛的身后事都办完了?”长官在烟斗里填满烟丝。

    我点点头,“除了政府和您拨付的抚恤金,我又从88师的军费里支出一些,我和丛瑛生前的好友下属们也都填了些。”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打成这样的?”施长官双目如电,盯着我。

    “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脑子里把战前和战时的所有细节过了几个来回。我认为最大可能,是被110的余琛出卖的。”

    “何以见得?”

    “在打长春的时候,我们虽然不能说绝对坐稳长春城,但当时局势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我和丛瑛一内一外互为掎角之势地部署兵力,也是防着被偷袭。”

    长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以后呢,对方好像越来越熟悉我们的作战方式,甚至能够截获我们的秘密情报,几个我在城外设置的联络点也被他们端了,我当时开始起疑,还没等派出去的人把事情查清楚,就被战局卷到了四平战事里。现在想想,当时只有一件事情是可疑的。”

    “余琛?”

    “对,长春战前我们捉到余琛派来的探子。那时候我们刚刚开始查110师战败的原因,根本没查到根上,余琛这是自己心虚啊。”

    “我这方面的情报都说他一直是重庆高层的走狗,即便出格的事情也都是商业情报的交换。”

    “的确,后来被我们策反的他的下属虽然探听的情报不多,但都说他极有可能是把情报作为交换钱财的筹码了,后又怕被我们查出来,把他押解回南京审判,这才狗急跳墙,做出这一系列猪狗不如的勾当。”

    “他手下两个参谋已经被我扣押,说余琛逃跑得时候故意把他们甩了,不过他近身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看来这个狗崽子还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说到这,长官把几个亲信都支出去了,亲自关好门窗。“崇峰,现下丛瑛没了,我手下只有你、袁杰、鲁昕几个靠得住的师级将领,委员长虽然器重我,但从来没完全信任我,这次来东北,我也是想审时度势,如今四平战役国军败了,我想给咱们找条退路,你想不想跟着我干?”

    我刚想答话,长官摆摆手,“别着急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同意,叫人带个问及安好的暗号给我,若是不想干,暗号就变成送别的话吧。只要你说不想干,我绝不勉强,一定第一时间调你回去。”

    “好,我回去好好想想。88师已经打没,我回去重新整编,把88师和110师的部分人员编入我师,我的人我都了解,是跟着我出生入死拼出来的,将来一定能用得上,请长官放心。只是有一样,长官,您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将来无论什么时候,抓到余琛那个王八蛋,一定交给我处决,这是我必须也是唯一能为丛瑛做的事了。虽说人各有命,但是我们作为军人,最不可忍的就是被叛徒出卖。”

    长官点头默许,“战争拼到如此境地,政府高层居然还在发国难财,余琛这样的人只是一个缩影,管中窥豹,政府内部早就烂透了,我从戎一辈子,见不得这些个污糟东西,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想要改旗易帜的原因。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看着施长官发色和胡须在几日内花白,知他也为了丛瑛的阵亡痛心疾首,伤心得不只是我一个,年过半百,仍为祖国和平统一的大业在劳心劳力,南征百战八年赶走日本人,而他最器重的徒弟,未来也将委以重任的爱将,竟被一群躲在臭水沟里的老鼠出卖身亡,他一定更觉唇亡齿寒,对委身效力的政府失望透顶……